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唐胡安還是沒懂陳沐在說什麼。
租一塊荒地一百年,管當地建設、還讓國王不掏錢入股百分之二十……王室商船一年才能帶來多少利潤,現在他居然一開口就要分潤百分之二十,這樣的話,他圖什麼?
利貝拉神父在臥房中是這樣想唐胡安解釋的,他說:“陳將軍也許是受葡人在澳門的啓發,想要在西班牙建立一塊與澳門相仿的土地,閣下,我認爲這對西班牙是十分有利的。”
當然有利了,利貝拉心裡可憋着氣呢,看陳沐把澳門管轄成什麼樣了!什麼事都不能做,好不容易蓋個醫院,非說是謀財害命不讓人去!辛辛苦苦籌集到建立教堂的石磚,一聲不吭就被他拿走鋪路了!所有抱怨最後都變成信訪箱裡一攤紙灰,他還笑眯眯地鼓勵人繼續寫信!
到了西班牙,就該反過來了吧?
“不過這次陳將軍一反常態這麼慷慨,明國對葡商的稅率是百分之十五,他願意給國王百分之二十,實屬罕見。”利貝拉神父對陳沐惡感十足,但這一點上卻無話可說,道:“我建議閣下親自去澳門看一看。”
“整個明國,到現在都只有澳門能讓外邦人自由行走,像防賊一樣,隨陳沐到澳門,傳教愈加艱難,過去人們還相信教堂是神聖的,可陳沐過來以後,人們更相信他是神聖的。”
利貝拉神父提起這些對這片黑暗的土地極爲絕望,“那些愚昧的百姓只相信眼見爲實,他們就憑陳沐沒有天主的照耀照樣能擊敗西班牙大軍來證明是假的。”
“還有他想要派遣到西班牙做海關總督的兒子,那個人名叫李旦,他說是皈依天主的商人,可實際上是海盜的後代。”利貝拉提起李旦頗爲無奈,道:“他每次出海都要祭拜五方神靈,極不虔誠,他要是被派到西班牙,如果不是陳將軍的兒子,是一定要被關進宗教裁判所的!”
唐胡安對宗教的事不置可否,他了解他的兄長,並非看上去那樣虔誠。
天主會允許刑訊逼供嗎?會允許隨隨便便把人燒死嗎?會允許把沒有錯誤的人搬上肢刑架嗎?
他的兄長說爲天主服務和爲他服務是一回事。
上層人利用宗教玩弄人心,底層人因爲虔誠而被玩弄,如果有人問唐胡安是否虔誠,他願意每句話都不離天主。
但在心裡,他可不會把勒班陀海戰的勝利歸結爲天主眷顧,那至多是因敵人的愚蠢與自相分裂。
不過這不意味着他反對基督,實際上他比作爲國王的兄長更加虔誠——因爲有天主教的存在,對他好!
“海盜的後代,陳將軍是海盜?”唐胡安皺起眉頭,作爲私生子出身,他打心眼裡厭惡以血統分高低的言論,只是不想表現出來,“可我聽說明國不會任用海盜擔任軍官,他們和無恥的英格蘭人不一樣。”
“他不是海盜,李旦的生父是個海盜,陳將軍是他的義父,明人習慣用認來的父子來加深彼此之間的關係。”利貝拉神父沒好氣地說道:“陳將軍不是海盜卻更甚海盜,我想閣下更明白他的作爲。”
唐胡安在腦子裡想了想,好像確實是這樣——普通海盜一輩子才能劫去多少東西?
陳沐一次就連貨帶船劫走一年一次的馬尼拉大帆船,三十七噸白銀的貨物,以及造價高昂的蓋倫船,全部化作烏有。
“我會去澳門看看的,此次到菲律賓,呂宋,讓我感到困惑。”唐胡安捏着菸斗這麼說着:“陳將軍對我的到來,好像不是個戰勝者趾高氣揚,非常熱情好客,像談一樁貿易,就像西班牙和明從未打過仗一樣。”
“他一直是這樣嗎?”
呂宋太乾淨了,乾淨地像西班牙人從未來過一樣,明人把這改造並建設地很好,就像從未發生過慘烈的戰爭,甚至包括過去的關島現在的林來島在內,除了那些換了新主人的建築,根本沒有絲毫痕跡。
利貝拉神父幾番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回答唐胡安的疑惑,最終才長出口氣,嘆息道:“閣下難道以爲,駐菲律賓三個軍團、墨西哥派遣四個軍團,都被鯊魚吃了?”
“別被他的樣子欺騙,與你把酒言歡的那個人。”利貝拉神父看着閃爍的燭火道:“是葬送西班牙七個軍團的殺人兇手。”
利貝拉不是西班牙人,他是葡萄牙人,但鑑於他對陳沐及明國的厭惡,不妨礙他藉由自己的影響敦促唐胡安不要對陳沐掉以輕心。
事實也確實如此,三個西班牙直屬軍團,比勒班陀海戰給西班牙帶來的損失其實還要嚴重,這是發生在明國海域的海戰讓西班牙宮廷對這場仗不夠重視。
耶穌會士沒有泛泛之輩,他知道這場仗對西班牙帶來的影響,他說道:“不算印度羣島與菲律賓羣島的軍隊,兩個老練的海軍團陸軍團全軍覆沒,貿易上的損失令宮廷無以爲繼,三倍于勒班陀海戰的損失,別小看陳沐。”
“他一向瘋瘋癲癲,卻總能取得對他有利的結果。”利貝拉着重對唐胡安道:“而且千萬別想再和他打仗,閣下去澳門就知道了,那只是他們的一個小村莊,都是人,到處都是人。”
“在準備關島戰事前,像大海一樣寬廣的河流被輜重與戰船堵塞,海里陸上都是人,如果連海戰都贏不了,就不要去想和他們打陸戰了。”利貝拉搖搖頭,似乎對這個現狀感到無比棘手,道:“在幾年前,他們沒有一所海軍學校,全國有數千萬百姓,卻只有陳沐一個海軍將領,值得一提的是陳沐在出海前也是個陸軍將領。”
“但是今年,有四百名學生從明國海軍大學畢業,進入陳沐的軍隊,整整四百名。”
利貝拉提到這個數字時語氣極爲震撼,葡萄牙薩格里什航海學校建設之初的學生才只有幾十個,他搖頭道:“這次議和絕非陳沐表現給閣下的那麼簡單,絕不能讓西班牙再陷入與明國的戰爭,對他的提議也要極爲慎重。”
“他說的條件聽起來都沒有關係,可沒說的纔是他的真實目的,明船要去塞維利亞,途中一定會停靠墨西哥,遠航防備海盜,他的軍隊就會進入墨西哥、進入西班牙。”
夜深了,燒酒的勁道衝擊着唐胡安的腦袋,他打開窗,端着菸斗用憂鬱的綠眼睛望向遠處夜幕下黑色大海,醉意與愁思統統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