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盼挑挑眉看着一臉挑釁的李南柯,沉默。
她到不是怕李南柯,而是在考慮到底是看在李世羣夫婦這些年待她如親生的份上不跟李南柯這個大齡幼稚鬼計較呢,還是直接懟回去。
“南柯,你難得回來一趟能不能別那麼衝,好好說話不行嗎?陰陽怪氣的你這是對着誰呢,盼盼又沒得罪你,你何必衝着她來。”杜玉樓倒是知道兒子侄女的脾氣,見顧盼不說話立刻覺得不對,先發制人攔下了李南柯。
李南柯今天卻跟吃了火/藥一樣不做不休,順着杜玉樓的話就把火重新引到了李世羣夫婦身上,“行啊,我不衝她,媽,我還以爲你一直不贊成爹幹這行,我不去幫爹的忙你是樂意的,盼盼被爹拖下水你是不願意看到的,可現在看來是我錯了,你和爹根本就是一丘之貉,爹替日本人殺人放火什麼壞事都幹,你呢,卻想着利用裙帶關係把我和盼盼都和日本人綁在一起,你知道我爲什麼不願意結婚嗎?因爲你給我介紹的那些漢奸親日派我看不上,而我看得上的因爲我爹是漢奸看不上我!”
“夠了!”李世羣終於喝了一聲,他氣得額頭上青筋若隱若現,眼睛發紅,顧盼相信,要不是李南柯是他唯一的親生兒子,他能當場把李南柯活剮了,但現在,即使氣急敗壞李世羣也只能儘量忍着一把掐死李南柯的衝動。
但他實在是氣壞了,難得對着兒子破口大罵:“你以爲老子是怎麼供你吃喝養你長大的!你以爲我不知道日本人什麼貨色?要不是爲了這個家爲了你我能這麼拼?我當漢奸怎麼了?好歹我吃好的住好的我把你當少爺一樣嬌貴的養大了,你到去看看那些愛國的骨頭硬的,早就一個個死的骨頭渣子都不見,要麼妻離子散要麼家破人亡!你不怕,倒是去跟他們學啊,看看就你每天搞的那些事,沒我這個老子給你兜着你能活蹦亂跳幾天?”
李南柯沒說話,他抿緊薄脣死死盯着李世羣,半晌從嘴裡蹦出一句:“趕我走是吧?行,我這就……”
“好了!一人少說一句你們是父子不是仇人,不要一見面就跟斗雞似的。”趕在李南柯把很話說出來之前杜玉樓斷然一聲喝道,而同時不用她吩咐,顧盼已經將降壓藥和水杯遞給了杜玉樓,隨即拉住李南柯的胳膊輕聲道,“大伯血壓高你又不是不知道?行了,先跟我上樓,有話回頭心平氣和了再說。”
這廂杜玉樓攔着李世羣不讓他繼續發飆,那頭顧盼連拉帶拖把不情不願的李南柯扯上了樓。
關上房門,顧盼才吁了口氣鬆手,皺眉看向沉着臉的李南柯,“你今天又發什麼瘋?”李南柯反對李世羣投靠日本人殘害同胞,父子矛盾由來已久,但除了最初他年少氣盛的時候發現他爹要當漢奸接受不了用過這種幼稚的罵街方式來抗議後來發現無效之後,他就不再那麼衝動了。
李南柯情緒低落,他從口袋裡摸出煙,也沒問顧盼在不在意就徑自點上,猛吸了幾口才說:“今天他們來學校抓人,帶走了好幾個老師和學生,還開了槍。”李南柯早年留學日本學醫,後來發現日本人想侵佔中國,覺得學醫沒用就從文,歸國後又因爲李世羣一心投靠日本人父子鬧翻,之後就一直在靖安中學當老師,也很少回家,外頭還真沒幾個人知道他是李世羣的兒子。
顧盼嘆了口氣,在76號混了這麼些年,她現在聽到這樣的消息已經麻木了,只是機械得道,“幾個人?叫什麼名字?罪名是什麼?你把清單給我我明天上班之後去查一下,要是不那麼嚴重我會跟上下打個招呼把人早點放出來……”
“顧盼!”李南柯低聲喊道,聲音充滿了怒氣,他憤怒地看着冷靜如常的顧盼,有些不敢置信,“你就這樣的反應?”
