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晴點點頭,說:“那也要拿出鐵的理由,纔好讓那些有背景的牛氣哄哄的開發商、讓不太感冒你的個別的上級領導、還有亢州本地那些有瓜葛的部門心服口服才行。”
彭長宜拍着她的肩膀說道:“放心,我老彭從不打無準備之仗,也不打非正義之仗,我現在無論怎麼做,都符合這上面的六個字,天時地利人和,當然,我也不會瞎幹。”
舒晴說:“別的仗都好打,我感覺你跟開發商們的仗不好打。”
彭長宜說:“不好打也得打,我這個人還就有個毛病,越不好的仗,我就越來勁,你看着,這些開發商,無論他有多大的背景,我都能把他拿下,相信他打不過我!識趣的積極配合政府的重審工作,不識趣的一根稻草他也撈不走!”
舒晴看着他,很有感觸地說道:“亢州百姓有福,遇到你這個領導。”
彭長宜沮喪地說:“千萬不能在外面這樣說,那樣的話,我就離死不遠了,我不是百姓的救世主,充其量也就是個消防員。”
“是萬能鑰匙。”
彭長宜“哈哈”大笑,隨即,再次將舒晴抱在懷裡,就想圖謀不軌。
這個時候,舒晴當然不會讓他得逞,再次巧妙逃脫……
七點整,彭長宜起牀,他和舒晴洗漱完畢後,來到部隊後院的食堂吃早飯。舒晴說:“吃完飯我就回去了。”
彭長宜說:“你還走啊?”
舒晴說:“是的。”
“回省城嗎?”
“是的。我坐火車回去。”
彭長宜想了想,握過她的手,說:“如果沒有要緊的事,就留下來陪我吧,有你這個省領導督陣,我就更加信心十足。”
舒晴趕忙抽回手,四下看了看,還好,都大部分是部隊的家屬,沒有人在意他們倆,她說道:“我在這裡會分你的心。”
彭長宜小聲說:“不怕,我想讓你陪我。”他說着,就攥緊了她的手。
舒晴也小聲說:“我幫不了你還會給你添亂的,會消磨你的鬥志的。”
彭長宜說:“不會,你在這裡我會更有鬥志,有些事我還能跟你磨叨磨叨,在磨叨的過程中,經過大腦再次檢驗,我就會更加知道該怎麼做。”
舒晴想了想,還是自己走好,因爲她在這裡肯定會分他的心,再說了,自己也不能跟着他到工作現場,儘管她在這裡掛過職,但現在掛職已經結束,再參與他的工作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了,她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給他惹什麼麻煩,想到這裡,她仍然堅持說:“有事的話我們可以電話說。”
彭長宜見自己拗不過她,就泄了氣,說道:“唉,看來我絞盡腦汁也找不出留你的理由了。”
舒晴這才明白過來,他其實就是不想讓自己走,就輕輕地戳了一下他的腦門,說道:“你好好工作,我會來看你的。”
彭長宜拉過她的手,說道:“你週末就回我這裡吧,你把一個男人孤零零扔在這裡你就放心?”
舒晴知道他是在找盡各種理由留他,就小聲說:“我放心跟不放心是一樣的,要靠你自覺。另外,你也別光顧着工作,有時間的話,還是要看看筆記,看看書,黨校的考試你是必須要參加的。”
彭長宜說:“如果我忙不過來的話,還要請你幫我複習功課呢。”
舒晴說:“沒問題。”
彭長宜得寸進尺,說道:“對了,你幫我寫畢業論文怎麼樣?”
舒晴笑了,說道:“哪有老師幫助學生作弊的?”
彭長宜說:“但也沒有老師看學生有難不幫忙的?”
舒晴笑了,不再跟他鬥嘴,說道:“快吃吧,不早了。”
彭長宜說:“你非要走的話,我讓老顧送你。”
舒晴趕忙說道:“不行不行,你們今天會是最忙的一天,老顧還是給你留下吧。”
彭長宜說:“要麼你就別走,要麼就讓老顧送你。”
舒晴聽他這麼說,就不再跟他爭了。
彭長宜說:“走就走吧,如果不走的話,我可能真的沒時間照顧你。”
舒晴笑了。
老顧送舒晴走了,彭長宜步行上班,他看了看時間還早,故意不提前露面,就打了出租車,到了部長家裡。他剛要敲門,院門從裡面開開了,王子奇和部長出現在他面前。
王子奇叫到:“爺爺好。”
彭長宜不敢答應,而是摸着他的腦袋說:“上學啊?”
