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忠?你.怎麼過江了?”
尚淑英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心裡頭已經知道不對了。
因爲她瞧見策馬佇立在大街上的劉進忠背後,是大隊身披布面鐵甲,頭戴笠盔,手持長槍、朴刀、鳥槍和弓箭的步軍——這是準備上戰場了!
而且劉進忠帶着的軍隊人數不少,塞滿了整條街道,一直鋪到了街道勁頭的金川門,數量起碼有好幾千!這麼多人當然不可能是給劉進忠這個北王保駕的護軍,而是跟着劉北王來南京砍人的軍隊!
那麼問題就來了.他們要跟着劉進忠砍誰?
砍朱三太子一邊的人?
劉進忠理應是反朱三太子的,至少尚淑英是這麼認爲的。可問題尚淑英並不知道劉進忠過江的事兒!
原來的計劃可不是這樣的,而且耿精忠好像也沒有下過命令讓他過江。更加讓尚淑英起疑的是,長江上的水師總兵江勝是鄭經的人,他在南京這邊是跟着陳永華混的,根本不可能被耿精忠收買.
如果江勝要阻攔,劉進忠屯在江北的五千精兵如果沒有朱三太子的同意(理論上是盧三好、耿精忠代表朱三太子的同意),是不可能過江的。
之前尚淑英可以帶五千人過江入南京,就是得到了耿精忠和盧三好的批准。
可是據尚淑英所知,耿精忠和盧三好都沒批准過劉進忠帶五千兵過江.那他是怎麼過江的?又是怎麼入城的?南京城北的金川門、神策門、儀鳳門可都是應天團練在值守,沒有盧三好的命令,劉進忠的人怎麼進得來?
難不成劉進忠是耿、尚兩家的敵人?
想到這裡,尚淑英就是一哆嗦,一臉驚詫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劉進忠苦笑道:“淑英,我是北王你說我這個北王能跟着耿精忠這個東王一起造反嗎?”
尚淑英心裡面一沉,杏目圓睜,怒視着劉進忠:“進忠,東王對你可有知遇之恩啊!”
“先帝對我也有知遇之恩!”劉進忠正色道,“若無先帝將我從行伍之間提拔起來,我劉進忠豈有這幾十年吃香喝辣的好日子?至於東王的提拔.只要東王不造反,我是一定會支持東王的。可他要反三太子,那我可就不能跟着他當逆賊了!”
其實只要腦筋正常,又可以自主的王或是大中堂,都不會跟着東王耿精忠去反朱三太子。
因爲只有朱三太子這個虛君在皇位上呆着,底下的王爺和大中堂才能舒舒服服過日子啊!換耿精忠也好,換吳三桂也罷,哪怕是李輔臣、李中山去當皇帝,底下的王爺們都不會樂意的——這不是就把虛君換實君,而且還是換成狠人實君,早晚得被幹掉!
這個道理,其實尚淑英也懂。她也不想把朱三太子拉下馬,只是她和李輔臣、李中山有解不開的仇。
而李中山上次帶着她打淮西的時候,就已經露出了一些殺機。但她還可以通過努力討好,曲意逢迎,化解對方的殺意。
但是再過不久,等李輔臣打下安慶、九江之後,這個殺人不眨眼活呂布就會抵達南京!那可是真正經歷了幾輪屍山血海的狠人,怎麼可能饒得了她?
而且李輔臣一旦入京,李家在南京的實力至少會翻倍,再加上“三中堂聯盟”,到時候連耿精忠都得低頭,何況劉進忠這個實力不大夠用的北王?
到時候尚淑英沒準就自己被病死了.
劉進忠看見尚淑英不說話,就笑着道:“我不跟着他造反我就是北王,我跟着他造反成功了我還是北王,如果造反不成功,我還得身敗名裂.你說我圖啥?淑英,你也別跟着耿精忠鬧了,趕緊帶路,領着爲夫去抓耿精忠吧!等抓住了耿精忠,你就是平亂的首功了!”
