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陽華山被灼華困着，如今，我終於出來了，又被天尊大人困起來了。我旁敲側擊跟他提了提想去看灼華一眼，且是保證就遠遠看一看，就看一眼，我就回來。
彼時，天尊大人正在寫書信，聽到我這保證，玉筆啪得一生落在白瓷筆枕上，身子恣意靠着椅子，用涼颼颼的目光打量我，冷哼道：“你倒是一個以德報怨的好神仙，要不要本尊再把你送回聽宿閣，讓你呆兩天？”
我被他這話噎了一噎，但還是嬉皮笑臉道：“其實……並非是這樣，嘿嘿。”
“那是怎樣？”
眼瞅着這條路走不通了，我便暗暗思忖了一番，重新尋了條道悄悄同他道：“你曉不曉得，那個灼華有個心上人，且她的心上人是條錦鯉化成的神仙啊？”
我以爲長訣天尊會因爲這個八卦而對這件事感興趣，進而能帶我一起出去見灼華，可他顯然對這件事並不感興趣，面無表情又撿起玉筆，漠不關心道：“不曉得。”
本神君指甲扣主他的書桌，垂死掙扎道：“……那你曉不曉得她的心上人跟我師父一模一樣啊……”
他猛然擡頭，手中的玉筆啪得斷成兩截。
天尊大人他這個反應有些劇烈，着實嚇了我一跳。
“你如何曉得他跟你師父一模一樣？”他皺眉問道。
“當初灼華她腰間受了傷，血水是褐色的，我嚐了一嘗，便看到她記憶裡少殷的模樣了……你可能不信，但我確實看到了她同少殷往日那些場景。”
他無奈閉眼，揉了揉額角，嘆了口氣道：“你竟然還嚐了她的血，你可知道她就要枯死了，她的血……”
我強撐住身子，大驚道：“你說什麼？！”
“你在她身邊這些時日，一棵樹就要枯死的味道，你難道聞不出來麼？”他皺眉望着我，忽然想起什麼來，“也是了，陽華宮裡那刺鼻的薰香，多少還是能遮得住的。”
我驀然想起，那日拂曉將至，她挾着我到聽宿閣屋頂上喝酒，清風拂面，她身上濃烈的香氣被吹散一些時候，隱隱逸出來幾絲枯苦……我想起來，她血水裡那濃烈的枯苦味道，我以爲她中了毒，可卻不曾想，她原來是就要枯死了。
我差點忘了，她是一株桃花樹，她會枯死。
許是這半月餘的相處，雖然是被她強行困在陽華宮，但因着她常常找我喝酒，同我講話，是以本神君同她多少有了些情誼，知道她就要枯死了，心裡有些難受。
“你方纔說，她的心上人同你師父有些像？”長訣天尊問道。
我恍惚應了一聲，默了一會兒才糾正他道：“不是有些像，是一模一樣。如果師父他未削髮，便和灼華的心上人少殷是一模一樣的。除了少殷他……他瞧着年少且嫩一些。”
“你確定那個少殷是一條錦鯉而不是一隻仙鷺？”他又問。
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就算小神眼神再不濟，但也不至於把一隻五彩鱗身的錦鯉看成一隻鳥罷？”
“可你師父他，元身是一隻仙鷺。”
我驚訝地望着他，可他面上一本正經，絲毫不像開玩笑。
今日。長訣天尊他告訴我，我的師父元身是一隻仙鷺。我跟了師父這十幾萬年，竟然從來不曉得這一樁事。說來也有些自責，我竟然連師父他老人家元身是什麼都不知道。
既然那少殷是條錦鯉，我師父是隻仙鷺。那兩個神仙便除了長得一樣以外，便沒什麼關係了罷。可是長訣天尊卻是因着我說他們一模一樣而多少存了些疑惑，我對這十幾萬年甚至幾十萬前的事瞭解甚少，是以並不曉得他疑惑什麼。
從他書房出來時候，我眼風略微掃過，無意瞥見他書信裡寫的幾個字——“今此緣來”。
“緣來”……
“緣”……
這個“緣”字，一撇一捺，熟悉至斯，右心驀然揪起撕拉一陣痛……我好像，在哪裡見到過，但究竟是在哪裡見到的，我一時想不起來了。
去看灼華這件事，被天尊大人就這樣給擋了下來。我有些慼慼焉，往三十五天的碧玉池旁走了一遭，便恰好看到小鳳凰木一臉癡情望着池中的睡蓮妹妹，樹冠上伸出來瑩亮的四五根枝條，且極其有規律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搖擺着。本神君瞪大眼珠子瞧了好久終於瞧出來——
小鳳……它這是在給睡蓮妹妹跳舞罷……
