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凍中,一年一度的新春佳節已近在眼前,儘管天冷得很,卻擋不住人們上街購物的熱情,滿中都的大小商鋪皆是客滿爲患,各家各鋪的夥計們之喲嗬聲此起彼伏,間夾着噪雜的討價還價之音,好不熱鬧,唯獨往日裡總是顧客盈門的酒樓如今卻不是太景氣,雖說不至於到門可羅雀之地步,可客源大減卻是不爭之事實,即便有些客人,也大體上是以赴京趕考的學子們居多,吵吵嚷嚷的論文聲中,倒也給頗顯冷清的酒樓平添了幾分生氣。
開春後就要大比了,此番雖是三年一大比的老例,可參與的舉子人數卻比往年足足多了一倍有餘,概因來年的掄元大典所錄取的士子人數高達三百,比起常例來,整整多出了一倍,雖說如今離着大比還有近月的時間,然則,在錄取人數大幅增加的刺激下,但凡自覺有些能耐的舉子們無不早早便趕到了京師,或是潛心研讀,或是臨陣磨槍,不一而足,當然了,往日裡怎麼刻苦無所謂,到了新春佳節,該有的放鬆還是要的,於是乎,呼朋喚友地到酒樓瀟灑一回便成了舉子們度此佳節的第一選擇,有錢的到得勝樓那等豪華所在逍遙,錢少的麼,三五個人湊上一湊,往小酒館裡一貓,卻也別有一番滋味。
三元酒樓,京師裡無數小酒樓之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無論是裝潢還是規模,無一出奇之處,唯一拿得出手的,恐怕就是酒樓的名字了——三元,連中三元,對於讀書人來說,這自然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兆頭,三元酒樓也就憑着這麼個名字,成了進京士子們消遣時最喜歡去的地兒,哪怕今日已是除夕,可三元酒樓的生意依舊不錯,不說一樓廳堂裡坐滿了食客,便是二樓包廂裡也大多客滿,生意着實火爆得緊,可把掌櫃的給樂得嘴都合不攏了,然則小二們卻是累得氣都快喘不過來了,這人一累,就特別容易出差錯,這不,二樓東廂房裡這會兒可不就鬧起來了。
“爾這廝安敢如此行事,去,叫掌櫃的來,今日不給本公子個說法便不算完!”
“就是,太過分了,掌櫃的,掌櫃的,人都死哪去了!”
“鄒兄,斷不能輕饒了這混球,叫掌櫃的來評評理!”
……
東廂房中,數名書生打扮的年輕人亂紛紛地圍着一名面紅耳赤的小二斥罵着,其中一名身披狐裘圍脖的白衣書生罵得最兇,只因那名小二上菜時手打了滑,竟將菜盤裡的菜汁灑了那名白衣書生滿頭滿臉都是,可憐一件尚算名貴的狐裘圍脖竟被污得斑斑點點地不堪入目,自也怪不得那名白衣書生暴跳如雷了的。
“哎呀呀,諸位公子,得罪了,得罪了,都是本店的錯,息怒,息怒。”掌櫃原本正在大堂裡樂呵呵地算着賬,這一聽二樓喧譁聲大作,自是緊趕着便跑上了樓來,一見到東廂房裡的情形,立馬就知曉出了何事,這便緊趕着出言賠起了罪來。
“屁,一句得罪了就完事了?鄒某這一頭一臉的菜汁也就罷了,這圍脖卻要爾賠了去,否則我等着就去見官!”那名姓鄒的書生並未因掌櫃的賠禮便罷休,暴了句粗口之後,直截了當地索要起賠償來了,邊上幾名書生自也跟着鬨鬧了起來,吵嚷之聲噪雜無比。
“客觀息怒,萬事好商量麼,縱使要賠,總得讓老朽得知下經過罷。”老掌櫃見狀,不得不緊趕着再次拱手爲禮,低聲下氣地陪着不是。
“王掌櫃,這事不怨小的,是他在小的上菜時突然起了身,小的……”低頭站在一旁的小二一聽要賠錢,頓時便急了,梗着脖子嚷了起來。
“放屁,爾這狗才還有理了,本公子乃是舉人身份,豈是爾這等狗才能侮辱了去的,今日爾等不賠鄒某圍脖,那就見官去!”不待那名小二將話說完,那名姓鄒的書生已是暴跳如雷地吼了起來。
“鄒兄,跟這些狗才費啥口舌,直接拿了名刺到京兆府去辦了!”
“對,就該如此,衝犯了舉子,還敢抵賴,看京兆府如何算這筆帳!”
“走,我等皆可爲鄒兄作證!”
……
一衆書生亂紛紛地站了起來,一個個嚷嚷着要去報官,可把老掌櫃給嚇壞了,要知道這些書生可都是有功名在身之輩,絕不是他一個白身的商賈可以相提並論的,真要是鬧到了官府的話,一準是挨板子的命,鬧不好還得被京兆府那幫子吃人不吐骨頭的貪官污吏們生生連骨頭都給吞沒了。
“公子息怒,公子息怒,老朽賠就是了,要多少銀子,還請客官開個價,容老朽籌措一番可好。”掌櫃的一聽見官便徹底軟了,哭喪着臉哀求了起來。
“嘿,那好,本公子也不要爾多,這圍脖乃是鄒某花了百兩銀子買的,爾就按這個價賠了便算完事,至於其它損失,鄒某也懶得跟爾等多計較。”那名姓鄒的書生一副很是豪爽的樣子開出了價碼。
“啊,客官,您這不是爲難小老兒麼,這圍脖如何值得百兩?小老兒……”一聽那圍脖索價百兩,老掌櫃登時就急了——身爲京師人氏,他雖沒那個福分去享受狐裘的溫暖,可價錢幾何還是心中有數的,就這麼件舊圍脖,最多也就是十兩銀子不到的樣子,如何能值得百兩之巨,這顯然是在藉故敲詐來着。
“想賴帳,那好,見官去!”
