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終究對他還是……”後藤哲哉看着顧盼說不出的傷感。
顧盼卻搖了搖頭,“哲哉你錯了,我與他早就沒什麼私情可言,我替他求你不是爲了我對他還有什麼念想,而是……而是……”她深吸了口氣:“我終究是個中國人,可我怕死,不敢爲了我的國家去做什麼,但如果他是……那不管他曾經做了什麼,現在又要利用我什麼,我都希望……希望這樣的人能夠好好地活下去,去做我不敢做的事。”
“哲哉,我知道在這方面我們的立場是相反的,可是我求你,就這一次,不管他是與不是,你別插手好嗎?”
後藤哲哉苦笑起來:“你知道,我雖然是個日本人,可我從來都不贊成我的政府侵略你們的國家,若是有別的國家來入侵我的祖國,我也會如你們國家那些人一樣不顧一切去反抗,所以我……雖然立場不同但我敬佩他們,你既要我裝聾作啞,我就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盼盼,你放心,只要他不傷害你我就什麼都不會做,可是你也要答應我好好活着好好保護自己,要是你死了,我怕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顧盼用力點了點頭,感激地看着後藤哲哉。
後藤哲哉心裡難受,將顧盼送到李公館門口目送她進去,又在外面癡癡站了許久這才轉身離開了。
顧盼回到家中,簡單應付了李世羣夫婦便回房了,她臉色疲憊精神也不好,雖然今天這陣仗實在有點刺激李世羣夫婦的心臟,但見她一副不想多說的樣子他們也不好多問,乾脆催着顧盼回房,又讓王媽重新熱了熱晚飯送上樓給顧盼墊肚子。
顧盼泡了個熱水澡出來,整個人終於放鬆了些,也覺得餓了,隨意吃了些東西可卻又睡不着。
今天她將悶在心裡多年的秘密傾吐出來,一時之間腦海裡思緒如潮怎麼也沒辦法平靜下來,她看看時間已經快到半夜,而李世羣夫婦的房間早就沒了動靜顯然早就歇下了,顧盼終於沒忍住,關上門之後,她將牀上的被子枕頭放到沙發上,然後費力的擡起牀墊,再從牀墊的暗格裡頭找出兩本泛黃的本子。
顧盼小心翼翼的將那兩本本子拿在手裡擦乾淨了上面的灰塵,正要打開來看,門卻被人小聲的咚咚敲響,還有李南柯刻意壓低的聲音:“盼盼,是我,開門。”
顧盼沒想到這個時候李南柯會冒出來,她看着亂糟糟的房間一時沒了主意,怎麼辦呢?不開門吧,李南柯還在鍥而不捨的敲門喊她,怕他會驚動李世羣夫婦;開門吧,這一屋子凌亂怎麼解釋?
慌亂中顧盼也顧不得許多,急忙將牀墊胡亂放下,本子隨意用桌子上的東西蓋住,就去開了門。
李南柯皺着眉直接進來,也不顧顧盼的阻攔:“你明明沒睡怎麼這麼晚纔給我開門?”
顧盼抽抽嘴角,見他進都進來了,只好乾脆把門鎖上,“那你到說說這大老晚的你非要進我房間做什麼?”
“你這裡是進了賊?怎麼亂成這樣?不能吧,我們家還不至於隨便什麼小偷敢摸進來……這是什麼?”李南柯沒回答,皺着眉頭看着顧盼這滿室狼藉,心想什麼樣的小偷能連姑娘家的牀板都要去翻一下,但隨即他的目光落在顧盼慌亂中沒來得及藏好的舊本子上了,再看看這屋裡的亂心中頓時明白了過來。
李南柯閉嘴,直接朝桌邊走去,顧盼心道不好,連忙上前攔住他,但李南柯人高腿長還是先行將顧盼費心想藏起來的本子拿在了手裡。
“這是唔……”他正要翻開,顧盼飛快地一把捂住李南柯的嘴,又趕緊奪過他手裡的東西藏在了背後,退後一步謹慎地盯着李南柯打着哈哈:“這個……這個……是我的一點私人愛好,你還是別看了……”
李南柯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他看着顧盼好久沒說話,就連顧盼自己也覺得尷尬,乾脆偏過頭不去看李南柯。
兩人誰也不說話,氣氛頓時有點沉默的尷尬了,最終還是李南柯先放棄,他無聲地嘆了口氣,輕手輕腳幫顧盼掀起了牀墊,低聲說道:“要藏起來嗎?”