果然是我姻緣神君薅回來的樹苗，單憑這癡情模樣，日後長大了，做一個助人情緣的姻緣神君，也是挺好的。
我擡步本欲回去，卻突然想起來陽華宮聽宿閣的小童子。那個小童子，只要我嚼一嚼或者舔一舔它的葉子，便能聽到它青嫩青嫩同小桃花表白的聲音，我忍不住上前聽一聽它同睡蓮妹妹的情話。可是，當我上前舔了舔小鳳的葉子，除了被吃醋的睡蓮妹妹甩了一臉池水、除了讓小鳳目瞪口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以外，連一點動靜也沒聽到。
小鳳凰木還不會說話。
我從臉上抹下一把池水：小鳳的這個睡蓮妹妹吃起醋來也是了不得。
同天尊大人和平相處了幾日，風平浪靜，卻不料孟澤的帖子直接派人送到了三十五天清微宮——長訣天尊的書桌上，這着實激起來一些波瀾。我猶記得那日晚上他將帖子遞給我，還沒容我仔細看一看就將我推至牀角，雲被罩上來……本神君還沒反應出怎麼回事，便已經衣衫落盡，被他欺負了個通透……
其實，我隱隱跟長訣天尊提過，上次孟澤爲了救我散了仙元那件事。彼時長訣天尊除了十分自責以外，倒也聽了我的話，相信如今的孟澤是個心地善良的好神仙，不會再加害於我了。是以，這一次，他肯放我出來見他。
而孟澤這次請我去的不是玄魄宮，而是凡間。這讓我十分開心。我已經許久不去凡間了，我也不曉得爲什麼，有時候會很眷戀凡塵的那煙火氣息，撲面而上，從頭頂沁入四肢百骸的都是熟悉。
夜幽藍，水幽藍。幾盞粉色蓮花燈浮在水面上，悠悠盪盪。此刻的凡間，靜得很。
少年身着水色長袍，撐着一盞畫舫緩緩而來。
他朝我伸手，我提着兩壇從六師兄府上討來的桃花酒，搭着他的胳膊，邁進畫舫。卻見畫舫裡還有七八壇酒。
他笑笑：“說好的想同你大醉一場，怕酒不夠喝。”
我把酒罈子扔給他：“孟澤玄君是嫌本神君帶的酒太少麼？”
孟澤他臉上的笑容，是我記憶裡初見時候的模樣，純良而明媚。
湖風微醺，月色清寧。
他撩了撩衣袖，給我倒酒，澄淨的月光穿過畫舫的中字窗格，照在他寬寬的袖口，“阿玉你如今，身子好些了麼？”他問。
我端起酒杯笑了笑：“好了許多。”
“那便好。”
“你今晚只是來找我喝酒然後一醉方休？”我問。
他聽了我這句話不由一愣，恍然未覺杯中的酒灑了出來，反應過來後旋即端穩酒杯，道，“聽說拂靈手中握着你的心臟化成的一枚玉……”
我喝了口酒，望着窗外平靜的湖面，笑道：“你是從哪裡聽說的？”
他盯着我，眉頭微微皺，“是真的罷？”
“真的怎樣，假的又怎樣？”我給他斟了酒，擡眸便看到他略帶急切的眼神，於是又道，“她可是握着那塊紫玉，不打算給我了，而我，也不打算要回來了。”
“可是你若是沒有那紫玉，可能就要……”
“不會，”我右手轉了轉酒杯，左手撐着下巴，笑道，“還有一枚紫玉呢，長訣天尊他會找到的，有了這枚紫玉，我便不會死了。”
他神色略微有些鬆動，“這樣便好。”然後自顧自的轉了轉手中的酒杯，酒水貼着杯口轉動卻沒灑出絲毫，過了很久，他端着那涼酒望了望我，眼眶微微有些潮，“如果可以，阿玉，我也想是由我來替你找回那紫玉，我也想在你身旁替你擔着所有……可我沒有機會了。”
“嗯？”我轉頭看他，有些驚訝。
“可我不曾有機會了。是我將你的右心刺成這樣的，我親手把你害成這樣了。”他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孟澤，我上次說過，你救了我的性命，你不欠我什麼了。”我寬慰他道。
可他搖搖頭，眼框依然帶了些潮意：“總歸是不一樣了，阿玉。”
我望着他，又望了望窗外。此刻的畫舫，漂在湖中央。有水霧浮上來，模糊了半面窗。窗外玉盤高懸，比畫舫上掛着的荷花燈更要亮幾分。孟澤說，總歸是不一樣了。我不曉得他說的不一樣指的是什麼。可我卻清楚，自己同他，再不能回到五萬年前初遇時候。如今他笑起來依然明媚，可他已經不是我期望的可以陪我朝朝暮暮長相見的少年郎了。
曾經滄海難爲水。所以今日飲酒，應該只爲飲酒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