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裡,宋珏還是依舊端着藥,來到阮七娘的房內,阮七娘只是聽話地喝下,卻沒有再繼續多言,宋珏也沒有對她說些什麼,接過她的藥碗便走了出去。
一切彷彿又回到了從前,但是那份情感卻仍是存在着,如此漆黑的深夜,屋內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響,空空的感覺讓人窒息,然而這份卻是這段時間阮七娘最爲喜歡的,不爲別的,因爲很安靜,可以想東想西。
阮七娘不是一個喜歡懷念過去的人,她時刻謹記過去發生過的一切,也並非是因爲自己真的無法割捨過去的記憶,而是爲了提醒自己,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
年幼之時,孃親對自己的呵護,在阮家的悽苦生活;遭受滅頂之災,拼着自己的全力奮力逃出,縱然活得像一個乞丐,但好歹也強過那些沒了性命的苦命人,只要自己還活着,便會有轉機,便會有希望。
阮七娘從來不是一個認命的人,她惜命,比誰都要惜命,只有經歷過瀕臨於死的磨難,纔會明白死究竟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曾幾何時,她望着眼前的一片火海,還有越來越多躺在地上的屍體,那些她認識的,她不認識的,剛剛還是說着話的人,卻在下一刻流血倒地,死狀之慘,足以讓她生出幾分畏懼。
擋在自己身上,牢牢蓋住她所有身軀的孃親也在流着血,她的嘴角流淌着血,永遠都無法擦拭去的鮮血,一滴滴往下流,沒有任何停歇,就好像是她的淚,一刻都不停地流,如何都流不盡的淚。
阮七娘沒辦法出聲,只要出聲就會沒命,她眼睜睜地看着護着自己的孃親從體力虛弱到沒了任何生命的跡象,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發生在一瞬間,而眼前的火海卻仍在不斷地燃燒着。
直到毀了阮家的那些人都已經離去,直到確定再也沒有任何危險的時候,她才一點點地從孃親的身下爬出,也在這一刻,她看清了此刻的一切,究竟是什麼。
房屋、屍體、一切,被火無情地燃燒着,明亮的火光在黑夜裡顯得那麼耀眼,耀眼得刺痛了她的雙眼,而空中時不時地散發着令人作嘔的腐朽氣味,她不禁開始難受起來,但她的難受也只是一會兒,因爲她的腦海裡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此刻面對她的,就是如何逃出去,而不是站在這裡,一動都不動。
沒有了阮家,自己就可以離開這裡,改命,換取一份新的希望,新的人生,新的命運。
這一直都是自己的心願,也是阮七娘的孃親心裡一直都有着的心願,孃親雖然是一個青樓女子,卻是賣藝不賣身,她的溫婉,她的才學,都讓她在青樓裡顯得那麼與衆不同。
孃親原本並非出身青樓,她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但極爲可惜的是,家道中落,讓她的際遇瞬間發生了逆天的轉變,在孃親很小的時候,便入了青樓,是生活所迫而做的決定。
雖然待在青樓裡,但孃親卻並沒有放棄鑽研自己所會的本領,她依舊守着自己的
初心不變,守着自己唯一的執念,繼續吟詩舞墨,繼續過着曾期許過的美好生活。
然而,她的願望終究是一個願望,她的良人並未真的尋到,她的美好生活終是鏡花水月,一切成空,而她也帶着一份不甘和怨恨,保護着她而死。
阮七娘能懂孃親的心,也很明白自己今後的路是什麼,因此縱然眼前依舊是一片火海,腐朽的氣味依舊是那麼難聞,但她卻並不害怕了,也並不迷茫了,因爲她找到了自己的路。
阮七娘並沒有放棄自己的孃親,雖然孃親已經死了,爲了救她而死,但是如此美好的孃親,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這片火海將孃親一點點燃盡,她拼盡全力將孃親挪出了阮家,尋了一個地方將孃親安葬,並一字字地刻上了孃親的名字。
血紅的字,恰如她此刻的心,在滴血,不停地滴血,孃親死了,她還活着,孃親未了的心願,她會繼續幫孃親實現,活着就是爲了這一個目的,別無其他。
之後的一切,遇到了蕭陌離,與其說是被他的話語所蠱惑,還不如是因爲自己得了一個機會,可以改變命運的機會。
蕭陌離的意氣風發,他說話的口氣,他穿衣的風格和舉止極爲淡定的做派,都暗示着他的來歷一定不凡,而且他要做一件大事情,這個大事情的背後是什麼,她不得而知,但是面對這樣一個改命的機會,是要錯過,還是要牢牢抓住,她很果斷,選擇了後者。
