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爾福特教授得到了一個第二排靠中間的座位,卡着點來到會場。
這已經是最好的一批座位了,因爲第一排需要安排一些工作人員和託。
今天會議的主講人是京都大學考古系的山下武久教授,加爾福特對他也很熟了。
司儀說過開場白之後,山下武久教授就直奔主題。
“……在今天這個日子裡,我代表京都大學考古系,以及博多市博物館、博多考古學會,宣佈一個令人振奮的結論。
長久以來,在學界存在較大真僞性爭議的國寶級文物、‘漢倭國王印’,近日迎來了兩項重大的證實性證據。
首先,我們藉着本次博覽會,邀請到了東方國的江南州博物館,提供‘廣陵王璽’用於借展,與此同時,我們兩國考古學家,就兩件文物的形制、款樣進行了精確比對研究,認爲確屬同一時代的產物,甚至可能出自同一個匠人。
其次,我們藉助了東方國相關專家提供的、代表目前全球C14同位素丰度鑑定的最先進技術的AMS、即離子加速器質譜儀。經過我們的嚴密實驗驗證,證實‘漢倭國王印’年代爲公元50年左右、正負誤差20年。
下面,我們將公佈詳細證據……”
山下武久侃侃而談,後面都是些又臭又長的技術細節。
而臺下的加爾福特教授,聽到這兒已經有些懵逼了。
“什麼?東方國的人居然造出了正負誤差才20幾年的C14同位素測定儀器?我們斯坦索姆大學的考古研究所,還在用精度誤差至少正負150年的呢!這不科學!等等,我要仔細聽聽這裡面的細節……好像聽不懂,不管了,先把核心要素記下來。”
他也不敢貿然反駁,只是先奮筆疾書把一些他能聽懂的要素整理到紙面上,然後讓自己的助手把他聽不懂的那部分也全部記下來,或者在剛發的會議提綱上摘一下。
然後加爾福特自己就拿出手機,匆匆跑出會議室,到門口打國際長途去了。
“威利!你不是暑假前還跟我說,世界上精度最高的C14同位素丰度測量儀,是你們公司生產的麼!你知不知道目前世界上的最高精度是多少?”
他打電話的那個威利,原先也是斯坦索姆大學的教職人員,是搞原子物理的,不過最高職稱只爬到過副教授。
後來,人家發現自己搞學問真是不在行,但是找圈內資源倒是很牛逼,於是就下海加入了一家精密儀器公司,專職往曾經的母校倒騰實驗設備。
加爾福特那個研究所用的測量儀,大多數都是問威利買的。如今出了問題,當然也要找他反映售後了。
電話裡,威利並不知道現狀,當然是繼續厚顏無恥地忽悠:“當然,加爾福特,我可是一直把最優惠最好的東西賣給你的。MIT的人問我要貨,待遇都沒你好。”
事實上,是他根本沒本事往MIT賣什麼高精尖設備。MIT也有自己的圈子,自己的掮客,憑什麼好處讓另一個圈子的人賺。
加爾福特不忿地說:“但是我今天在博多參加一個研討會,看到扶桑人在宣傳一款東方國的鑑定儀,精度比你的高七八倍!”
“這不可能!”
威利的反應跟加爾福特半小時前如出一轍,聽起來那麼的義憤填膺,完全不像是裝的。
“這廝要麼是真的不知道,要麼就是演技實在太好了。”加爾福特教授在心裡給對方下了一個判詞。
不過現在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目前的首要目的是先搞清楚扶桑人用的設備是不是真的這麼厲害,結論是否可信。
加爾福特教授就開始逼問:“我剛纔記錄了對方說的新技術主要原理,你幫我查一下,如果按照這個路線,是否有可能做出精度那麼高的東西。”
說到底,還是考古學界跟物理學界的信息脫節太嚴重了。就算平時考古學教授們也經常查論文,也不會想到跨圈去檢索物理類的設備論文。
威利在電話對面嗯嗯啊啊地記錄着,表示立刻幫他查行業前沿。
“你快點兒,我希望在上午會議結束前接到你的回電!”加爾福特說着就掛了電話,然後繼續進去聽講。
大約一小時後,威利就給他回電了。
“加爾福特教授……東方國人的嘗試,恐怕是真的,我們已經檢索到一些他們7月份時候寫的成果,這個月的某些期刊上纔剛剛登載。但是,我覺得這事兒不太可能,因爲我們公司曾經也評估過,這種研發會用到離子加速對撞機的設計理念,耗資極爲巨大,花費上億美金纔有可能研發出來,東方國的人怎麼可能下這個血本?