“那我該什麼反應?”顧盼淡淡的看着他,“震驚?傷心?失望?還是落淚?那有用嗎?能改變什麼嗎?你在上海灘呆了這麼些年,還看不清現在的上海是什麼樣的形勢嗎?我不知道這件事你摻和進去沒有,如果沒有,那就以後也別摻和,最好讓你的同事們同學們也別摻和,與其喊那些沒用的口號不如好好留着命在!要是你摻和進去了,那我也勸你以後清醒一點,你有你爹在後頭擦屁股可他們沒有,都是各自的爹孃好不容易養到那麼大的,你就讓他們這麼丟了小命你對得起人家父母這麼多年的含辛茹苦嗎?”
“呵,那照你這麼說,我們就該什麼都不幹,任憑日本人欺壓侵略,在我們中國人自己的地盤上當日本人的奴隸?”李南柯冷笑起來,“顧盼,你也終於變了,覺得當個漢奸保住小命很好了是嗎?”
顧盼冷冷地看了他許久,突然往前一步一把揪起他的衣領一字一句說道:“我不當這個‘漢奸’,你需要的那些東西都是怎麼得到的?李南柯,你28歲了,腦袋還那麼蠢那麼幼稚嗎?你以爲你做的事我不知道?你以爲你到現在還能逍遙在外是誰替你擦屁股?你真以爲讓你爹知道了你還能繼續這麼在上海灘蹦躂?爲了不讓你連累他,他早就狠心把你送走了,還能讓你在這裡給他捅窟窿?你真以爲特高課和76號的人都是傻子,不知道你上躥下跳的都做了什麼?”
李南柯震驚了,他不敢置信的看着顧盼,顧盼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鬆了手,最後警告他,“李南柯,我不管你在外頭折騰什麼,但是請你記住,我不欠你什麼,你爹就算不是個好人,也就你沒資格那樣說他,還有,做事情謹慎點,你不小了,別總是把別人牽連進去,因爲你害死了無辜的人你的良心不痛嗎?還是你真的覺得你運氣就夠好每一次我都能及時幫你擦乾淨屁股?”
說完這句話顧盼轉身就走,李南柯終於反應過來,一把拉住了顧盼,“盼盼,這個……不是……我……”
他雖然並非毫無猜測,但現在顧盼突然把真相挑明,李南柯還是受到了衝擊,一時語無倫次了,只記得緊緊拉住顧盼的胳膊不讓她離開。
顧盼面無表情地拍開他的爪子,看着她愚蠢的堂兄暗自嘆了口氣,李南柯畢竟也不是真的那麼蠢,片刻之間,他也冷靜了下來,想起自己剛纔衝着顧盼的那些話,有些不好意思了,“盼盼,對不起,我剛纔太激動了,那些話……”
“我沒放在心上,你也就不用介意了。”顧盼淡淡地說道,“行了,腦袋清楚了就去跟你爹服個軟,你要真還想在上海灘繼續你未竟的事業,那就別把你爹得罪狠了,還有,做事低調點,婚事你也可以考慮一下,給自己多加個保護傘多個消息渠道,對你在做的事並沒有壞處不是嗎?”
“盼盼,我的事……”
“你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顧盼打斷李南柯。
李南柯點點頭,他明白顧盼的意思於是也不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下去,只是對顧盼說道,“盼盼,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發現的,但我得謝謝你幫了我許多,雖然我以前沒發現是你在暗中幫我,但是……這真的太危險了,你真的不考慮離開76號嗎?你一個女孩子不適合這麼危險的工作,而且我爹……他真不是什麼好人,當初你家裡的事……”
“女孩子怎麼了?你的同事裡難道就沒女的嗎?她們就不危險了?”顧盼不以爲意的說道,又嘆了口氣,“你爹對別人來說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但對我來說他並沒有對不起我,這些年來你爹孃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我……”
“我的女同事和你能一樣嗎?他們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再說有檔案紀錄,她們承擔的風險做出的貢獻就會有人記住;而你呢,默默地做了那麼多有什麼用?還不是被人指着罵漢奸?再說當年你爸媽的事,我爹他……他……”李南柯咬咬牙還是說出了口,“他肯定脫不了干係,根本就是他欠你的,對你好是應該的!”
