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有些心傷,又或許是猝不及防,小山粗壯的身子被顯得有些瘦弱卻異常堅決而兇狠的米小花給生生撞開三四米。
小山都還沒來得及黯然,就聽見耳際邊“轟”的一聲巨響,只感覺臉上一片灼熱。
那是氣浪,那是爆炸的氣浪,那是手雷爆炸的氣浪。
經驗已經足夠豐富的新兵第一時間知道了發生了什麼。
搖了搖有些眩暈的腦袋,肝膽欲裂的小山根本顧不上去看臉上正在肆意流淌的熱流是來自哪裡,他的額頭被一塊彈片劃破,鮮血飛濺。
他第一時間就把目光投向將自己撞開的米小花。
看到的卻是令他肝腸寸斷的一幕,米小花略顯瘦弱的身體就躺在距離他三米外,半邊身子的軍服一片焦黑,鮮血不要命的從她的頭上,從她的身上流出,將地上的砂石染成一片赤紅。
距離她身邊不過兩米的那名引起他們爭論的年輕日軍,卻已經飛到四五米外,一片血肉模糊,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在那一瞬間,小山終於明白了,明白米小花爲何一言不合就飛身撲過來撞開他,因爲,那名眼神惆悵的日軍,竟然還暗藏了一枚手雷,並趁着自己不注意點燃了引信。
他也終於明白小鬼子的眼神,他不是想活,而是求死,那裡蘊藏的期望並不是希望自己放過他,而是,期望自己走得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好來個同歸於盡。
“醫生,醫生,救人那!”小山連滾帶爬的撲向米小花。
他將自己身上攜帶的急救包按向米小花的肋部,那裡,被手雷彈片清晰的撕開了一個大口子。
可是,無論他按的多麼用力,卻怎麼也堵不住噴涌而出的鮮血。
望着那張本應該白皙美麗但現在卻是焦黑而滿是血污的臉,小山淚如雨下:“米班長,你醒醒啊!你醒醒。”
如果可以,新兵蛋子無比希望躺在那裡的人是他自己。他不僅後悔而且更心痛,後悔不該如此愚蠢同禽獸講善良,心疼她如此之傷。
她不知道這樣會讓自己從此以後生不如死嗎?如果她不能活着,那他,就算是活着,也不如死去。
“龜兒子,你哭個球!”十幾米外目睹這一切的米老五怒氣衝衝地衝過來一腳將新兵蛋子踹開。“醫生,快救救她!”
“其他所有人,給老子注意了,誰再違抗團座長官軍令,老子有權利將他就地正法。”米老五的怒吼聲,百米可聞。
最少兩名醫生和四名護士從數十米外狂奔而至,將米小花圍在周圍,使盡渾身解數開始搶救。
周圍的士兵們臉上涌起一股黯然,但手裡的槍卻是悄然握的更緊了,翻看鬼子屍體的時候,甚至開始先行補槍再補刀,就連平時極爲節約的紅色戰士們亦是如此。
唯有一個新兵蛋子,滿面是血,伏地大哭,一直不願離去。
滿臉怒色的米老五忍了又忍,終究只是嘆了一口氣,沒再苛責新兵小山。
善良可以用在任何地方,唯獨不能用在戰場。善良可以給任何人,唯獨不能給予日寇。這個道理,光說是沒用的,唯有自己親身經歷血與火的戰鬥。每個新兵,也正是這樣成長起來的。
生或是死的那個瞬間,足以讓青澀蛻變爲成熟,蛻變不了的,只能死去。
只不過這一次,是米小花用生死這個難以抉擇的抉擇讓新兵明白了什麼是戰場罷了。
沒過幾分鐘,米芝帶着五名女兵狂奔而至,冷冷的掃了一眼臉色訕訕的米老五,六人靜靜立於正在現場忙碌着的醫生護士們身邊。
站得猶如六根挺立的標槍,雖然看不到他們臉上的表情,但每個從她們隊列掃過的人,依舊能感覺到她們的悲蒼。
米芝當然憂傷,米家峪100多口人,只有他們這七女一男,爲了替逝去的親人們報仇,他們選擇加入獨立團。刻苦訓練了四年,她們比男人們更努力,她們甚至達到了特種大隊的選拔基礎標準,從舊關到七亙村,雖然是做爲野戰醫院警衛排,但她們亦擊殺了不下十人的小鬼子。
可是,距離她們的目標還無比遙遠,就要損失一名親人了嗎?