因此,另一種可能性,就是他們在設計上確實借鑑了粒子加速對撞機的思路,但最終偷工減料、或者沒有達到設計指標。具體參數,應該是吹牛的居多……”
威利這番話,着實害了加爾福特教授。
因爲他沒有說實話,而是瘋狂注水了。
首先,他把研發成本說得虛高了,哪怕只要七八千萬就能研發出來的,也說成至少一億多。
然後,他詆譭中方的設備,也是擔心自己的公司將來在賣同位素離心分離儀時,會賣不出去。
反正吹牛逼騙一騙、先穩住客戶,也不算什麼多損陰德的事兒,當然是先騙了再說。
加爾福特:“那我們該怎麼質疑對方呢?我其實不關心原理,我只想知道誰的設備最好。”
威利:“你可以這樣反駁和質證他們,我給你整理了幾點,你方便收電子郵件或者傳真麼?”
加爾福特:“郵件吧。”
很快,一封電子郵件就發了過來。
加爾福特准備藉着這份郵件,再去驗驗貨。
……
會議現場。
山下武久教授的一些考古成果,已經介紹完了。
畢竟學術研討會也開了兩個小時了,如今已經臨近中午,再有半個多小時就要安排客人用自助餐了。
此刻臺上的上午最後一位分享學者,正是顧玩,他是負責介紹這次研究所用的儀器和數據分析的。
加爾福特剛纔在外面打了很久電話,所以之前一直沒注意到顧玩。此刻看到臺上一個穿着黑西裝的年輕人在當主講人,不由又是一驚。
“居然這麼年輕?東方國方面,怎麼會讓這樣乳臭未乾的人主講?不會是個什麼高官家的孩子,來混資歷的吧?果然,沒有我們大洋國那麼學術透明。”
加爾福特一看顧玩的樣貌年齡,直接就以最壞的惡意往陰暗處揣摩了。
不一會兒,顧玩講完一段,進入提問環節,加爾福特就率先站起來找茬了。
“這位……顧先生,對於報告中提到的C14原子分離個數的稱量,我有一個疑問。你們是如何做到吧C14原子個數誤差,降低到十幾個,甚至個位數的。據我所知,目前最大的業界難點,就在於分離出的C14原子個數的確認。”
加爾福特教授滿以爲這個問題問出來之後,能讓很多同行共鳴。
然而,那個場景並沒有出現。
僅僅兩三秒之後,他的直覺就讓他感受到,有很多股奇怪的目光,在看着他。
“難道自己質疑得還不夠專業?”他不由有些心虛。
這種氛圍,這種氣場,他好像原先從來沒有經歷過。
顧玩在臺上,卻是好整以暇,他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氣定神閒地先環顧全場,反問道:“還有誰持有同樣疑問的麼?看來,是我剛纔的講解,不夠透徹了,沒有照顧到部分聽衆的理解力。”
臺下大多數人都沒舉手,過了至少五秒鐘以後,才稀稀拉拉有七八個人舉手。
考慮到主會場有一百多個聽講賓客,七八個人舉手已經算很少的了。
顧玩這才點點頭,和顏悅色地回答加爾福特:“請注意,我們分離C14原子時,並沒有採用稱量法,而是用了電離法、以及後續測定C14離子團的總帶電荷數量。這明顯能比稱量法精確至少一個數量級。”
加爾福特:“可是你如何確保C離子能夠全部、充分的電離呢?C元素是4價元素,比較穩定,要確保100%電離,這需要很高的電勢。”
顧玩:“您是不是忘記注意前面一項指標了:我們的法拉第管工作電壓就有100萬伏,而最後的原子團電勢測量環節,與加速用的法拉第筒,採用的是同一電源,這還不足以確保絕對電離麼?”
加爾福特不知道再怎麼問,於是下意識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筆記本電腦上的電子郵件。
顧玩卻笑了,他大膽地追問:“這位教授,您剛纔的疑問,倒不像是考古學界的人提出的,我怎麼覺得像是那些做離心分離器的廠家的固有技術偏見呢,比如,加州儀器……”
“你怎麼知道?是威利告訴我的。”加爾福特心中劇震,不由脫口而出。
滿場短暫的沉寂,隨後是壓抑不住的嗤嗤暗笑。
沒辦法,考古學家其實不太需要太高的情商,因爲他們都是跟文物打交道的,工作環境也大多是艱苦的田野調查,所以社交智慧和圓滑程度比其他文科大學教授差一些,也很正常。
但是,此時此刻,把這種話說出來,難免給人一種司馬昭問劉禪爲何樂不思蜀時的畫面感:
劉禪面癱背誦郤正教他的臺詞“先人墳墓,遠在西蜀,乃心西悲,無日不思”。而司馬昭僅僅一句“此言怎如郤正所教相似?”懟回去,劉禪就下意識承認“正式郤正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