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洋海面上,當黃昏的斜陽餘暉灑滿整個海面的時候,數十條唬船組成的“艦隊”,正在海面上犁出一道道白浪。
所謂的唬船,其實就是一種小型槳帆戰船,具有良好的機動性,便於調頭和轉彎,因爲既有船帆又有長槳,所以在風向多變的近海非常靈活,也可以在內河當中快速移動。因此是一種非常適合用於內河和近海作戰、緝私、走私的輕型艦艇。
而這一支唬船艦隊是由七八十條唬船組成的,每條唬船上都有二十到三十名綠營水兵,總兵力有一千大幾百不到兩千。
爲首是一條比尋常唬船更大一些的“大唬”,上頭有足足三十一名官兵,包括十八名槳手,一名舵手、兩名鼓手、兩名旗手、一名船頭、六名戈什哈和虎門水師鎮總兵!
這原來還是一條旗艦呢!
在這條唬船旗艦率領下,七十多條唬船就在伶仃洋的海面上展開了一個唬船方隊,沿着香山縣的東海岸,一路南行。
大清也許還是大清的廣東水師虎門鎮總兵陳世凱,這會兒就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張擺在他的旗艦“指揮艙”(就是個用弧形竹、葦蓆搭起來的窩棚)裡面的太師椅上,臉色鐵青,額頭上全是冷汗,還不停地吞嚥着什麼——他正在暈船呢,感到了強烈的嘔吐感,雖然早就沒什麼可以吐的了。
這位陳世凱雖然是夔東一帶的勇將,讓夔東十三家義軍吃了不少苦頭,而且也是“水陸兩棲”的,夔東一帶的江河沒有一條能攔住他。但是“水陸兩棲”不等於“海陸兩棲”!自打他當上了虎門鎮的總兵,這才知道大海和長江壓根就不是水多一點、風大一些.而是水多了太多,多到了望不到邊。風也大了太多,吹得整個海面都起起伏伏。
可以乘坐三十人,花費數百料造出來的“大船”,在伶仃洋的海面上小的跟個樹葉差不多,真正的一葉輕舟,只能隨風飄蕩,不停搖擺。原本在湖廣那邊不暈船的陳世凱,今兒才一出海,就暈得快不行了,一路上吐了十幾回,現在連站着的力氣都沒了,只好坐在“指揮艙”裡面“指揮”艦隊南下偷襲澳門.也不知道這偷襲能不能成?
實在不行的話,還是回去算了.
就在陳世凱心裡頭開始打退堂鼓的時候,正在船艙外頭扶着桅杆偵查的這艘唬船的船頭忽然大喊了起來:“總鎮老爺,西南岸上濃煙滾滾.應該是濠澳城着了大火!”
濠澳着火了?
那是王國棟那個假鰲拜得手了嗎?
一想到濠澳城裡面的金山銀山,陳世凱一時間連暈船都忘記了,猛地站了起來,一個健步就衝出了自己的“指揮艙”,站在了這條大唬船的船頭,然後伸長了脖子向西南方向望去。
果然是濃煙大起啊!
而且還不止一道煙柱,而是同時揚起了幾道煙柱!
看來濠澳城內已經打成一團了!陳大總兵知道機不可失,趕緊大聲下令道:“傳本官將令全隊急行軍,今天晚上一定要到澳門城!咱們和王協臺裡應外合,一鼓作氣,拿下澳門!”
那個陳世凱手底下的船頭聽見這命令就是一愣,“總戎,您說要拿下澳門?”
“這是本官的將令!”
“可澳門現在不是粵海關道的駐地嗎?那是朝廷的內務府直轄的地盤咱們要去拿下澳門,豈不是造反?”
陳世凱被手底下人一問,也一下愣住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他現在乾的事情好像真的是造反啊!
可他明明是大清忠臣,怎麼就糊里糊塗反了呢?
“總戎,咱們是不是要反了?”
“早就該反了!”