“是的。”
王家棟說:“有事?”
彭長宜搖搖頭,說:“沒事,我出來的早,順便到您這看看。”
王家棟就朝裡面喊道:“雯雯,雯雯,你去送子奇。”
雯雯的母親出來了,看見彭長宜,就明白了怎麼回事,說道:“我去送吧。”
王家棟說:“雯雯呢?”
“在洗澡呢。”
王家棟就將手裡的書包遞給雯雯母親,跟孫子說道:“放學爺爺去接你。”
王子奇點點頭,說道:“爺爺再見,彭爺爺再見。”說完,就跟着姥姥走了出去。
彭長宜說:“我真的沒事,要不您去送吧?”
王家棟說:“虛僞,人都進來了,還說沒事。”
彭長宜笑了。
進屋後,王家棟開門見山,說道:“昨天晚上回來的?”
彭長宜說:“是的,回來後又連夜開了個會,都三點多了纔回去睡覺。”
王家棟看着他,問道:“怎麼做心裡有譜了嗎?”
彭長宜說:“嗯,昨天在會上形成了個東西,準備一會開常委會上宣佈。”
於是,彭長宜就把昨天會上研究的內容和市長劉星的態度跟他複述了一番,王家棟仔細地聽着,說道:“你做得對,凍結合同、停工、告村民書、組建審查小組重新審查合同,給自己接下來的執法找到根據,每招每式都切中要害,只有這樣,才能讓老百姓看到政府的誠意和希望,才能穩定人心。”
彭長宜說:“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您別光誇我,幫我想想有可能出現的問題。”
王家棟說:“老百姓這邊我估計沒有難題,因爲你要廢除無效合同,要歸還土地,甚至有的還要恢復地貌,這是在維護他們的利益,是符合他們訴求的,至於這次不幸死傷的人員,你今天就要進行慰問,還有做好補償、撫卹工作。再有,跟開發商的合同作廢後,那些老百姓已經領到手的錢你準備怎麼辦?”
彭長宜一不愣腦袋說道:“領了就領了。我跟您說,這個問題我早就想好了,我絕不會幫着去討要,既然政府和老百姓都承受了損失,那麼你開發商也要承受損失,有雙贏就有雙輸。這個意思我暫時不會公開明確,昨天晚上在會上我也沒明確,我爲什麼不想明確,就是不想讓那些開發商提前折騰,班子裡有幾個人和他們走得很近,我估計昨天晚上散會他們就已經知道了市裡的精神了。”
王家棟說:“那還用說?據我所知,這裡的開發商大部分都和上面的領導有關係,也有的是領導直接介紹過來的,所以說你在工作中要注意分寸,要講究方式方法。”
“嗯,我會的。”
王家棟又說:“記住,每走一步,一定要站在一個‘理’上,要想好這樣做的法律依據和理論依據是什麼,別給什麼人留下把柄,這項工作有可能再次讓你揚名,也有可能使你深陷其中。”
彭長宜點點頭。
王家棟說:“當然,你處理類似這樣的突發事件還是有經驗的,最早的在三源,亢州有牛官屯事件,都處理的很好,只要用心,什麼事想周到,就沒有問題。”
彭長宜說:“別誇了,我先去上班。”
彭長宜說着就站起身,王家棟突然說道:“長宜,你昨天去醫院看國慶了嗎?”
彭長宜說道:“去了,他和那個燒傷的村民住在一起,看完他們後,我又去看了那個撞車的村民,但那個人被監護治療,根本不讓本地幹部接近。”
王家棟點點頭,說:“你效率不低啊?”
彭長宜苦笑了一下,說:“這是上級指示我去做的。”
王家棟又說:“誰在陪國慶?”
彭長宜說:“他們都在重症監護病房,不需要陪牀的。”
“我知道不需要陪牀的,那總得有個家屬吧?”
彭長宜說:“他老婆不在,聽說出國了。”
王家棟說:“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我聽說,他老婆和孩子都辦理了移民手續。”
“哦?您確定?”
