鄔友福的臉尷尬地紅了,有史以來,這是翟炳德第一次這麼跟他不客氣地說話。
翟炳德繼續說道:“我限你們十天內把情況調查清楚,弄清死者真實身份。另外,你們趕快來人,把這些家屬給我領走!”
鄔友福腦門上汗就冒了出來,他說:“翟書記,十天破案,太緊張了……”
“有什麼困難你們自己克服。這件事造成的影響太惡略了,內參都登了!”
“什麼?內參?”鄔友福緊張起來。
“是啊,你還有什麼懷疑的嗎?要不要我傳給你看?”翟炳德說道。
“是……是不是有人故意造謠,那些屍體……”
翟炳德火了,說道:“什麼叫造謠,是它造謠還是我造謠?你們那裡出現了那麼多屍體是造謠嗎?”
“我這話指的不是您,好好好,我們儘快查辦。”
放下電話,鄔友福擦了一下腦門的汗,沮喪地說道:“把康斌叫來。”
彭長宜出去叫康斌去了。
康斌也正在接聽電話,電話是錦安政法委打來的,也說了這件事。
等康斌進來時,外面就響起了警車的聲音和人羣騷亂的聲音,彭長宜站起來一看,就見來了許多防爆警察,把這些人全部包圍起來,強行把他們一個一個拖到了一個大巴車上,這時,外面就傳來了哭天喊地的聲音。
彭長宜一見,回頭嚴肅地跟鄔友福說:“鄔書記,這樣不好吧?會激化矛盾的,我們把人抓起來容易,可是要放就不容易了。”
康斌也說:“不能這麼做吧,太過分了!”
鄔友福看了一眼他倆,說道:“過什麼份?這是市委,他們有冤情完全可以通過正當途徑反映,卻圍堵我的大門口,影響我辦公,嚴重擾亂了公共秩序,這不是抓,是把他們強行帶離,帶離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再跟他們心平氣和地談話。”
康斌說:“不瞞您說,我剛纔接到了錦安市政法委打來的電話,他們也過問了這件事和死屍的情況,我們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到時被動就不好了。”
“錦安政法委?”
“是的,而且他們要處理結果。”康斌說道。
這時,就見周連發滿臉是汗地拖着笨重的身子,從外面小跑着進來了,進來就說:“把他們都架走了,關他們三天,不吃不喝就不折騰了。”
彭長宜嚴肅地說:“你這是非法拘禁!是要犯法的!你這是在給鄔書記找事,知不知道!”
周連發愣了,看了看彭長宜,又看了看鄔友福,鄔友福說:“把他們暫時放在一個地方,好吃好喝招待,然後再談條件,不許動粗。”
周連發看了看鄔友福,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就走了出去。
彭長宜說:“鄔書記,我的意見是立刻召開會議,成立一個調查組,這件事早晚都是要有個說法的,不能拖了。然後儘快把礦務局成立起來。”
“這是和礦山有什麼聯繫嗎?”鄔友福警覺地問道。
彭長宜說道:“既然有家屬指認,他們的親人是在礦上打工的,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就要加強對礦山治安的治理和整頓,做到底碼清楚,把這些礦工登記造冊,以後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鄔友福沉下臉來,說道:“這個以後再說,先說眼前這個問題吧。剛纔翟書記也說了無名屍的事,已經登在內參上了,你們誰知道這事嗎?”
彭長宜看看康斌,康斌看看彭長宜說道:“我不知道。”
彭長宜說道:“我也不知道,咱們這一級是看不見內參的。”
鄔友福想了想說:“這樣,咱們下午兩點開個常委會,研究一下,康書記,你讓信訪辦的人去錦安接人吧。我就奇了怪了,這是什麼章程,上訪的人是四川的,爲什麼讓我去接?那些人是怎麼去的錦安?”
彭長宜沒有理會他的疑問,就說:“要是那樣的話,剛纔帶走的那些人就更不應該關起來了。”
鄔友福看了他一眼,沒有言語,就又拿起了電話,不知道給誰撥的,說道:“你馬上到我這裡來一趟。”然後他跟彭長宜和康斌說:“就這樣吧。”
很明顯,是在向他倆下逐客令。
彭長宜和康斌走了出去,康斌說道:“彭縣長,到我辦公室去坐坐吧?”
彭長宜看着他,一語雙關地說道:“不去了,你還是抓緊辦這事吧。”
康斌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彭長宜回到辦公室,即刻給褚小強打電話,問他在哪兒?褚小強說剛從局裡出來。彭長宜說:“來的這些人都是高大風的家屬嗎?”
