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縣的小道間,周行領着兩個隨從騎馬輕行,神色焦急。
陳沐短短三日往返平定黃粱都土賊的事令他大喜過望,在他得到消息時,許老幺的首級已經被傳送廣城,只不過還來不及高興,就聽說陳沐對曾一本、許進美欲攻打廣州的猜測。
周行到香山千戶所時,千戶所空地上搭起高臺,旗軍正在行刑。
七十多人,念在初犯,每人二十軍棍。
噼啪的聲音不絕於耳,整個千戶所的旗軍、餘丁都被聚集在一起,陽光下看着棍棍到肉、聽着慘呼不斷,讓人脊背發寒。
孫敖帶頭行刑,他和鄧子龍也同樣是受到處罰,倆人一個罰了仨月俸祿、一個罰了一月俸祿。
鄧子龍帶兵遲到,孫敖是直接沒到,別管什麼山道被炸了還是根本沒有路,軍法不管這些。
陳沐是特意叮囑了行刑的孫敖,讓手下旗軍下手別往死裡打,硬生生往死裡打,別說二十軍棍,一棍就能把人打成終身殘廢。
可就算如此,這等傷勢沒兩個月緩不回來。
足足打了四撥,七十多個戰場上不聽上官號令散了隊形去撿錢的、怯戰的才收拾完,各自被旗軍攙扶着在高臺下勉強站着,一把鼻涕一把淚。
有時候哭不是人慫,疼痛時忍住眼淚不難,屈辱不行。
敢怒而不敢言,對旗軍而言就是屈辱。
付元部下的旗軍都來自香山縣的佃農之家,既無出海抄掠之膽、又無科舉取士之才,爲地主勞作跑腿終年,換回幾石米糧餬口,一輩子沒見過幾兩銀子。
一斤多的銀錠子丟的滿地,只要彎彎腰就能撿起來,誰能忍住?
易地而處放二十兩銀在他們面前,窮怕了的人殺人全家都敢幹。
銀子拿手裡還沒捂熱就被上官索去,回衛所換回一頓毒打,哪個不委屈!
“陳某下令打你們了,一人二十軍棍,知不知道爲什麼?不知道,原因有二!”
行刑完畢,陳沐走上高臺,揮手掃過下面前排站着那些受刑的軍士,道:“黃粱都土賊只是小角色,甚至算不上敵人,沒有血戰沒有浪戰,千戶所攻山死了二十二人,山上死了三個,擡下山八個救活六個,陣亡旗軍二十七,一個沒了胳膊兩個成了瘸子。”
“出征是打仗,打仗就會死,你們把腦袋別腰上,不說保家衛國,生於斯長於斯,保境安民總不爲過。你不奮勇殺敵,倒去哄搶戰利,別人在拼命浴血,你把錢得了,那是你該得的錢麼?”
“原因之一,是違背軍法中搶奪、私藏戰利,這是念在你們初犯才二十軍棍,否則罰糧半年,你們家眷拿什麼活命?”
“原因之二,是你們該死!戰場上大敵當前,卻棄袍澤不顧哄搶蠅頭小利至軍陣混亂,若非尚有旗軍清醒阻住敵軍,就算搶得錢財,你們還能活着回來?”
“只會拉更多同袍一起死!”
其實陳沐能理解,站在高臺上儘管一副斥罵之象,但他心裡能理解手下旗軍的做法。
理解歸理解,但人有情法律無情,尤其當言明軍法這件事涉及今後戰場上每個人的利益時。
“罰完了,都記在心裡,跟着陳某、聽陳某的,不敢說讓你們每個人都大富大貴,但絕不會讓你們和餘丁挨餓受凍。仗打完了,有功者陳某自然會賞,是你的總歸是你的,不是你的,就算搶了又能怎樣?付百戶!”
臺下站着的付元正立直了身子聽着,突然聽到陳沐喊到他的名字嚇得渾身一機靈,再沒帶兵躍門衝殺土賊的勇氣,猛地擡頭就見陳沐朝身邊一指。
儘管看不懂陳沐這個動作的意思,付元還是三步並作兩步竄至臺上站好,拱手道:“千戶……”
陳沐朝身邊一招手,魏八郎抱着木匣子走過來,打開木匣裡面裝的是整整齊齊的銀子,陳沐取出兩錠拿給付元道:“付百戶作戰英勇,率先攻入寨門,束伍遇誘不亂有功,賞銀四十兩;拿好,望你今後英勇作戰。”
付元道謝下去後,陳沐又把石岐叫上來,賞十兩;隨後是兩個百戶所五十多名旗軍,包括部分先前因戰場撿銀子捱了打的旗軍,都依據其功勳,獲得首級的賞三至五兩,沒有首級但英勇作戰賞一兩,有過交戰的賞五錢。
除此之外,負傷的有五錢湯藥、五錢養傷銀;戰死的撫卹二兩發給家眷,勾補一名餘丁做旗軍。
所有賞銀,由陳沐手把手發給軍餘,這似乎已經成爲陳千戶發銀髮糧時的傳統。
握着手腕把銀子交給旗軍時,陳沐與每個人都說上一兩句鼓勵的話。
“我看見你了,作戰很勇敢,下次再立功,陳某還給你賞銀!”
“受罰沒事,傷好了又是一條好漢,作戰聽軍令行事,以後有的是賞錢!”
“我記得你有兩個兒子,夏天眼看就過去,拿這銀子買點棉花做冬衣,別讓娃娃挨凍!”
哪怕是那些因軍法捱打的旗軍,此時也生不出絲毫不滿,拿到賞錢的各個歡喜感激,就是沒拿到的賞錢的,也目光爍爍地看着高臺上的陳千戶。
“沒得賞錢的也別嘆氣,勤加操練,過些日子還有的是仗要打,都好好活着回來!散了吧!”
不到倆時辰,花出去三百多兩銀子,陳沐倒不覺得絲毫心疼,過些日子還有廣州府對黃粱都土賊的賞格撥下來,哪怕一個首級只有二兩,七十多具屍首也有上百兩銀子,算下來他還賺了不少。
剩下的銀子,就可以考慮給旗軍換裝了,皮甲鐵甲,缺口還很大。
如果有好的甲冑,以數倍的兵力、更好的兵器優勢去打黃粱都土賊,傷亡至少能再少十個!
旗軍亂糟糟地散去,回過頭陳沐才發現香山縣令周行帶着衙役等在一旁,笑吟吟地看陳沐走下來。
“周縣令來了怎麼告訴陳某。”陳沐邊走邊朝家兵頭子齊正晏問了一句,走近了拱手道:“周兄何必親自跑一趟,有什麼事讓手下來傳句話就是了。”
“沒事,陳千戶,你不要怪家兵,是周某不讓傳報的,周某今日才見到何爲賞罰立信啊!”
周行笑着搖頭感慨,接着才伸手指了北面一下,對陳沐拱手道:“那日千戶發兵,周某見千戶旗軍兵裝簡陋,回去便向州府上書,爲你請下百副鐵甲、二百副皮甲、三百副布甲,以解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