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快來!”景帝劉啓急忙喊。
太醫行鍼灸後,竇太后才緩過勁來。
“郅都!哀家要殺了郅都!”竇太后哀哀切切地哭着。
“母后,榮兒是自盡,怪不得郅廷尉……”王娡勸道。
“哪個皇子要關到詔獄裡啊!”竇太后哭着,又是以手擂牀榻,“都沒想讓榮兒好!有個當皇帝的爹有什麼用?!”她恨恨地咬牙,瞪着無神的眼睛。
景帝慌忙跪下:“母后息怒!孩兒只是嚇唬一下榮兒!怎料他……郅都看管不利,孩兒這就下旨,將他貶爲庶民、永不錄用!”
看到一旁的郅晴咬脣強忍淚水,王娡對她暗中擺擺手。
竇太后說話間,口中那爛蘋果的氣味,分明是糖尿病晚期,酮症酸中毒的體徵。老太婆撐不了多久!
“母后!”館陶公主劉嫖急匆匆趕來,看竇太后安然無恙,鬆了口氣。
“嫖兒,榮兒他……”竇太后拉着女兒的手,又痛哭起來。
“母后好好將息身體。”館陶公主看看一臉沮喪的景帝,又和王娡對對眼神,“榮兒他福淺命薄,都是他那個張狂的孃親,沒給他積德!母后賜金給他擴建王宮,對他千疼萬疼。不念皇祖母的好,這孩子竟自絕而去!”
暖心棉襖、貼心閨女,一番軟言細語的勸慰,讓竇太后慢慢平靜下來。館陶公主,真是景帝的好姐姐、王娡的好親家、劉徹的好丈母孃!
有館陶公主陪伴,景帝劉啓和皇后王娡才得安寧。
回到椒房殿,劉啓退了衆人,陰沉着臉:“皇后,你須動身去樑國了!太醫奏報,母后身體怕是撐不了多久……”
王娡垂首:“臣妾遵命!”
於是,宮內外皆知,皇后輕車簡從,去往陽陵邑視察疫情掃尾。
隨之,景帝頒佈命令,全國上下開展除蚊滅鼠活動,以防蚊鼠帶來的瘟疫爆發流行。
*
王娡到達陽陵邑不久,郅都坐着驢車,一身布衣平民的打扮,也到了陽陵邑。
“郅都聽旨!”王娡一展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着令郅都,即日赴臨江郡,爲臨江郡太守!”
“臣,接旨!”郅都叩首後,雙手接過聖旨。
王娡與郅都,相對無言。
臨江王劉榮,身死國除,漢廷接管爲郡縣。可劉榮雖無正妻無嫡子,並非無後。三個姬妾,尚有一子二女。父死子繼,庶子也是子呀!
是慄姬心高,自己歌姬出身,卻嫌棄兒子的三個姬妾出身低微。不知她眼中,哪家的貴女能配得上她要登臨皇位的皇長子,以致劉榮至死未曾大婚。
郅都此去爲臨江郡太守,勢必要將劉榮一支,從此抹去!廢太子劉榮,逝去了無痕……
還不如造反叛亂的吳王劉濞,其孫女在王娡和郅都的隱匿庇護下,安然快樂地活着……王娡和郅都心照不宣的目光落在郅晴身上。
“晴兒,保護好皇后娘娘!”郅都叮囑郅晴,不由得淚光微閃。
臨江距京師千里之外,相見不易。從小嬰兒親手帶大的女兒,此後將天各一方。
“謹遵父命!”郅晴也是淚水漣漣,牽着父親的衣襟,不捨放手。
小丫頭經王娡調教,機靈鎮定,勇謀在胸。
王娡易容,短鬚束髮,白衣翩翩華服美公子,帶一機靈僕童,一乘馬車代步。
郅都看王娡,仍如十多年前赴吳國強勢奪賦那般,美貌沉靜,只是眼底少了純淨和張揚,多了滄桑和智謀,眼角更有悽然和決絕。
他知王娡心底的情愫。無奈之下入宮,王娡在後宮所受傾軋、設計,讓朝中舊臣和姚翁無計可施。若非樑王相救相助,早沒有了今日的皇后王娡和皇太子劉徹。
此一時,彼一時。而今的樑王,踞四十城中原膏腴之地,國富兵強,又懷登帝之心。被朝廷打壓、景帝冷落後,更是猜忌心日重一日。一旦竇太后薨逝,無有孃親彈壓牽絆,很大可能兄弟反目。
樑國重兵只需向西翻倄山,過函谷關,即可直撲京師……樑王,必須死於竇太后之前!