褚小強愣了一下,說道:“有人說什麼着嗎?”
“沒有,我是問你呢。”
褚小強說:“反正都是四川籍的老鄉,具體情況您也別問了,還是不知道的好。”
他的話應驗了彭長宜的猜測,說道:“這些人都是什麼身份,我不放心,別再鬧出亂子。”
“您放心,不會出亂子,他們都是礦工。”
彭長宜放心了,就是查出他們的身份也無所謂,他很想再問問這些礦工從哪兒來,想了想就不問了。褚小強分管礦區治安工作,弄一二十號人還是不成問題的,只是不知他是以什麼名目弄來的?通過觀察,他發現褚小強思維縝密,做事嚴謹,遇事冷靜沉着,他應該不會亂來的。就說道::“下午兩點開常委會,專題研究這個問題,小強,省廳的鑑定結果拿到手了嗎?”
“拿到手了。”
彭長宜一聽這話放心了,說道:“好吧,先到這裡,有事勤溝通。”
彭長宜掛了褚小強的電話後,沉思了一會,就給翟炳德辦公室打,是秘書接的,彭長宜自報家門後說道:“翟書記在嗎?”
對方說道:“翟書記在會客室。”
彭長宜說:“那我一會在打吧。”
“彭縣長別掛,翟書記吩咐了,如果你要是打電話來就去叫他。”
彭長宜一陣驚喜,這說明翟炳德對三源的事引起了足夠的重視,也說明他在期待着彭長宜的彙報,就說道:“那好,我等着。”彭長宜就把話筒緊貼在耳朵上,生怕錯過了任何的聲息,過了一會,就聽到開門聲和翟炳德的咳嗽聲,很快,就傳來了翟炳德的聲音:
“彭長宜,事情處理的怎麼樣了?”他的口氣平靜了許多,不像剛纔那麼怒氣十足了。
“鄔書記叫來了防爆警察,把家屬強行帶走了,要送到看守所,我和康斌兩人堅決反對,他才改變了主意,說是把他們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好吃好喝招待,再跟他們對話。”
“胡鬧,他這麼折騰就不怕出大事?”翟炳德的聲調一下子就提高了。
“翟書記,還有一事,我必須向您彙報了,那就是關於黃土嶺那幾具屍體的事。您還記得嗎,我上次跟您說我們縣局技術科鑑定的結果是死於十年前這個事嗎?”
“知道,你說。”
“因爲這個問題,我跟鄔書記產生分歧,如果是十年前的屍體,理所當然就是按無名屍處理,我對這個鑑定結果提出異議,後來他又拿到市局去鑑定,得出的結果同樣是十年前。這您可能也知道了,不過,有一點我沒跟您彙報,當時發現屍體後,我就讓負責這個案子的刑警單獨取了樣本,單獨送到省廳去鑑定,前幾天鑑定結果出來了,跟我們預測的一樣,死亡時間八到九個月之間,由於當時省廳鑑定結果沒有出來,所以我也沒有跟您彙報這事。”
其實,只有彭長宜知道,他當時不跟翟炳德彙報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那個時候,他摸不清翟炳德對鄔友福的態度,甚至摸不清他對無名屍的態度,這麼機密的事,他當然不會說了。
“哦?省廳出具鑑定證明了嗎?”
“出具了。”
翟炳德想了想,說道:“這樣,一會我再給你打電話。”
彭長宜說道:“行,我們兩點開會,我準備在會上提出成立調查組,不叫專案組了,專案組比較敏感,由政法委康斌書記任組長,負責這個案件的刑警任副組長,您看行嗎?”
“具體怎麼做你們看着安排,但是我要問你,如果真的成立專案組了,你有把握嗎?”
“問題不大。”
“除去省廳的鑑定結果,還有別的證據嗎?”
“差不多。”
“差不多是什麼意思,你小子給我個痛快的!”翟炳德聲調立刻提高了八度。
彭長宜咬了一下嘴脣,他仍然沒敢跟他說出劉工頭,這涉及到一個人的安危,目前他是不能隨意拋出劉工頭的,跟翟炳德也能,想到這裡說道:“現在礦工的家屬來找了,本身就是證據。”
“好,按你的想法辦吧!”
