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信呀!比番夷可信多了!”
承,承認了?
陳沐皺起眉頭,他只是隨口一說,真沒想到蝶娘居然大大方方地在千戶衙門裡承認自己是倭寇。
看到陳沐皺眉,蝶娘登時瞪大眼睛,隨後帕巾捂上櫻口,輕笑道:“千戶壞極,詐奴家。”
陳沐眼神定定地看着蝶娘,並不作聲,堵在口中的話太多,反倒提不起什麼開口的興致,索性沉默應對,等着女娼妓自己把話說出來。
他能憋住,付元卻憋不住,手按刀柄瞪圓一雙銅鈴眼指着蝶娘罵道:“你媽的臭屁,你是個倭婆子?老子殺了你!”
“奴家已在衙門裡坐着,是生是死全憑千戶大人發落。”
蝶娘說完這話還不忘笑着朝陳沐拋個媚眼兒,等再轉向付元時又是冷若冰霜杏眼圓睜罵道:“昧良心的死鬼,奴家多少年沒人碰的身子讓你睡了也不給錢,現在還想殺人了,你倒是拔刀啊!你殺啊你!”
信息量有點大。
話在陳沐腦袋裡轉了一圈才轉明白,這蝶娘不是娼妓,或者至少這幾年不是娼妓,不然哪兒有幾年不做生意的呢?
“付百戶坐着吧,出門在外不知來路與人睡覺,你有幾顆腦袋夠人砍?”
陳沐擺手讓付元坐回去,對蝶娘問道:“你是想見我?”
看模樣這年頭既會番語也會明語的翻譯是珍稀物種,付元找來這倆人都什麼成色!一個冒充娼妓的倭婆子,他還把人家睡了;一個滿腦子狂熱宗教的耶穌會修士,濠鏡澳還有個番夷神父等着。
“奴家只是聽說千戶戰功彪炳入仕香山,要找會說番語的幫手,民女能幫千戶。”說到正事,蝶娘眼神也正經幾分,道:“一年半載跟隨千戶左右、或千戶登濠鏡召之即來,都行。”
說的倒是挺好聽,陳沐覺得蝶娘是個聰明人,知道這會再顯露媚態引他厭煩就會招來殺身之禍。
“你來千戶衙門擔着殺頭掉腦袋的風險,一定是有所求。”陳沐手臂撐着下巴道:“你求什麼,一併說出來,陳某能做到,你就留在衙門當翻譯,一月三兩銀;要是我做不到,也自會放你離去,決不食言。”
“嘻嘻!千戶開門見山,那奴家可就說了。”
蝶娘笑出聲來,道:“奴家想請千戶認個逃犯做義子,讓他住進千戶衙門。”
話音一落,不論身側隆俊雄還是堂中付元,手都摸到腰側刀柄上,在他們看來這倭婆子分明是在侮辱陳沐。
偏偏陳沐沒有這種覺悟,無所謂地問道:“這人是誰,多大歲數認我做義父,他怎麼做的逃犯?”
“他今年十九,在濠鏡有倭明五十多人景從,手下八條快船,一出生就是逃犯。”蝶娘笑着頓了頓,道:“他爹是李光頭,死在自己建的雙嶼港,那時奴家還年輕,剛懷上他,逃到濠鏡澳,從官軍手裡撿了條命。”
聽蝶娘這麼一一道來,陳沐才明白她說的是她兒子,十九歲的人,認自己這二十出頭的人爲義父,“這事你跟你兒子商量過麼?”
陳沐和蝶娘顯然是想到一塊了,聽到陳沐這麼問,蝶娘也難免臉上訕訕,道:“商量是商量過,只是奴家沒想到千戶這麼年輕。”
“爲什麼想招安,又爲什麼找上陳某?”
“過去雖然朝廷叫我們倭寇,但在島上還能活下去,如今番夷抗稅,曾一本又燒了澄海縣城殺死許多百姓,朝廷早晚要發大兵剿寇。”
蝶娘嚴肅起來有些女中豪傑的做派,單看她說話的派頭陳沐就能想到她在倭寇中的地位,“過去奴家看着夫家被朝廷擒殺,不能再看兒子也死於非命了,縣令知府那些大老爺看不上我們,千戶正是用人之際,能讓旦兒到身邊做個親隨也行。”
陳沐一直盯着蝶娘說話時的表情,以此來判斷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在蝶娘提到‘親隨’時,餘光不自覺地瞟向付元,讓陳軍爺又在心裡罵了付元一頓。
這傻屌八成把他跟着陳沐從旗軍到百戶的經歷當作談資行牀笫之事時都泄了出去。
“我們也沒銀子去孝敬那些大老爺,只要千戶讓旦兒靠上軍籍跟隨左右,將來能有一官半職,奴家這當孃的願意給您在濠鏡修生祠!要船要人,您一句話。”
八條快船,五十多個刀口舔血的倭寇。
說實話,這對陳沐誘惑很大。
但他不能答應。
“你走吧,陳某斟酌一二,若事可行,過些日子讓付百戶再去濠鏡尋你。”
陳沐揮手讓蝶娘離去,等她走到門檻時才說到:“回去看緊嘴巴,香山所的事,不要漏給夷人。”
“奴家曉得,千戶放心。”
蝶娘剛走出去,付元耷拉着腦袋看向陳沐,“千戶,卑職……”
“怎麼,還想去送送呢?”陳沐看着付元就氣不打一處來,自己都被氣笑了,“讓你給我找倆翻譯,你找來個信天主教的修士也就算了,還給老子弄回來個倭婆子。”
“頭一次,你沒經驗,陳某不怪你,以後謀事周密些,管住自己的嘴,別跟白紙似得什麼都給別人說。”陳沐說完朝亞門外看一眼,對付元揮手道:“想去送就去,去濠鏡好好看看他們是什麼情況,船是什麼船,人是什麼人。”
付元愣在原地不敢動彈,被陳沐又驅了兩遍才拔腿兒往外跑。
等人都走了,陳沐靠在椅背上狠狠出了口濁氣。
不答應蝶娘,不是因爲陳沐怕什麼朝廷不準官民通夷的法令,這條法令很兇,但在整個東南沿海沒人把它當回事。陳沐的顧慮是他不知道這些人的情況,也不知道濠鏡番夷的大致情況。
何況,他還不太能習慣明朝這種認義父、契子的風氣,二十出頭連老婆都沒有,冒出來個十九歲的義子。
這合適嗎?
“這一樁樁一件件,黃粱都造反搶掠的土賊、誘騙民女的佛朗機、佔了軍田的大和尚——這麼多要打的人,咱這有山有水,可不能因爲風景鬆懈了!”
陳沐拍打兩下臉面,稍稍振作精神,轉頭對隆俊雄問道:“李光頭,你們知道他麼?”
“千戶是想收攏這支倭寇?我們出海的時候李光頭已經死十來年了,但海上還有人提起他和鄧獠、姚大的事,小的知道一點,這就說給千戶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