“進忠!”尚淑英臉色一沉,“你當我是什麼人?我怎麼能幹出這種忘恩負義之事?這種首功我纔不要呢!”
尚淑英也不傻,她當然知道平亂首功不可能是自己人家明顯設了個套來坑耿精忠、嶽樂、李之芳、範承謨這些人!
這首功怎麼有她的份?
“你難道想和爲夫兵戎相見?”看到尚淑英冥頑不靈,劉進忠就臉色一沉,看着有點怕人了。倒不是他真要和尚淑英翻臉而是他必須表明立場!他可有一大羣的手下,還一大家子人呢!
尚淑英搖搖頭,嘆口氣道:“你是我丈夫,我是你妻子,夫爲妻綱,我怎麼能帶兵和你交戰?而且我家和朱三太子也沒什麼深仇大恨,只是和南王、英王家的仇恨難解.”
劉進忠一笑:“你放心吧.這事兒只要你不在乎,南王、英王纔不會在乎呢!”
他說的也有道理,被殺的又不是李中山的爺爺們,他在乎啥呀他要真在乎,上回就拿尚淑英開宰了。
“真的?”尚淑英還有點不放心,一臉的憂愁,“這殺父之仇,我當然可以放下,就怕英王不信.上次徵淮西時,我就差一點被他行了軍法!”
劉進忠看到尚淑英態度動搖,趕忙勸慰她道:“對,對,區區殺父之仇,當然可以放下那個李輔臣的乾爹不就被阿濟格所殺?他後來和阿濟格可好了!”
爹多了也就不稀罕了
尚淑英搖搖頭:“進忠,這話你說我可不信,得英王殿下親口對我說!”
“那好辦,”劉進忠笑道,“英王就在莫愁湖你先告訴我東王在哪裡,我們去抓了東王,然後一起去見英王,和他冰釋前嫌。”
尚淑英嘆了口氣道:“東王就在東王府中坐鎮.不過我不和你一起去東王府了我還是先去莫愁湖找英王吧。”
“也行,”劉進忠點點頭,“你和英王有舊,和他好好說說,恩怨一準能化解。”
尚淑英看了眼左右,問:“誰願意跟我一起去莫愁湖拜見英王?”
還真沒幾個人願意跟隨尚淑英,也就是一些隨她嫁到續順公府的奴才還忠心耿耿地跟着她,而續順公府出身的將領,現在沒有一個肯跟着她的。
很顯然,這些人已經被劉進忠給“消化”了
尚淑英吐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領着幾十個親兵策馬而走,向着莫愁湖的方向而去。
而劉進忠看着自己的妻子離開,又扭頭看了看被尚淑英留下的幾千劉家軍,突然張開喉嚨大呼道:“奉旨討伐耿精忠,可願隨吾殺賊?”
“願隨大王!”
衆人發出歡呼!
劉進忠所部的骨幹要麼是勇衛營系的,要麼是續順公府的,其中前者人多,屬於主流。但就算是續順公府的人,現在也不願意跟着耿精忠去造大明的反.他們和朱三太子、李輔臣、李中山他們又沒仇,何苦替耿精忠當炮灰?
看到大家都願意跟着自己,劉進忠的信心就更足了,大聲呼喊道:“敵在東王府向東王府進軍!”
“敵在東王府!”
所有人都跟着一起大呼,然後全軍調轉方向,跟着劉進忠向着南京皇城的北安門而去!
尚淑英並沒有對劉進忠說真話,耿精忠並不在東王府,實際上尚淑英也不知道耿精忠真正的位置。因爲耿精忠在尚淑英帶隊離開西安門後不久,就帶領八千精兵去支援在常府街受阻的李之芳了。
而在劉進忠率兵撲擊北安門的同時,常府街周遭,已經是一片屍山血海了!