“翟書記……”彭長宜猶豫了一下,說道:“如果真的查實了的話……”
“是誰的問題誰承擔責任,絕不能含糊。”翟炳德果斷地說道。
“可是,上次事故鑑定……”彭長宜小心地說道。
“事故鑑定結果和死亡人數沒有關聯,無論是什麼原因造成的事故,都會有人死亡,你不要擴大範圍,發現屍體了就說屍體的事,懂嗎?這是紀律!”翟炳德嚴厲地說道。
“長宜明白。”
這次,翟炳德的指示不再模糊。
彭長宜等着領導放下電話傳出忙音後,他才慢慢地垂下了手,無論地放下了電話。
如果不追根溯源的話,就不可能給礦難翻案,那麼,徐德強就死得冤了。他的眼前,似乎又出現了他和徐德強半夜在後山坡上談話時的情景。黑暗中,徐德強嘴裡的捲菸,閃出星星的光亮,他邊抽菸邊跟他講述着他許多未竟的工作,比如旅遊,比如礦山……想起了他黑暗中那深沉悲壯的表情,想起了他被免職還依然留在礦難的現場,直到最後殉職……
彭長宜雙手捧住臉,使勁地揉了幾下,他讓自己冷靜下來。如果不讓觸及這個問題,那他幹嘛這麼處心積慮的做無名屍的文章,而且把局做得還很大。他感到萬般的無奈,感到有一張遮天的大網罩在頭上,這張網,他是不能打開的,因爲它是由無數個結點組成的,每個結點都緊密相連,每個結點又密不可分,憑自己的高度,他是夠不到它,就更不用想打開它了,即便有一天自己能觸摸到它了,還會有現在的激情嗎?
他甚至想到了馴象。有一年跟部長去西雙版納州旅遊,看到許多大象溫順地被一根鐵鏈鎖在大樹上,誰都知道大象力大無比,可以連根拔掉一棵大樹,而那些拴象的鐵鏈,根本不足以禁錮住這些大象。他很奇怪,問部長,那些大象怎麼不跑?因爲掙斷鐵鏈對於大象來說易如反掌?部長笑了,說道,這些大象不是這麼大的時候就被禁錮住的,它們是在很小的時候,被人們從野外捕獲後,拴在這裡的,最初,它們也是不安分的,儘管是小象,但野性大,脾氣暴躁,一天到晚悲叫嘶鳴,那個時候,它們的力量不足以掙脫這根鎖鏈,在經歷無數次努力和無數次失敗後,它們逐漸地知道,這根鐵鏈是永遠都掙不開的,等它們長大後,儘管力量大的足可以把一根大樹拔起,但它們也不去嘗試掙脫那根小小的鎖鏈了,那條鎖鏈掙不斷,這是從小印在它腦海裡的記憶,已經形成了思維定式,所以它根本就不去嘗試了。
想到這裡,他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是不是將來的自己,也是那頭長大了的小象?難怪部長當初那麼苦口婆心地囑咐他,不讓他去碰礦山的事,是不是就是這個道理?
彭長宜用手又使勁地搓了搓臉,迫使自己淡定下來,重新理了理思路,調整了一下方案,畢竟,眼前的事,還不容他掉以輕心。他又把電話打給了齊祥,齊祥沒接,他又打給了小龐,小龐說他和齊主任還有郭縣長跟着家屬們來到了縣公安局,郭縣長和齊主任正在跟家屬們談話。
彭長宜小聲囑咐小龐,注意公安局的人,防止他們對這些家屬採取非常措施。此時的彭長宜,已經不再希望這件事能鬧多大了,眼前這些就足夠了。
小龐說:“高大風的姐姐找了一個記者,全程在跟蹤錄像,另外,我看是有準備而來。”
彭長宜似乎已經沒有多少驚喜了,就說道:“嗯,你多留意,隨時聯繫。
下午,縣委常委會議室,彭長宜提前五分鐘到了,很快,康斌也到了,康斌在進來的一霎那,重重地看了彭長宜一眼,然後坐在和彭長宜隔着的座位上,他們倆中間那個空座位是書記鄔友福的。從康斌的眼色中,彭長宜知道他這個中午應該是沒閒着。
鄔友福的秘書進來了,他把水杯和筆記本給鄔書記擺好,把筆帽拔開,放在筆記本的旁邊,又把座位挪到合適的位置上,擡起頭,在心裡默默地清點了一下人數,確認都到齊後,他才走出去。
這是鄔友福一貫的做派,每次常委會鄔友福總是遲到,等人來齊後,先讓秘書把文件茶杯放好,再挺着腰板揹着手進來,一幅君臨天下的氣勢。彭長宜感覺他要的就是這個派,因爲在三源,沒有誰能蓋過他去,他完全有理由遲到,有理由讓大家等他。因爲,他就是三源的天,是三源的帝王。