接下來的練舞,日夜不停地努力拼搏,都是爲了換得自己改命的機會,讓自己變得越來越強,從而可以獲得更多的一切,只是她卻忘卻了自由,還有這裡的規矩,不能愛。
不能愛,對於剛剛進入蘭軒閣的阮七娘來說,愛,就是一個累贅,她不需要愛,是因爲比起虛無縹緲的愛,抓不住也掙不脫的愛,她還是更爲喜歡對於權利的掌控,還有爭得地位和一切時的滿足,那種實質上的觸感,才讓她安心,也讓她欣喜。
沒有自由,那也沒有任何關係,反正自己本就是被孃親護着纔有了這條命,本應該死的人,卻好端端地活着,不爲別的,就是爲了那個心願而已,自由對於她來說,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一切都沒有改命那般重要。
然而,此刻躺在牀上的阮七娘,卻再一次落了淚,她哭了,因爲她想要愛了,想要自由了,可是卻無法再得,也無法再有。
宋珏,心心念唸的宋珏,他的出現,改變了她所有設想好的一切,原本她是不想要愛的,可是她放不下了,放不下自己對於宋珏的執念,放不下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溫暖。
放不下就是放不下了,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補救的辦法,就是一種無可奈何。
多年的孤單背後是落寞無助,而那段過往就好像是一場噩夢,時刻印在她的心裡,無法想象外表鎮定的她會有脆弱的另一面,恐懼的另一面。
面對着搖曳的燈燭其實會害怕,因爲她會想起那個夜晚,火海、屍體、一切都被無情毀滅的夜晚
,孃親護着自己漸漸死去,直到如今,她還是不能做到去接觸用火烤熟的食物,因爲只要看到了,便會想到那些屍體被焚燒時的情景,便會忍不住作嘔。
面對着大雨滂沱的天氣其實會害怕,因爲她會想起在過去,也是這樣一個天氣,自己關在一個密室裡忍受着皮鞭的鞭打,阮家諸多下人的責罵,和阮家主母似是嘲諷一般地冷冷看她,原因不過是因爲自己替孃親說了一句辯駁的話語,皮鞭無情地鞭打在她的身上,痛楚不斷地蔓延着,刺激着她身上的每一處脈絡,她雖然很痛,但她的目光仍然死死地盯着阮家主母,直至最後實在痛得昏了過去,她的意識也慢慢渙散,被黑暗所吞噬、湮滅。
多少支離破碎的記憶,都在阮七娘的腦海裡,這些不好的記憶,恐懼的記憶,她不曾真的忘記過,但她面對着宋珏的濃情,卻奇蹟般地漸漸忘了。
她知道,這一切是因爲愛,愛能衝破一切,也可以摧毀一切,這一點她很明白,如果不是因爲阮老爺對於孃親的愛,孃親也不會因此離開青樓,來到阮家,過着她悽苦的生活,或許此刻她的際遇也會變得不同;如果不是因爲孃親對於自己的愛,孃親也不會用自己柔弱的身軀保護她,讓她活了下來,繼續完成自己的心願。
所以,阮七娘很深知,愛的雙刃劍,它的正反兩面,區別有多大,而她的心裡,這份愛,是正,還是反呢?
阮七娘不知道宋珏的心願究竟是什麼,但是想到他會和蕭陌離對立時的場景,他如今不算太多的勝算,就會忍不住揪心,她不明白,他爲何要那麼堅持,只因爲她並不清楚,他的人生,他的過去。
阮七娘只有嘆息了一聲,伸出手擦乾了眼角的淚水,外面仍舊是一片漆黑,天還沒有亮,依舊仍是深夜,沒有一點睡意的她翻來覆去地躺在牀上,想得最多的,依舊是宋珏。
阮七娘只好起身,忍不住自己的思緒,披了一件外衣,便走了出去,當她來到宋珏的房門時,卻看到他房內的燈火通明,原來今日無眠的人不單隻有她,也有他啊。
阮七娘站在門外,想要敲門,卻是猶豫了一會兒,思緒了許久,終是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便提起了腳步準備離開,卻在此時,她聽到房內傳來極爲細微的說話聲,她不禁覺得有些奇怪,這麼晚了,宋珏沒有休息,他在和誰說話?
因爲是練舞的原因,因此阮七娘的腳步極爲輕盈,腳步聲也是輕得根本無人察覺,這也讓她有了一個絕佳的好機會,可以不發出任何聲息地打探出自己想要的訊息,這自然也是在蘭軒閣裡學到的一個本領,此刻她正好可以用到,因此她的心裡還是有一分欣喜的。
阮七娘儘量不發出聲音地靠近,伏低了身子,蹲在門外,貼着房門,仔細地聽着房內人的談話,宋珏果然並沒有察覺到房外正在偷聽的阮七娘,而阮七娘也並沒有想到,接下來她聽到的一切,卻是一個極爲震驚的真相,宋珏不爲人知的過去,她終於還是在這一刻全然知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