但除樑王,讓情根深種的王娡去做,未免太殘忍了!可除了王娡,誰又能兵不血刃地殺了樑王呢?相愛相殺,到底是痛、是幸,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皇后娘娘,一路順利!”郅都躬身行禮,肅然說道。
“郅太守,行程遙遠,一路珍重!”王娡淡聲說着不由深深嘆息。
“蒼鷹郅都”,已是景帝劉啓手中利刃、身畔鷹犬,深得劉啓信任。爲大漢昌盛,爲帝王利益,只需一聲令下,他便如利劍出鞘,所向披靡!
換過服色,郅都是郡守的冠帶,捧聖旨,帶車隊隨從,浩浩蕩蕩奔赴臨江。
王娡和郅晴目送車隊開動,也讓太僕驅動馬車,轔轔前行。
各奔前程,分別行動。但都肩負殺人使命!
竇太后雖強勢,政令不出皇宮。她知道的是郅都被貶爲庶民,不知道郅都已在赴臨江爲郡守的路上;她更不知道,她最疼愛的小兒子,危在旦夕……
*
樑王見當皇帝無望,就開始奢靡享受,建造了一座堪比阿房宮的大型園林——梁園。有人形容它“宮觀相連,奇果佳樹,瑰禽異獸,靡不畢至”。
梁園“七臺八景”天下聞名。奢靡不亞皇家園囿上林苑。
“七臺”有平臺、朱臺、文雅臺、蠡臺、三陵臺、清涼臺、青陵臺、閼伯臺、老君臺、靈臺。
“八景”是棲龍岫、落猿巖、雁池、鶴洲、鳧島,另有修竹園、孟諸澤和百靈山。
園中房舍雕龍畫鳳,金碧輝煌。睢水兩岸,竹林連綿十餘里,各種花木應有盡有,飛禽走獸品類繁多。
樑王經常在這裡獰獵、宴飲,大會賓朋。天下文人雅士鄒陽、枚乘、嚴忌、司馬相如等雲集梁園,成了樑王的座上賓。由此產生了西漢梁園文學。
後世謝惠連、李白、杜甫、高適、王昌齡、岑參、李商隱、王勃、李賀、秦觀等都曾慕名前來梁園觀瞻。
李白更是居住長達十年之久,不忍離開。詩作《梁園吟》成爲千古名詩,更因此詩,俘獲貴女宗氏之心,以詩爲聘,迎娶佳人爲妻。《梁園吟》寫道:
我浮黃河去京闕,
掛席欲進波連山。
天長水闊厭遠涉,
訪古始及平臺間。
平臺爲客憂思多,
對酒遂作梁園歌。
卻憶蓬池阮公詠,
因吟“淥水揚洪波”。
洪波浩蕩迷舊國,
路遠西歸安可得!
人生達命豈暇愁,
且飲美酒登高樓。
平頭奴子搖大扇,
五月不熱疑清秋。
玉盤楊梅爲君設,
吳鹽如花皎白雪。
持鹽把酒但飲之,
莫學夷齊事高潔。
昔人豪貴信陵君,
今人耕種信陵墳。
荒城虛照碧山月,
古木盡入蒼梧雲。
樑王宮闕今安在?
枚馬先歸不相待。
舞影歌聲散綠池,
空餘汴水東流海。
沉吟此事淚滿衣,
黃金買醉未能歸。
連呼五白行六博,
分曹賭酒酣馳暉。
歌且謠,意方遠。
東山高臥時起來,
欲濟蒼生未應晚。
“這位公子,樑王不在王宮。天熱氣燥,樑王與諸大臣、門客在清涼臺行宮。待小人告知衛尉,派人去報樑王千歲!”樑王宮侍衛,見王娡氣度不凡,忙謙恭施禮。
“多謝!不必了!本公子直接去清涼臺。”王娡一擺手,徑直由郅晴扶上馬車。
“樑王千歲禮賢下士。這麼一個華貴美公子!不知道從何而來,樑王該如何上待呢!”侍衛議論着,目送那輛馬車去往清涼臺方向。
避暑勝地清涼臺,也叫清冷臺,臺下有池名清泠池。歐陽修在清涼臺避暑,曾作《漁家傲》寫到:
“風兼露,樑王宮闕無寒暑。
朝與暮,故人風快涼輕度。”
“娡……”樑王劉武一見由宦官引來的王娡,脫口叫出,又戛然打住。
他急忙起身離榻,迎出幾步,又止步。易容來訪,王娡定不想別人知道她的身份。
眼前的玉人,是夢中的模樣,卻是一身男子裝束,脣上覆須。烏髮束冠,一襲白衫,面如銀月,目沉如水,長身而立,亭如玉樹。
高談闊論的羣臣雅士,見君王如此激動,起身相迎,都停止言語,看向那翩翩美公子,不禁暗中嘖嘆。