因爲這一路的叛軍是耿精忠親自指揮的,人數又特別多,是根本輸不起的——他們要輸了,那別處的叛軍還打什麼打?趕緊跑路吧!
所以常府街的得失,就能直接決定南京之變的結果!
因此在整個南京之變中打得最激烈的,就是常府街上的常家大宅一帶了。
耿精忠一方面輸不起,一方面憑藉兵力雄厚,動用一萬多人攻打一條長街加上一棟大宅邸,企圖速勝。所以一上來就用足了氣力,派出軍隊一波接着一波發起猛攻。就想着儘快拔掉這個要點,然後沿着常府街繼續向南京最繁華的地段進軍!
而常威那邊也在全力防禦!他手下的兵力剛開始時不算多,只有兩千多人。似乎只能憑着一座不怎麼堅固的大宅子死守!
但是打了沒一會兒,那些被耿家叛軍點燃的大火逼得躲進這所常家大宅的“國衆”開始“臨陣投軍”,加入常家軍和耿精忠的人作戰了。
他們的人數也不算太多,也就小兩千吧。常威麾下本來就有兩千多人,這下變成四千多了,兵力密度一下就上來了。
而且這夥南京國人和國士都參加過之前的南京保衛戰,雖然沒有參加過什麼激烈的戰鬥,但畢竟聞過大半年的硝煙,又在南京被圍攻期間參加了相當嚴格的軍事訓練。
另外,他們的家園剛剛被耿家叛軍放火燒了,眼睛都紅了,所以士氣極高!
在血戰了差不多一個上午後,常家大宅周圍的屍體都堆成山了,圍牆浸入鮮血,都被染成紅色了。不過這圍牆也岌岌可危了!這一圈圍牆可不能和定王府的圍牆相比,單薄低矮了許多,而且年久失修。磚牆上大大小小的到處都是歲月留下的缺口。最矮之處用手一撐就能翻過去。幾個較大的缺口附近,還發生了激烈的肉搏,雙方士兵的屍體交相枕藉,交疊着死在一起!
那個總是以文人面貌示人的常威現在也露出真面目了,身上披着的布面鐵甲浸透了人血——都是被他親手斬殺的耿軍的血!
只見他這會兒正拄着一把很長的橫磨劍,站在一羣渾身浴血的常家子弟跟前,大聲給他們打氣,看着還真挺像一個悍將。
有點他祖宗常遇春的遺風!
這個時候,一個留着三綹長鬚,麪皮白淨,看着好像個書生,身上穿紅袍,頭上頂着個不知道從哪兒撿來的槍盔的國士領着兩把大刀飛奔過來,吼了一嗓子:“可畏兄,咱們的援兵到了!”
“援兵?”常威深深吸口氣,大聲問,“是英王殿下的兵?”
“不是,”那拎着兩把大刀的“強盜書生”笑了笑,一臉自豪地說,“是咱們南京的國士、國人來救援了,來了好幾千!”
常威拎起長劍,笑着對左右道:“國士、國人好啊.咱們也是國士、國人,給我召集一千名戰士,隨我殺出去接應援兵!”
“是!”
“怎麼給人趕出來了?打都打進去了,怎麼就站不住呢.”
尚之信舉着望遠鏡,鐵青着一張臉,呆呆的注視着前面的這座王府。
他可是帶着幾門紅衣大炮加入定王府之戰的!
他本來以爲只要把紅衣大炮推上去一陣猛轟,打開一個缺口,然後步兵一擁而入,定王府應該就能打下來了。
可是牆到是轟開了一點,雖然缺口不大,只有十來步寬,而且也只坍塌了一半,但進攻部隊還是可以比較方便地爬進去。
所以嶽樂馬上就組織了數百名敢死士發起猛衝.也衝進去了!一度讓尚之信高興的手舞足蹈,以爲勝利在望了。
可誰知道那段缺口裡面有明軍的埋伏,衝進去的敢死士立即就遭遇了密集的燧發槍火力和一門火炮的轟擊,頓時遭受了慘重傷亡,然後又讓人一陣衝鋒給趕出來了沒有全部出來,進去的時候有四五百,出來的時候不到一百!