“鄒兄,走,小弟陪你一道去見官!”
“走,這黑店該封了!”
……
不待掌櫃的將話說完,一衆書生全都七嘴八舌地嚷嚷了起來,邊嚷着邊向外走,急得老掌櫃不知該如何方好。
“幾位兄臺請了。”就在一衆書生鬧着要去報官之際,對面廂房的門突地打開了,一名身着青袍的白面書生走了出來,對着衆人拱了拱手,很是客氣地招呼了一聲。
“這位兄臺尊姓大名,可有何見教?”姓鄒的書生見有人出頭,立馬便站住了腳,再一看對方也是舉子裝扮,自是不敢太過託大,拱手還了個禮,冷冰冰地問道。
“見教不敢當,在下方瑞,前來與兄臺打個商量。”青衣書生絲毫不在意鄒書生的冷淡,溫文爾雅地笑着自報了家門。
“方瑞?可是桐城方慎行?”鄒書生尚未有何表示,站一旁的一名同伴卻已驚訝地叫出了聲來。
“不敢,在下正是桐城方瑞。”青衣書生方瑞淡淡地一笑,並未因那幾名書生的失色而有絲毫的自得之色,依舊是一副謙遜的樣子回答道。
“在下藤子悅見過方兄。”
“在下路鳴見過方兄。”
“在下……”
……
一衆書生顯然對方瑞之名皆耳聞已久,自是不敢怠慢,各自上前自報家門不迭,唯有那姓鄒的書生面色陰冷地站在了一旁,沉默了好一陣子之後,這才一抱拳道:“在下太原鄒四海,不知方兄當面,失禮了,卻不知方兄有何見教?”
“原來是鄒兄當面,失禮,失禮。”方瑞很是客氣地還了個禮道:“鄒兄,小弟方纔便在對門,多少聽得些詳情,特來做個和事老,還請鄒兄且賞個臉可成?”
鄒四海一聽方瑞如此說法,自是知曉自己的訛詐行爲全都落入了對方的耳中,一時間頗爲尷尬,有心分辨一二,卻又實是不願跟對方起衝突,猶豫了一陣之後,黑着臉道:“方兄有何高見,且說來聽聽好了。”
“不敢。”方瑞很是客氣地拱了下手道:“此皆小二失了手,並非存心故意,鄒兄乃舉人功名,與這等小人計較,卻是不妥,不若在下提個議,就由王掌櫃的陪個漿洗費三兩銀子可成?”
“是啊,鄒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小老兒給您賠不是了,這頓酒菜全算小老兒的,小老兒再賠您老三兩,啊,不,四兩銀子如何?”王掌櫃實是怕見官,這一見事情有了轉機,自是緊趕着湊了過來,拱手陪着小心。
“哼,罷了,就依方兄所言好了。”鄒四海面色變了幾變,到了底兒還是沒敢發作,這便冷哼了一聲,一拂大袖子,與幾名同伴匆匆下樓去了。
“方公子,小老兒多謝您老了。”王掌櫃見偌大的事情竟就此收了場,自是感激不已,忙不迭地出言道謝着。
“王掌櫃無須如此,方某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方瑞並不因王掌櫃的地位卑微而有所失禮,笑着還了個禮。
“好人有好報,方公子來年定能掄元,小老兒先恭祝方公子高中榜首了。”王掌櫃到底心掛着樓下的事兒,緊趕着謝了一聲,匆匆地下了樓。
王掌櫃此舉頗有失禮之處,可方瑞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也徑自轉回了廂房之中去了,一場風波就這麼雷聲大雨聲小地收了場,然則事情卻並未因此而結束,只因方瑞的出現已引起了不少關注的目光,這不,就在南二廂房裡有人就對這方瑞起了濃厚的興趣,這人正是微服出遊的蕭無畏!
年關將近,雜事尤多,身爲馬政署主官的蕭無畏本不該出現在此地,然則林崇明相邀,蕭無畏卻也不能不來,來了也就來了,其實蕭無畏壓根兒就猜不透林崇明邀自己來這麼個小酒樓的用意何在,問也問了,可惜林崇明卻是笑而不答,不過麼,儘自心有疑惑,可能得到一個徹底放鬆的機會,蕭無畏倒也不是很在意,也就這麼陪着林崇明喝酒閒聊,卻也頗爲悠閒,待得東廂房鬧起事來之際,依蕭無畏的本意,是打算給那些個斯文敗類一個終身難忘的教訓的,只不過沒等蕭無畏出手,事情已被方瑞壓了下去,這便令蕭無畏對方瑞其人起了些好奇之心。
“林兄,這個方慎行似乎名氣不小麼,莫非林兄邀本王來此便是爲了此人麼?”蕭無畏笑眯眯地舉起了酒樽,淺淺地飲了一小口,試探地問了一句——蕭無畏往日裡實不怎麼關心那些所謂的儒林文士,對方瑞其人自是一無所知。
“方慎行乃是江南名士,文采過人,素有桐城大儒之稱,莫非入不得王爺法眼麼?”林崇明笑眯眯地反問了一句道。
“呵呵,林兄就喜歡打啞謎。”蕭無畏一聽這話,便知曉林崇明不想說破邀請自己來此的真實用意,心裡頭的好奇自是更濃了幾分,不過也沒再多問,呵呵一笑道:“此人既能入得林兄法眼,想來是有些真才實學,罷了,本王既然來了,那就去結識一番好了,林兄可願同去?”
“王爺既是要去,林某豈敢不陪?”林崇明哈哈一笑,打趣了蕭無畏一句,賓主倆同時放聲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