“你有證據嗎?”顧盼反問。
李南柯啞然。
顧盼輕聲道,“你看,沒有證據,沒有實實在在的證據,我就不會信。畢竟,我爹孃走的時候,是大伯幫忙料理的後事,也是他幫忙照管我們家的產業,工廠店鋪每年的賬本收入都交到我手上,還對我像親生女兒一樣呵護,這麼些年我在他身邊看着也沒發現他有什麼異常,只看到他對我是真的好,你說,我怎麼將我爹孃的死歸咎在他身上?”
“可是這麼多年,你就沒懷疑過嗎?當初顧叔叔因爲謝家碼頭的事跟我爹鬧得很不愉快,後來他和嬸嬸就突然過世了,而他們過世之後,碼頭就再沒人敢反抗,完全被日本人霸佔,這其中難道會沒有貓膩?”李南柯低聲說道。
“我不知道啊。”顧盼沉默了許久纔開口,“所以,當初你不肯給你爹當下手拒絕進76號的時候我才接替了你的位置,如果我爹孃的死真跟大伯有關,我在他身邊時間久了,得到他的信任多了,總有一天會發現端倪的吧?而且,就算跟大伯沒關係,若我父母的死真存在蹊蹺,也會和日本人有關係,那我也能借此機會順藤摸瓜找到真兇替我爹孃報仇。”顧盼終於說出自己在76號李世羣身邊混跡這麼多年的真實原因。
李南柯猛然張大眼睛,“我就知道你不會不懷疑的!可是你這樣暗中調查要查到什麼時候,這也太危險了!”
“在現在的上海灘上有什麼事是不危險的?”顧盼卻很平靜,“想要得到什麼總要付出些什麼,那是我爹孃,我怎麼可能不在意真相?怎麼可能不懷疑他們明明身體健康卻突然雙雙亡故毫無緣由?怎麼可能不想替他們報仇?”顧盼不知不覺握緊了拳頭。
“那你還在意他嗎?”李南柯問道。
顧盼身形頓了頓,隨即若無其事道,“你說誰呢?行了,學乖一點,我跟你說的那些你別忘了,做事講究方式方法,別什麼事都跟你爹硬着來,委婉一點,你是他兒子,這永遠是你可以利用的最大籌碼,等你腦子清醒了自己跟你爹好好溝通去,我下去讓王媽給你拿點吃的上來,再跟你爹解釋解釋問問今天抓人怎麼回事,看能不能讓你的同事同學少吃點苦頭儘快放出來。”她說着就起身往門口走去,完全忽略了李南柯的問題。
李南柯卻在她身後輕聲道,“我接到消息,他要回國了。”
顧盼像是沒聽到一般徑自開門走了出去,直到關上門,她才閉上了眼睛深吸了好幾口氣,這才勉強控制住了身體的輕顫,但手心的冰冷濡溼卻仍在提醒她自己剛纔在意了,聽到那個人的消息,她還是不由自主就受到了影響。
‘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是這麼沒用呢顧盼?’顧盼在心裡對自己說:‘那麼一個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拋棄你的人,爲什麼還要受他的影響,還要理會?到此爲止吧顧盼!別犯傻了!你不是當年那個只會哭的無助的需要人幫你擦眼淚的小女孩了!而且,他也不是那個會在你需要的時候給你擁抱替你擦乾眼淚鼓勵你繼續好好走下去的那個人啊。’
顧盼在心裡狠狠地說服着自己,這才最後深吸了口氣張開眼睛,調整自己的面部表情覺得沒什麼異常了才下了樓吩咐了陳姐給李南柯送晚飯上去,這纔在李世羣和杜玉樓關注的目光中在兩人對面坐下,低聲道,“沒事,就是他同事和學生被抓了幾個,着急了就……”顧盼做了個你們懂的的手勢,“堂哥他的性子一直都有點急躁。”
杜玉樓聞言安下心來,這符合自己瞭解的兒子,當下就看向了李世羣,李世羣雖說裝着不在乎,但就這麼個兒子還老跟自己惡形惡狀說話難聽誰能真不在意呢?當下哼了一聲道,“這小子,把外人倒是看得那麼要緊。”