現場的搶救整整進行了十分鐘,但對所有人來說,尤其是小山,卻猶如過了十個世紀。
直到其中一名醫生站起身擡起頭。
“周醫生,小花的情況如何?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助的。”米芝首先開口問道。
“哎!傷勢太重了。距離手雷爆炸的距離太近了,身上的彈片傷高達十三處,需要馬上手術,我們也需要大量血漿。”不過中年卻華髮點點的周姓醫生嘆道。
“沒問題,如果血漿不夠,可以抽我和我的姐妹們的。”米芝堅定的回答道。
“不過,彈片傷還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近距離爆炸引起的內腑震傷,如果不是小鬼子爲了怕被發現,將手雷藏在身下,那米軍士恐怕早就沒了。所以,我們只能盡力而爲,米排長你們也要有心理準備。”周醫生卻是搖了搖頭,將數米外小山的心重新打入絕境。
“好,我相信周醫生的能力,如果。。。。。。那也是小花的命。”米芝的俏臉狠狠的一抽,卻努力保持着平靜。
四年前突遭的劇變和仇恨以及四年的軍人生涯,早已將純真的村中少女打造成一個心智堅韌的女兵,早已學會如何掩藏自己心中的情緒,哪怕她此時內心無比悲慟。
從兒時相識到四年的朝夕相處,她們早已是勝似親人的存在。
“對了,小山是誰?米軍士剛剛短暫的清醒過一回,喊了這個名字,估計是有什麼話說吧!”周醫生望望周圍,問道。
目光都投注在跪在地上淚眼婆娑的新兵蛋子身上,包括米芝在內的幾名女兵臉上閃過一絲怒火,繼而滿是黯然,她們或許多少懂得自己姐妹的心思。
擁有靈敏直覺的女人可是這個世上最可怕的生物之一,男人們掩藏在心裡眼底的心思,她們能感覺得到,大多數時候只是她們故作不知罷了。只不過,男人們很少懂,還以爲自己很聰明。古今中外,莫是如此。
“我,我是。”被米老五再次狠狠踢了一腳的新兵蛋子不可置信地手腳並用躥到已經被包紮的嚴嚴實實只露出了一雙眼睛和嘴巴的米小花身邊。
“嗚嗚,米班長,我是小山。”新兵蛋子的眼淚再度大顆大顆的滴在自己暗戀了一年多的女軍士的臉上。
“瓜娃子,你哭啥子,老孃又沒死。”幾乎被包裹成一個木乃伊的女軍士翕動着嘴脣無比虛弱的說道。
“米班長。。。。。”
“我叫米小花,別叫我班長,你班長是米老五那個瓜皮。”
米老五。。。。。。
小花妹子,你這樣不太好吧!
“瓜娃子,你現在知道了吧!日本人,都是畜生,他們都該死。”
“嗚嗚,是我蠢,對不起。。。。。。”
“哭啥子,袍哥兄弟不行拉稀擺帶,瓜娃子,以後記得,在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千萬不要有善良,尤其是對日本鬼子。”
“我記得了。”
“我好冷。”
新兵蛋子用最快的速度將自己的軍服脫下,光着膀子將軍服裹在氣息越來越微弱的米小花身上。
這下,不光是米芝的臉在抽,就連一旁的小護士的眼睛都瞪圓了。
特奶奶的個熊,這個新兵蛋子應該打一輩子光棍,不,是十輩子。
如果,她還說冷呢?你是不是該脫褲子了?
但,米小花卻笑了,笑容被繃帶遮住,但眼睛在笑。這纔是那個她熟悉的新兵蛋子啊!善良而內斂,甚至還有點兒小小的木訥。
新兵蛋子的一年多的單相思,恐怕只有他自己認爲是單的。
女人的直覺從來都很靈敏,能被人愛着其實也是幸福的,對在逝去所有親人巨大傷痛中無法走出來的她來說,更是一種安慰。他看她的眼,很溫暖,她不是一無所知。但當很久以後,她看他的眼,在笑,他卻不知。
能當着如許多人的面,告訴他,她好冷,也算是她在即將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最膽大的語言了。
“如果我死了,別內疚,好好活下去,打完和小鬼子的仗,你回家就娶個媳婦兒,然後生一大堆娃娃,到時候,記得帶上你媳婦兒娃娃到我墳上,讓我看看。”
一句話說得新兵蛋子頓時又淚涌如泉。
米小花的聲音一點點衰弱下去,終之再不可聞。還帶着笑意的眼睛也悄然的閉上。
“米小花,你別死啊!”新兵蛋子惶急不已。
站得筆直的米芝臉上不知什麼時候也掛滿了淚珠。
“快,擡到救護點,馬上手術。”周醫生衝過來,摸了摸脈搏又翻了翻女軍士的眼皮看了一下瞳孔變化,臉上一片嚴肅,焦急的說道。
擔架兵擡起擔架,飛快離去。
怔怔跪在原地的小山望着逐漸離他遠去的擔架,突然放聲長喊:“米小花,你不能死,我要你當我媳婦兒,要看你的娃娃,只能是你和我的娃娃,你得給我活着啊!米小花,我喜歡你啊!一直一直都喜歡你啊!”
在這個生與死的當口,一直木訥的新兵蛋子突然放聲長嚎。將積攢數以百日的思念當着所有人的面喊了出來,喊給那個或許再也聽不到的女子聽。
孤單單跪在地上的新兵身影,猶如蒼狼一般地長嚎,讓在場的官兵們,無不眼含熱淚。
在這個收穫勝利並傾吐愛情的時刻,本應該滿是幸福,可是,失去戰友的憂傷又是那樣讓人傷痛。
這,就是戰爭。
無論是勝或是敗,留給活着的人的,總會有悲傷。
誰也不知道,或許是因爲愛情,躺在擔架上已經完全進入昏迷狀態的女兵繃帶下的嘴角,微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