顧盼看了他一眼,抿着脣點點頭,這才小心翼翼的將本子拿出來輕輕吹了吹又用手溫柔的撫了撫上面並不存在的灰,想了想又找了條絲巾出來包好,這才輕輕地在暗格裡放了下來。
李南柯什麼都沒問,幫她把牀墊安放好再把上面鋪好,再看不出被人挪動過。
做完這一切,兩人之間沒那麼尷尬了,但彼此的目光都有點躲閃,顧盼希望李南柯別再問,李南柯則斟酌着怎麼開口才不突兀,氣氛再次沉默。
“時候不早了……”
“盼盼我知道那是什麼……”
結果,兩人卻同時開口了,目光在空中對上,兩人同時笑了起來,但又一起捂住了嘴。
因這一笑,原本那點尷尬倒是消失了,顧盼也不再敢李南柯離開,主動請他坐下:“找我有事?這大半夜的。”
李南柯卻並沒有提起自己原本找顧盼是爲什麼,看着她低聲說道:“盼盼,原來你一直都在調查,其實關於謝家和叔叔嬸嬸的事,你並不是忘了,也不是從來沒懷疑過,你只是誰也不敢相信,誰也不能說,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在調查,是不是?”
顧盼看着李南柯沒有說話,剛纔李南柯已經看到了,顧盼知道自己也瞞不過他,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畢竟自己懷疑的對象是李南柯的父母,別看李南柯平時跟李世羣夫婦關係惡劣,但也不過是愛之深才恨之切,顧盼偏過了頭。
李南柯見她如此,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心裡一軟又一痛,自己也說不出是什麼感覺,百般複雜的感受也只有他自己能體會:“盼盼,你不用怕我不好受,其實當年我就猜到,叔叔嬸嬸的死和我爹……”李南柯咬咬牙把苦澀的滋味往肚子裡吞:“和我爹脫不開關係。”
顧盼眼角一片晶瑩,她用力的忍了忍,小心地擦了擦,故作堅強:“堂哥,這一切都不過是你的猜想我的懷疑,並沒有證據。”
“可是你還是懷疑了不是嗎?”李南柯苦笑:“你不是那種喜歡疑神疑鬼隨便懷疑別人的女孩,可你還是對我爹產生了懷疑,這就足夠說明問題了。而我也沒辦法爲他開脫,叔叔和嬸嬸都死得特別意外,而且在他們出事之前都和我爹孃打過交道還有過爭吵,可事後我爹孃卻推脫的乾乾淨淨,從跡象上來看也確實不能定我爹的罪,所有事情都能解釋的天衣無縫。可是叔叔嬸嬸死後,我爹受到了日本人的重用,而原本一直抵制給日本人運輸的碼頭聯盟也土崩瓦解,之後的事你也知道了,難道還不足以證明什麼嗎?”
“可是證據呢?”顧盼含淚低聲道:“李南柯,我要的是證據,是真相,而不是猜測和推斷,我知道這一切都很巧合,可是世界上巧合的事多了,不能因此就定伯父的罪,他是我爹的親哥哥,是我的親伯伯,那麼多年,他沒有侵佔顧家的一絲一毫,也把我當女兒般疼愛,我不能因爲巧合就認定他是兇手,若他真是也就罷了,若是我錯了因此放過了真兇,我如何跟我爹孃交代?”
“證據?這麼多年過去了,哪裡來的證據,再說顧叔叔和嬸嬸他們在上海灘上樂善好施名聲極好,除了日本人誰會要他們的命?而當時我爹就已經開始替日本人做事了……”李南柯情緒低落:“叔叔嬸嬸爲人謹慎,他們也知道日本人恨他們,從不給其他人機會,也就是對着我爹孃他們沒有防備之心,所以才能給人可趁之機,除了他們,誰還能輕易下手?”