“總戎,咱們是不是已經投靠了新安的吳四爺和鰲拜了?”
“太好了!”
“終於等着了!”
正在划船的虎門水師鎮的兵丁一聽要造反,全都來勁兒了.造反好啊!造反有前途!造反成功了,大家以後就是開國功臣,再差也有平南王府旗人的待遇吧?
聽見底下一羣廣東兵的議論,陳世凱都無奈了.這都什麼人呢?這就是大清朝廷花錢養着保護走私的廣東水師嗎?不過他現在也拿這幫候補反賊沒什麼辦法。
因爲他的親兵都是旱鴨子,現在大多留守在虎門炮臺和沙角炮臺那邊,現在跟他一起在這條大唬船上的,僅僅只有六個戈什哈,還都是暈船暈得快不行了的。
想到這裡,他一咬牙一跺腳:“對,反他N的.殺進澳門,放搶三天!加把槳,用力劃!”
“嗻!”底下人一片歡呼!
“鰲拜來也!”
“平南王反了!”
“王輔臣反了!”
“王大頭反了!”
“鰲拜和平南王一起反了.”
夜色已經漸漸籠罩了下來,在澳門城內,已經是一片叫反了!
廣州鰲拜王國棟和黃林生黃四爺的人到處嚷嚷“鰲拜來也”。
而被黃林生鼓動起來的一羣三縣士紳則到處嚷嚷“平南王反了”、“王輔臣反了”和“王大頭反了”.他們當中一些人覺得王大頭和他爹王輔臣搞得什麼均田鄉兵顯然是造反!另一些人覺得王輔臣、王忠孝都是大清的官,是代表大清迫害他們的,所以他們要和平南王一起造反!
而奉命鎮壓的深圳鰲拜何天然帶來的溫州鐵人兵則在商市裡到處嚷嚷“鰲拜和平南王一起反了”——鰲拜和平南王一起反了,那麼王忠孝不就能名正言順進兵廣府了?反正平南王尚可喜在廣東就是粵人公敵這樣的存在,他反不反,都不妨礙廣東人反他!
而這麼一嚷嚷,好嘛,這個澳門城裡面就是一羣反賊了!王忠孝是反賊,反對王忠孝的尚可喜也是反賊,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鰲拜更是反賊!
可是這三夥反賊爲什麼不能聯合起來一起反呢?各反各的,反賊和反賊還打起來了,這他M叫什麼事兒?
而廣東這邊的反賊,無論是士紳反賊還是海上反賊又或是農民反賊,還都是比較能打的他們隔三差五就會來場宗族械鬥!
雖然面對還沒有朽壞的綠營兵,他們的械鬥手藝都不怎麼靠譜(還得再練練,等太平天國起來的時候,他們就比綠營厲害了),但是這會兒在一座擁擠的商市裡鬧起亂子,械鬥磨練出來的武德還是挺好用的。
澳門城堡西北方向上,劃出來安置三縣士紳的地盤上,這會兒已經亂成了一團,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吶喊,到處都是噼裡啪啦的槍聲,到處都是垂死之人發出的慘叫。
何天然和王士元已經帶着手下開進去鎮壓了!
但是鎮壓的效果並不太好,倒不是何天然的鐵人兵戰鬥力不行,而是這些鐵人兵是大員島鄭家和“深鰲拜”手底下的精銳,這都已經打出名了。
所以那羣三縣士紳和他們的家人族人看見大隊扛着朴刀的鐵甲板開進來,還以爲是鰲拜的人,原本沒打算反的,現在也鬧起來了.
而王士元和張保三手下的快班、壯班,說穿了就是衙役,戰鬥力並不強,裝備的傢伙也是用來抓毛賊的,現在遇上反賊了,肯定兜不住啊!
更麻煩的是,王國棟和黃林生這夥人還把一些手銃(手槍)偷運進了商市,噼裡啪啦一陣亂打,還到處放火,搞得商市西北角一片混亂。
何天然的溫州鐵人兵衝殺了幾次,不僅沒能得手,反而搞得這一片更亂了!