看到傷亡慘重的敢死士一邊跑還一邊被背後打出的鉛彈紛紛打倒.
耿精忠放下望遠鏡,有點不寒而慄。
定王府守軍的戰鬥力實在太強了,而且人數好像也很多,至少有三四千,還裝備着大量的火器,這根本不是原來的定王府護衛能有的火力。
難到對方早有準備?
難到有人在南京城裡設了一個局?
他突然身子一抖,側耳傾聽,彷彿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對他說:“大哥,我們上當了!劉進忠早就把我們賣給朱三太子和王大頭了.他們一起設了圈套來套我們和東王的實力,現在劉進忠已經帶着一萬大軍向皇城去了”
尚之信猛一回頭,發現他身邊真的有個人在和自己說話.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妹子尚淑英。
“淑英.怎麼回事?你剛纔說的”尚之信更加緊張了,說話的聲音都有點發抖了。
尚淑英的雙眸之中閃爍着淚花,努力點了下頭:“大哥.我們劉進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給坑苦了!”
“你剛纔說的都是真的?”尚之信彷彿腦袋上捱了一記猛擊似的,一下都沒法子思考了。
尚淑英重重點頭。
“這,這可如何是好?”尚之信的腦子都暈了,已經是手足無措了。
劉進忠可是被耿精忠那個傻子當成心腹的,耿精忠的那點兒事兒,劉進忠就沒有不知道的。如果劉進忠要出賣耿精忠,那朱三太子、李中山、盧三好、陳永華這些人如果不設個連環套來套耿精忠,都對不起他們的壞良心了。
而李中山、盧三好、陳永華精心設計的圈套.
“大哥,”尚淑英朝着尚之信身邊的親兵揮揮手,示意他們一邊呆着去,然後自己湊到尚之信身邊,低聲道,“劉進忠已經入城了.不過他還想拉我一起倒戈,所以被我套出了朱三太子、李中山等人的去向。我們只要滅了他們,那就能扳回一局,也能報耿王大恩了!”
“那,他們在哪裡?”尚之信問。
“在莫愁湖,”尚淑英道,“他們都在莫愁湖!敵在莫愁湖!”
其實劉進忠沒有和尚淑英說朱三太子在莫愁湖,這是尚淑英自己腦補出來的。既然李中山他們早就知道耿精忠要反,那必然會把朱三太子從定王府挪走啊,能挪哪兒去?
尚淑英還知道莫愁湖旁邊的園子也戒備森嚴,而且莫愁湖又位於西外城,距離皇城很遠,不容易受戰火波及,如果李中山他們一定要爲朱三太子找個安全點的地方,那一定是莫愁湖了。
“莫愁湖”尚之信想了想,“可我們怎麼過去?”
“我有辦法!”尚淑英道,“我有北王的令牌,劉進忠既然投了朱三太子,那北王令一定還管用。另外,咱們的戎服和明軍的戎服是一樣的,只是在頭盔上包了黑布以示區別,只要拿掉黑布,再有令牌。再宣稱奉北王令旨去莫愁湖護駕,沿途遇到的士卒、關卡一定攔不住咱們!”
“這個.”尚之信還想在好好琢磨一下,他忽然隱約之間就聽見“保大明、誅國賊”的呼喊聲!
“是南京團練和國衆兵”尚淑英的反應倒是挺快,馬上對尚之信道,“大哥,這是咱們最後的機會了!再拖下去就全完了。幹吧,如果不行,咱們還能想辦法逃走了!”
尚之信點點頭,一咬牙道:“妹子,那咱們怎麼幹?帶多少人去莫愁湖?”
“人沒法多帶,咱就點齊一千人馬吧!”尚淑英說,“帶多了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太少了辦不了大事兒。”
尚之信道:“好,就一千.能不能成,就看這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