鄔友福坐下後,習慣地掃視了一下全體人員,他表情嚴肅地說道:“現在開會。今天的常委會中心議題就一個,那就是研究一下關於黃土嶺死屍的處理決定。本來,縣市兩級公安局都已出具了屍檢證明,證明這些屍體死於十年前,可是,不知爲什麼,卻有個叫什麼高大風的親屬找來,愣說這幾具屍體裡有高大風,不依不饒,還到錦安鬧去了。我這裡有個疑問想提醒同志們注意,今天這事很蹊蹺,說真心話,本來我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但是上午有人來鬧事,我就不得不想了。高大風,我暫且叫高大風,因爲還不知道這七具屍體裡是否有他,他的親屬遠在四川,是通過什麼途徑知道咱們這裡發現了七具屍體?而且來了這麼多人,居然還帶來了記者,這分明是有組織有預謀的行動,還非常懂套數。所以,我在這裡提醒大家,這裡面有不安定的因素,至於是什麼人,什麼原因,我想,以後會水落石出的。因爲是政法口的事,先請康斌講吧。”
康斌說道:“在頭開會前,我彭縣長和鄔書記我們碰了碰,由於我們當時也是意見不統一,所以也沒有最終做出決定,鑑於目前黃土嶺無名屍已經驚動了錦安,市委政法委都分別給我和鄔書記打電話,所以,我提議成立調查組,由我出任調查組組長,土地局礦產資源管理科長陳志剛和黃土嶺刑警隊指導員副隊長褚小強爲副組長,提請常委會討論通過。”
紀檢書記劉建業說:“爲什麼不叫專案組,而叫調查組?”
康斌說:“考慮到專案組這個名稱有些不準確,還是叫調查組比較準確一些的。”
劉建業說:“我同意,這件事上在社會傳得沸沸揚揚,別說是有人找上門來,就是沒有人找,也該有個說法,莫名其妙出來這麼多無名屍,傳出去對我們市委和政府的形象很不好。”
宣傳部長和武裝部長也都表示同意,人大主任和政協主席也都表示同意,出乎意料的事,過去保持中立的那幾個常委,如武裝部長宣傳部長政協主席等,都表明了自己的傾向。
郭喜來卻說:“我不同意,我們不能自己給自己找事,我就不明白,十年前的無名屍,我們有必要這麼興師動衆地進行調查嗎?再說了,高大風即便真的在三源礦山打工,但是,礦工的流動性非常大,誰知道這個人到底活着還是死了?我們不能憑那麼一個吊墜就認定高大風就死在了三源,說不定他把這個護身符給了工友留作紀念,自己去別處打工了,這都有可能,幹嘛非要把目光盯向我們的礦山?我看公安局在發佈認屍啓示也有問題,世上一模一樣的東西多了,怎麼就能斷定這個吊墜就是那個人身上的?”
康斌說:“這個郭縣長就不要質疑了,公安機關發佈認屍啓示,自有一套程序,身體特徵和遺物是必須要交代清的,這個沒有什麼可懷疑的。”
“大家都說得差不多了,我說兩句。”彭長宜說道:“接着剛纔郭縣長的話說兩句,關於成立黃土嶺無名屍調查組的提議,的確是我最先提出的,那時我說的專案組,就是考慮到了穩定因素,現在才改叫調查組。當時提出這個意見,也是基於維護我們三源的大好形勢,基於我們三源團結安定的社會局面才提出的。郭縣長說爲什麼要針對礦山搞調查,這一點我想說的是,這個調查組不是針對礦山而成立的,當然,對礦山的排查肯定會是其中的一部分,因爲,在咱們三源的外來務工的人員中,最有可能搞不清的就是這漫山遍野的大大小小的煤礦鐵礦銅礦的了,所以,等這件事過後,有關部門一定要加強對這些外來務工人員的登記管理。現在當務之急是積極應對眼前發生的事,積極解決,挽回影響,而不是要對一些現象進行無謂的猜忌,不要讓這些現象影響了我們的工作進展,畢竟,在我們三源,就出現了這麼多不明屍體,而且影響在外,這是事實,所以我們當下要端正態度,把影響降到最小的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