而王士元和張保三的人更倒黴,他們一開始還想維持秩序,結果在一片剛剛過了火的廢墟旁,一頭撞上了“廣州鰲拜”!
那個“廣州鰲拜”也不知道自己遇上誰了,看見一個穿着圓領長袍的大光頭帶着一羣衙役,就抄起手裡的朴刀向前一指,大喝一聲:“呔!某家乃是奉天討胡大將軍鰲拜,奉大明朱三太子令旨來取澳門爾等還不速速歸降!”
這下可把王士元給驚呆了。
奉朱三太子之令.朱三太子本人怎麼不知道啊?這個鰲拜.他到底是奉了哪個朱三太子的命令?
他這還沒來得急回答呢,身後又是一陣呼喊:“鰲拜來啦!鰲拜帶着鐵人兵來啦!”
隨着這一陣呼喊,就看見一羣打着火把,舉着撲刀,披着鐵甲的漢子浩浩蕩蕩的就出現在王士元他們身後了,這羣“鐵人”身邊還跟着一羣“助威吶喊”的,就是他們在瞎嚷嚷什麼“鰲拜來了”!
當然了,他們是用廣東話嚷嚷的,而何天然是個陝西人,和手下的鐵人兵又多是溫州人,壓根聽不懂這幫廣東人在喊什麼?
不過王國棟在廣東好多年了,聽得懂廣東話,當下就是一陣狂笑道:“狗賊,你們已經被包圍了!”
是被圍了!
前有鰲拜,後有鰲拜.腹背受鰲拜,這還能往哪兒跑?
可這事兒總有些不對啊!
“王協臺,不對啊!”黃林生這個時候已經湊到王國棟身邊了,抖着聲道,“怎麼多了個鰲拜?”
“多了個鰲拜?”王國棟一聽,也傻眼了。
是多了!
他就是鰲拜啊!
怎麼對面又來一個.還是帶着鐵人兵的鰲拜!
難道遇上真鰲拜了?
這假鰲拜王國棟一想到自己遇上真鰲拜了,馬上就慫了!
能不慫嗎?
他什麼檔次,鰲拜什麼檔次?他怎麼可能打得過鰲拜?他要有這能耐,早就帶兵收復新安,收復深圳,收復九龍和香島了!
而且跟着鰲拜一起來到是什麼兵?那是鐵人兵!都披着鐵甲,他怎麼打得過?
“那是真,真鰲拜快跑啊!”
王國棟慫,他手下的親兵當然更慫,他們都知道自己的主子是假鰲拜,現在假鰲拜遇上了真鰲拜,那還不趕緊腳底抹油開溜?
結果還沒開打,這夥“鰲拜的手下”就把“鰲拜”給賣了,一邊大喊真鰲拜來了,一邊撒丫子就跑。
王國棟、黃林生一看手底下人都跑了,也不敢戀戰,一起跑吧.再不跑,那就死定了!
這下跟着“假鰲拜”造反的士紳和他們的親族都傻眼了.合着他們跟錯鰲拜了!
這可如何是好?還能改正嗎?
但接下去發生的事情,則讓他們徹底陷入了絕望。
因爲那個“真鰲拜”居然和那個澳門總管師爺王士元合流了不是去抓王師爺的,而是和王師爺湊到了一起,領頭一個“大鬍子鰲拜”還向王師爺行了一禮!
很顯然,這夥鐵人兵根本不是從深圳過來的,他們是王忠孝訓練的鐵人兵!
然後就聽見那個“大鬍子鰲拜”大喝一聲:“兒郎們,前方戴紅帽的是鰲拜抓鰲拜,殺啊!”
戴紅帽的就是王國棟,別人都是紅巾,就他一個戴紅帽!
聽他這麼一吼,那些跟着起鬨的傢伙都快暈了!