王娡也滿心酸楚地看着樑王。小武哥哥?兩年不見,這個身形臃腫,面容滄桑的男子,還是那個目光純淨、神情慵懶、溫潤如玉的美公子嗎?他,華髮早生,皮膚鬆弛,眼神渾濁,長鬚飄動,更象酒色浸潤過度的富家翁……
“退朝吧!”樑王劉武對常侍宦官擺擺手。
“無事退朝!”宦官喝道。衆人忙施禮,紛紛離去。
王娡看着這些傳世的文學名家,一一從身邊退去。
司馬相如,作《子虛賦》:“楚王乃駕馴駁之駟,乘雕玉之輿。靡魚須之橈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將之雄戟,左烏號之雕弓,右夏服之勁箭。陽子驂乘,纖阿爲御,案節未舒,即陵狡獸。”託楚王之名,寫樑王之實,寫盡樑王奢華。
而枚乘作《樑王菟園賦》:“濛濛若雨委雪,高冠扁焉,長劍閒焉,左挾彈焉,右執鞭焉。日移樂衰,遊觀西園。之芝芝成宮闕,枝葉榮茂,選擇純熟,挈取含苴。復取其次,顧賜從者,於是從容安步,鬬雞走兔,俯仰釣射,烹熬炮炙,極歡到暮。”則寫盡梁園宴享之極樂。
梁園雖好,非久留之地。從此後,這些捉刀筆客,風雅文人,就要樹倒猢猻散了!
看衆人散盡,劉武又屏退宮人隨侍。
“皇嫂,”劉武深施一禮,“怎地有雅興來樑地?”
王娡輕輕一笑:“聞聽樑王苑囿堪比上林苑,來此一看,果真不遑多讓!”
樑王大喜:“孤陪皇嫂遊看一番吧!一盡地主之誼!”
王娡點頭。她不知如何開口,如何接續後面的行動。這種熟悉又陌生,親暱又疏離,恭敬又拘謹的感覺,讓她心中發堵,口裡發苦。
“皇嫂是與孤同車,還是?……”樑王劉武試探問道。
“今天本宮不是樑王的皇嫂,”王娡猶豫一下說,“樑王請叫在下,王公子吧!自然……是與樑王同車出遊……”
“皇……哦,王公子,請!”清涼臺前,一架乘與,劉武躬身請王娡登車後,他才上車。
樑王的恭敬,讓隨侍們不解,這位華美公子是何身份?竟讓樑王謙卑如此?
乘與是爲遊園觀景而特製。寬大的弧頂,四面是絲綢的圍簾,可收可放,此時捲起。
行走在竹林間,綠意沁心,風過竹斜,馬蹄的的,行走在平坦的石板路上,竟不見炎炎夏日,只聞蟬鳴鳥啼。
“這裡是古吹臺。春秋時期,晉國大音樂家師曠,曾在這裡鼓吹奏樂!”
登上高臺,劉武介紹。平臺開闊,一座大殿雕樑畫棟,殿裡有鍾瑟琴簫等樂器。劉武擊掌幾下,有樂人魚貫而出。
鐘鳴缶響,歌女輕吟唱,慢舞蹈,一曲詩經“蒹葭”聽得王娡淚泫欲泣。
劉武擺手,樂人退下。王娡起身下了高臺,劉武追過來,看着王娡上了乘與,遲疑一下,也登上乘與。
“樑王殿下,”王娡沉聲說道,“讓在下爲您駕車吧!”
“王公子……還是由孤來吧!”劉武擺手,馭者放下馬鞭和繮繩,施禮後退下。
留下所有宮人僕從,劉武駕車前行,聽着身後王娡的輕聲啜泣,不禁哽咽:“皇嫂此番前來,所爲何事?如今已貴爲皇太子之母,母儀天下,該高興纔是!”
王娡更是哭得氣噎。她前來所爲何事?只爲取眼前人的性命!可她如何下得了手?
“小武哥哥……”
只這一聲,讓劉武一顫,丟下繮繩,轉臉看着那個得不到,又忘不掉的小仙女,也默默垂淚。
信馬由繮,又行至一高臺。劉武勒馬停車,他跳下車,看王娡下車,伸手來扶。
王娡將手遞於他,垂首下車。劉武輕捻王娡指尖,再不捨放手,牽着王娡登上高臺。
極目遠望,睢水逶迤在大平原上,阡陌如織,晚霞如畫;高臺下,一泓靜泊映着霞光,散射着紫雲金輝!
“好美!”王娡由衷讚歎。
眼前有美景,身旁有愛人,究竟是什麼,要讓她殺所愛之人?她不想面對、不忍下手!就讓時間,靜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