“你說的都對。”顧盼加重了語氣:“可我要的是證據李南柯,沒有實實在在證明這一切的證據,我不會隨便做決定的。”
“你怎麼就這麼固執?”李南柯有些生氣,隨即他恍然大悟的看着顧盼:“所以當年你沒有拒絕父親的提議加入76號,就是爲了接近我爹取得我爹的信任調查叔叔嬸嬸去世的真相嗎?”
顧盼烏溜溜的眼珠盯着李南柯,聞言輕輕點了點頭,既然已經被識破,她也不否認,也不怕李南柯去告狀,她還是瞭解李南柯的,固然還天真,卻是個正直的人,和李世羣完全不一樣。
“放棄吧盼盼。”李南柯嘆了口氣輕聲勸她:“我知道你爲什麼非這樣,只是因爲我爹孃對你好,你善良,記他們的情分;你也不願意接受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是這樣狠毒虛僞連自己的血親都能下殺手還能多年不動聲色演得那麼真誠。可是盼盼,你怎麼不想想呢,若不是對你有愧,我爹孃何至於對你這麼好?再說,你真認爲他們對你真心嗎?讓你進76號,讓你和後藤哲哉在一塊,就算有你順勢而爲的成分,可難道就能解釋他們的私心了?”
“而且,我爹不蠢,當年你都查不到他的把柄,這麼多年過去,他早就把證據湮滅了,你還怎麼去查找實證?與其費心費力最後把命搭進去,不如珍惜你自己,連同叔叔嬸嬸的份一起好好活着,盼盼,我想叔叔嬸嬸在天之靈肯定希望你不要活在復仇之中浪費自己的人生和青春的。”李南柯低聲說,他似乎做了很大的掙扎,鼓起勇氣才道:“盼盼,知道你不是真心想替日本人辦事,我真的很高興,如果你想離開這個漩渦,也想爲這個國家做點有意義的事,我可以幫你安排,讓你去重慶那邊,我……我還是有點辦法的。”李南柯幾乎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雖然早有猜測,可是從李南柯嘴裡說出來,顧盼還是覺得自己跟做夢一般,她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李南柯,你……你真是……重慶……”
“噓!”李南柯趕忙上前捂住顧盼的嘴巴,緊張的左看右看,半晌才放鬆下來。
雖然已經鎖了門,雖然他們的聲音很小,可在家裡說這些,李南柯還是很緊張。
顧盼閉嘴,用眼神示意李南柯自己知道事關重大,讓他放開自己,李南柯看着她,許久才吁了口氣放開了她。
兩人在顧盼牀邊挨着坐了下來,自從顧盼加入76號,李南柯因爲對家人失望而很少回家之後,兄妹兩人已經很少這麼親近了,此時靠坐在一起頭挨着頭,兩人都是一愣,隨即笑了起來。
“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堂哥,我們好久沒這麼親近了。”顧盼感嘆。
李南柯也感慨萬千:“對不起盼盼,這些年我一直都怨你卻沒去想過你揹負的痛苦,你不怪我,我很高興。”
“怎麼會呢,連你都沒發現,說明我隱藏的很好,想必伯父也不會懷疑我的。”顧盼搖了搖頭。
“話雖如此,可你這樣做畢竟太危險了,盼盼你聽我說,我知道不查出個真相來你不肯罷手,這是爲人子女的本分,換了是我我也一樣,可這樣你真的太冒險了,如今我爹沒有懷疑你,你仗着我爹侄女的身份做掩護,看着是安全,可也如履薄冰,這些年來,我也不蠢,許多消息的大概都是從你這裡故意泄露出來的,只是你做的很隱蔽,但紙包不住火,日子久了他們終究會懷疑到你頭上,你還是儘早脫身的好,你在意的事我來替你查,我是他兒子,而且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把我當做不成器一根經天真不經事的性子,他對我只有更不防備,我發誓盼盼,我一定會查出當年的真相來,給你一個交代。”
李南柯認真地對顧盼說道。