這他M一會兒真鰲拜,一會兒假鰲拜,一會兒假鰲拜又成了真!這個鰲拜到底是真是假?
就在他們快要暈過去的時候,那羣鐵人兵已經喊着“抓鰲拜”的口號,舉着朴刀衝上來了,沒了鰲拜這個主心骨,那些三縣士紳哪兒還有鬥志,全都丟了手裡的傢伙,開始四散奔逃起來。不過他們也不是鐵人的目標,何天然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那個假鰲拜!
那些倒黴蛋士紳,都是王士元的菜.王士元手下的捕快、壯班捉他們去坐監正好。
“前方戴紅帽的是鰲拜!”
“抓鰲拜啊!”
“抓住鰲拜,重重有賞”
王國棟和黃林生兩人拼命逃跑,但是怎麼都甩不掉背後的追兵,只聽見一陣陣溫州官話喊出的“抓鰲拜”.這可真是冤枉啊!
假鰲拜遇上了真鰲拜,真鰲拜卻把假鰲拜當真鰲拜抓.這個真鰲拜、假鰲拜,都是鰲拜,相殺何太急啊!
兩個人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反正跑到夜色完全籠罩澳門,天空當中已經掛出了一輪明月和星星點點的星辰時,他倆才停下喘大氣兒——不是甩掉了追兵,而是前方出現了一片汪洋。
他們這是從濠江內港附近一直跑到了澳門東邊的海灘邊上了!
倒不是他們倆慌不擇路,而是澳門的地形本來就是個半島,而且入口很窄,又修了個拱北窄給堵上了。所以他倆就只能往澳門半島東邊的海灘上跑.而且之前王國棟就和虎門水師總兵陳世凱約好了,就在澳門半島東海岸接頭——如果“廣州鰲拜”在澳門的起義成功了,陳世凱的水兵就乘勢登陸!
如果起義不成功,那王國棟就搭乘陳世凱的船逃走計劃的是挺好,可問題是陳大總兵的船呢?
王國棟和黃林生兩個人瞪大了眼珠子在海面上搜索,根本沒有看見廣東水師的“唬船”,倒是有一條掛着許多燈籠,在黑暗當中顯得燈火輝煌的大型鳥船在海邊上泊着。
這種大型鳥船可不是唬船能比的,這都是幾千料的大船,非常堅固,可以在側舷安裝上幾層“紅衣小炮”,還可以跑遠洋大員島的鄭家海賊就裝備了大量的大鳥船,據說香島那邊也有這樣鳥船出沒!
這艘鳥船也不知道是誰家的?
王國棟和黃林生正琢磨的時候,身後的呼喊聲越來越響了:“抓住鰲拜,重重有賞海灘邊上有鰲拜!”
追兵來了!
王國棟和黃林生那個急啊!
他們現在犯了冒充鰲拜造反罪.如果被王忠孝的人抓住,肯定以謀反論處!可要是被鰲拜的人抓住.肯定也是死路一條!
這可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
“王協臺前面水面有一條小船!”
就在這時,王國棟僅剩下的一個親兵吼了起來。
王國棟、黃林生一看.果然!水面上果然有一條救命的船,而且也不是很小,好像是一條十幾槳的唬船,船頭還站在一個彪形大漢,光頭沒戴帽子,會不會是陳世凱?
兩人也顧不得看個究竟了,趕緊淌水靠上去吧,上了船也許就得活了。
那條唬船好像也發現他倆了,摸着黑就朝他們這裡來了。王國棟和黃林生兩人覺得自己有救了,一邊淌水一邊還喊:“陳總戎救我,我是王國棟啊!”
那條唬船上的人似乎聽見他們的喊聲了,就朝着他們駛來,沒一會兒就到了兩人跟前,兩條長杆伸了過來,王國棟和黃林生還以爲是來撈他們的,就伸手去抓,結果黑燈瞎火的沒抓住,還給那兩個長杆重重地在腦門上拍了兩下,眼前一黑,都暈菜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