王家棟說:“我確定,老尚調走了,但在公安局,當年我也沒少安排人,所以還是能聽到一些消息的。”
彭長宜說:“我懂。”
彭長宜明白部長的意思,儘管老尚調走了,陳樂調走了,公安局裡還是能打聽到一些消息的。
那個年代,對於官員家屬移民沒有嚴格的約束,儘管如此,彭長宜還是感覺到部長跟他說這層意思的深意。
王家棟又說:“我聽說那個愈大拆沒有錢給榮曼了,他兒子去澳門賭博輸錢不說,工貿園區那個項目也需要錢,等你喘過這口氣的時候,先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吧,現在老百姓都反映去北京這個公交車沒法坐了,半天來一輛車不說,中途開着開着就趴窩了,兩邊的人都參與管理,都管不好,誰都想說了算,這樣一件大好事,別再讓他們給攪黃了,我聽說,老百姓到北京總公司投訴的也不少,你千萬不要認爲這是他們私人老闆之間的生意糾紛,這是亢州的事,是老百姓的事,是關乎優化投資環境的大事!”
彭長宜點點頭,他明白部長在這個時候跟他說這個問題同樣有着某種深意。
這個問題他早就想過,但是涉及到榮曼,他有心理障礙。因爲之前跟榮曼有過一次不能見光的接觸,儘管當時自己因爲失去陳靜後心裡煩悶喝多了,但事情畢竟發生了,何況,榮曼當時是清醒的,這樣他就對榮曼多了一層防備。部長說的話,他早就感受到了,有的時候他臨時回家,老顧來不及接他,他都是坐公交車回去的,半路趴窩、司機和售票員的抱怨,他都經歷過、聽見過,他也想有時間跟榮曼溝通一下情況, 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他曾經給榮曼打過電話,但是榮曼的電話號碼早就成了空號,後來他聽說榮曼已經很少再亢州露面了,公交公司由她的助理和姚靜共同管理,民間早就有“木匠多了蓋塌房”的說法,何況是兩股互不兩立的人在管理同一個公司?
時間快到了,彭長宜起身告辭,王家棟拄着拐,送他來到院子裡,這個灑滿晨光的小院,讓彭長宜再次有了歸來的感覺,他回頭說道:“您不要送了,我工作上的事您還得幫着多聽、多想、多提醒。”
王家棟沒有說話,而是向他揮了揮手,示意他趕緊去上班。
果然如彭長宜事先預料的那樣,在全體班子成員會議上,彭長宜親自主持會議,他說:“關於上級對我的任命大家也都知道了,我們省去一切程序,正式開會……”
緊接着,他宣佈了四項決定,這四項決定,儘管沒有給之前的工作下一句定語,但卻刀刀見血,幾乎把圍繞工貿園區的這個項目完全否定了:園區內所有的在建項目和已建項目全部停工;成立合同審查領導小組,彭長宜親自任組長;審查期間,所有合同暫時作廢,通過審查小組審查後再繼續履行生效履約,存在違法違規現象的逐級上報,將追究相關責任人的責任;成立工作組,組員由各機關工作人員組成,領導負責包村包戶,對所涉及的農戶挨家挨戶走訪調查,對這次死傷者家屬進行撫卹和慰問;發佈告全體失地農民書……
常委會散會後,即刻召開了工貿園區項目會議,所涉及到的開發商全部到會。這個會議,彭長宜故意沒有參加,他讓劉星和盧輝主持召開,他和呂華、鄧國才、前程等人進村慰問去了。
儘管他沒有參加會議,但是他完全能想象得出會議的艱難程度,也能想象得出這些開發商們的表現。他不在這樣一種情形下跟他們見面,就有了十分的主動權。
當劉星代表市委、市政府宣佈完常委會通過的四項決定後,開發商們一片譁然。有的說政府不講信用。有的說工程不能停工,停工損失有誰承擔?還有的說既然合同已經簽訂,就受法律保護,不能因爲死了人、傷了人政府就單方撕毀合同。更有人說,他們將投訴亢州,要用法律保護企業的合法權益。
會場亂成一團,這些平時熱衷於以成功人士在媒體露面的開發商們,此時沒了風度,衝着亢州的市領導們大喊大叫,拍桌子瞪眼睛。劉星黑着臉,一言不發。其他幾位副市長和相關部門的領導見劉星不說話,也都低着頭,一言不發。
盧輝看不下去了,他用筆敲着桌子說道:“吵什麼、吵什麼?有問題一個一個的說,你們都號稱當地的成功人士,這點規矩都不懂嗎?我們現在是在開會,是在研究解決問題,你們這樣大呼小叫的算是什麼?”
大家見平時這個不怎麼管事的副書記發了火,對他們這些所謂的投資者們絲毫的不客氣,而且說的話有理有節,也就暫時閉了嘴,看着盧輝。“維護投資者的利益”,在那個年代是非常盛行的一句話,他們這些人到哪兒都是受到當地政府極高禮遇的,所以他們才這樣財大氣粗,有時甚至綁架政府,左右政府的意志。冷不丁亢州對他們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讓這些至高無上的開發商從天上掉到地上,他們肯定是無法接受。
會場安靜下來後,盧輝說道:“首先聲明,政府沒有撕毀合同,是暫時性作廢,前提是,合同要重新審查,審查合格後繼續履行生效,這有錯嗎?”