“那還不是因爲堂哥潛意識裡知道您怎麼也不會拿他怎樣,跟您親近就會顯露本性唄,說來說去還是您自個寵的。”顧盼輕鬆地調侃了兩句調節氣氛,又隨即關心的問道,“大伯你還好嗎?有什麼地方覺得不舒服?要不要去看看醫生?”李世羣已經48了,雖然家裡有錢保養的不錯,但幹得卻是刀尖上舔血、還勾心鬥角的活兒,身體算不上硬朗,已經有些血壓偏高心臟不太好的徵兆,不大好動氣,平時都會備着藥在身上以防萬一,而剛纔跟李南柯對着吼顯然氣大發了。
“沒事,還不至於被那個孽子氣死。”李世羣沒好氣的說,隨即又道,“他那學校的事我知道,說是有人暗中發傳單傳播對新政府不好的言論煽動學生,情節說重也不重,但屢教不改日本人也會殺雞儆猴,想要保住那些人的小命,就讓他們趕緊識時務些,以後不要再犯,否則這次就算能放出去,下次大概也會人頭落地。”
話說的雖狠,但顯然還是給兒子留了餘地。
顧盼於是放心了,笑道,“是,我也這麼跟堂哥說的,他雖然嘴硬,但心裡清楚,知道要救人該幹什麼,回頭啊讓他自己跟您說說,父子兩哪有什麼隔夜仇呢。”
“就是這話,盼盼說到我心坎裡去了,那是你兒子不是你仇人,見面就非得對吼啊?也不怕傳出去給人笑話。”杜玉樓順口數落丈夫,兒子的事問題不大她也就安心了,笑着對顧盼說,“哎,還是你省心,盼盼啊,南柯這孩子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顧盼笑道,“那我這麼懂事您多疼疼我,先給堂哥定親事吧,我的事你就再放放,讓我再逍遙幾年。”
“哎這怎麼說的?盼盼,你可也不小了,後藤少爺對你又是真心真意,還是說你已經心裡有人……盼盼!”杜玉樓像是想到了什麼,不敢置信的看着顧盼脫口而出,“難道你還惦記着謝家那個小子?”
“玉樓,你說什麼呢!”李世羣眼見妻子口無遮攔立刻低聲阻止,卻還是來不及了,他擔心的看着顧盼,這些年了,他一直叮囑着妻子和家裡的人,沒人敢在顧盼面前提起謝家和謝家那位跟顧盼曾有過千絲萬縷瓜葛的大少爺,顧盼自己也從不提,時間長了似乎這個人就在顧盼的生命裡消失了,可現在杜玉樓一時情急卻再次把這個塵封已久的名字說出來,李世羣有點擔心顧盼的反應。
顧盼頓住了。
剛纔李南柯並沒有把‘他’是誰直接說出來,顧盼假裝自己沒明白,但沒想到今天就像中邪了一樣,躲過了一次沒躲過第二次。
第二次了,顧盼仍然沒控制自己翻騰的情緒,杜玉樓也發現自己說錯了話,捂着嘴暗自懊惱說錯了話,擔憂的看着木然的顧盼。
顧盼花了十幾秒時間才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讓自己跌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刻意,“大伯母你說什麼呢,陳年往事就別提了,我就是對哲哉沒有同等的感情不想欺騙他,結婚這種事我還沒心理準備,所以以後再說吧。大伯大伯母我累了先去睡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們也早點休息吧。”她僵硬的拒絕了繼續提起謝家那小子,生硬的轉移了話題,狼狽的起身就要上樓回房。
李世羣含着嘆息的聲音卻在她身後響起,“盼盼,本來我不想說的,但現在既然都提到了,那乾脆讓你有個心理準備吧,我得到的消息,謝長空最近會回上海,受新政府之邀加入上海政經部門工作,以後,他和你就是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