顧盼深受感動,她明白李南柯字字句句出自真心,但還是搖頭拒絕了:“堂哥,我還是自己來吧,那是我的父母也是我的責任。”她輕聲道:“這麼多年,因爲這層血緣關係,我一直都覺得很痛苦,所以我知道,如果讓你來調查你自己的親爹,那種感覺會更難受,我……”
“那是我欠你的,是我李家欠你的顧盼,你別固執了。”李南柯打斷顧盼的話:“盼盼,我和你不同,我是他兒子,我走到哪裡都撕不開這個標籤,所以不是我不想離開,而是我走不了,我過不了我自己的心關,既然無法說動父親不做這個賣國賊,那麼我這個當兒子的就只有替我爹來贖罪,所以我要留在這裡,用我全部的能力去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哪怕死也不會後悔。可是顧盼,你不一樣啊,你畢竟姓顧,而且誰不知道顧叔叔生前爲人呢?他們是沒有半點污點的,你也不需要爲此葬送自己……”李南柯苦口婆心。
但顧盼卻只是含淚微笑着搖了搖頭:“堂哥,就算我姓顧,我身上留着的也是和你一半相似的血啊,這是無論如何也脫不開的血緣關係,你走不了,難道我就脫得了身嗎?如果我想一走了之我早就走了,何必等到現在?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抱負……”
“這不一樣。”李南柯卻很固執:“顧盼,以前是我誤會你,但現在我既然知道了,我就必須阻止你,贖罪有我一個人就夠了,這份工作比你想象的還危險,是你這些年來平安無事,可你不能期望永遠不會有人懷疑到你頭上,再說你我不同,我做了什麼,組織上會知道,可你不管付出了什麼,誰又知道呢?若是你出了事,沒人知道你是爲國捐軀,只會拍手稱快死了一個賣國賊,這不值得。”
李南柯的聲音帶着沉痛:“你不爲自己着想,也想想顧家吧,李家已經這樣了,斷子絕孫也省得將來子孫招罵名;可是顧家呢?你希望將來顧家也斷子絕孫嗎?那顧叔叔顧爺爺何其無辜?”
顧盼說不出話來,李南柯字字句句都戳到了她的心上,她無法反駁。
許久,她才轉移了話題,低聲問道:“什麼時候開始……你成了重慶的人啊?”
“很久了。”李南柯低聲回答。
“你真有勇氣堂哥。”顧盼低聲說道:“雖然有所猜測,但是聽到你說,我還是很驚訝的。”
李南柯笑笑,不無自嘲,“盼盼,今天我的話你仔細再想想,不用急着立刻回答我,你最無法放棄的無非是顧叔叔和嬸嬸的死因,這些我完全可以替你去做;而其他你所做的,也會有更專業的人替你去做,爲了顧家和你自己的將來,別犯傻。”
“好吧,我考慮考慮,不過你得告訴我一件事。”顧盼這次沒一口拒絕。
“你說。”李南柯很好奇,想知道顧盼爲什麼突然改口了。
“謝長空,也是重慶的人嗎?”顧盼問道。
李南柯瞪大眼睛:“你怎麼會這麼想?”
“謝家的立場衆所周知,他哄哄別人也就算了,但是哄我?”顧盼淡淡笑了笑:“堂哥,你今天爲了他去76號攔下我,不就是爲了讓我見他一面嗎?什麼時候你這麼在意過我和誰在一起了?”
“我不知道他是誰,我只是覺得,你這些年並沒有放下他,並不像你說的那樣不在乎,而他也沒放下你,比起別人來,你們總是要更合適一點。”李南柯避開了顧盼的眼睛:“你也不小了。”
顧盼撇撇嘴:“就爲這?”
“就爲這。”李南柯很肯定。
“好吧,你說是就是,我也就不問爲什麼同樣是替日本人賣命的,你對你爹那個態度,對謝長空卻是換了一副嘴臉了。”顧盼不追根究底,只是看着李南柯低聲道:“但是請你認真的轉告他,我和他不可能了,若他腦袋清醒,就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我們已經撕破臉了,就這樣各自安好就很好,我真不想浪費力氣再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