有人說道:“當初簽訂合同的時候,如果不合理,你亢州政府幹嘛要籤?別忘了籤合同的時候,可是儀式隆重、聲勢浩大,電視臺全程錄像的。那個時候政府怎麼不審查啊?把我們招商引資招來了,這會又想卡我們的脖子,我們保留訴訟的權力!”
“對,我們保留訴訟的權力!”
這時有人說道:“明明是你們官場的內部鬥爭,卻要搭上我們開發企業充當無辜受害者,我們也要維護權益。”
盧輝沉下了臉,看着那個人說道:“我請問這位老闆,我們官場有什麼內部鬥爭?我能在今天這個場合下公開向你討教討教嗎?”
那個人一聽,臉色立刻尷尬下來,他扯開了脖子上繫着的領帶,支吾了半天才說:“反正朱書記不是這樣跟我們說的,他對我們是完全支持的。”
盧輝不動聲色第說道:“你說得沒錯,但是他現在躺在醫院了,他怎麼躺在的醫院,我們你們應該清楚。”
那個人還想說什麼,盧輝不再理他,而是掃視了一下全場,他說道:“很好,歡迎各位老闆對我們的工作提出寶貴意見,更歡迎大家對今後政府工作進行監督。我想說幾句題外的話,也是剛纔各位老闆質問我們的就是有關合同履約的問題。政府跟你們簽訂了合同,把你們招來了,這些一點都不假,儘管我沒有參與一起合同的簽訂,但是我敢說,這些合同以及一些私下的行爲就都那麼陽光嗎?就都那麼合法嗎?不說別的,就拿老百姓不同意你們進場施工這件事來說,你們對我們的百姓又做了什麼?這些你們能公開說說嗎?能見得陽光嗎?哪家法律規定,簽訂的合同和實際操作不符合的時候就不能修訂、不能廢除了?誰能告訴我!”
他拍着桌子說道,提高了嗓門。
全場沒人說話。
盧輝繼續說:“如果你的合同、你所從事的項目經得住審查和檢驗,你又怕什麼?你又擔心什麼?不就是耽誤你幾天工期嗎?這和死的人、和醫院躺着的人相比,又算什麼?”
面對盧輝的強硬,沒人再發聲。
“我再次重申亢州市委和市政府的決定,從明天開始,所有涉及到的企業,派專人到市政府辦公室報到,拿上你們的合同,看看合同裡寫的和你們實際乾的是不是一回事!如果逾期不到者,後果自負!”盧輝停頓了一下,看着他們又說道:“當然,你們有委屈有問題可以反映,也可以跟市領導單獨反映,但眼下,必須配合我們的工作,無論你們有多大的委屈,有多大的爲難,我們歡迎你們提意見,我們希望在我們雙方共同努力下,度過眼前這個難關,眼前這個難關是亢州的,但更是你們大家的,至於有人說這是我們官場上的內部鬥爭,我還要請問,你怎麼知道我們官場有鬥爭?你是參與了還是親眼看見了,還是掌握了什麼鬥爭的證據?我跟你說,就憑這句話我就可以對你深究!說話是要負責任的,胡亂猜疑、胡亂懷疑,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剛纔的那個人臉上的表情尷尬極了,對於盧輝的話,他想惱卻惱不得,臉青一陣紫一陣的。
盧輝繼續說:“面對這樣的形式,政府有許多要檢討的地方,在座的企業也有,任何一方都逃脫不掉責任!別怪我說話不客氣,我們就是因爲有了太多的客氣,有了太多的遷就,才導致違規操作的情況發生!我不想點名,我也不想在這裡批評哪家企業,各位心裡都明白,既然各位都明白,那麼就更應該明白接下來該怎麼做!”
在這次會上,盧輝表現出了從來沒有過的強硬的一面,散會後,他一口氣喝乾了杯裡的水,有一種痛快淋漓的感覺,他爲官這麼多年,從來都沒有過這麼暢快的感覺,今天,他找到了,找到了一種可以依託的底氣,可以讓他裝着膽子說話的底氣!他忽然感覺爲什麼這麼多年來彭長宜說話辦事總是有一種底氣存在了,這就是他爲什麼會信奉“人間正道是滄桑”這幾個字的含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