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等專車的地方附近,總會有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女孩。烏黑髮亮的頭髮下,有着白皙好看的頸子,接連着的是一襲白淨整齊的制服,以及深藍色及膝的百褶裙。
她總是專注地站在站牌邊,望着馬路的另一頭,靜靜地等待自己所要搭乘的公車來到。
每天早晨六點二十五分到三十分之間,我總是會在等學校專車的地方看見她。直到我上了專車,女孩總還是會一個人靜靜地佇立在原地,等待那班還未出現的車。
我總會忍不住在上車前偷瞄女孩一眼。晨曦剛好會在這時候攀上她另一邊圓潤的臉頰,額前的髮絲與細細長長的眉毛在陽光的洗禮下呈現出一種高貴的金色。晨光轉了個身,沿着小巧高挺的鼻樑溫柔地描繪出女孩臉部的輪廓,直到轉入深邃而充滿神秘的雙瞳裡靜靜地蟄伏着,甚至化而爲女孩的一部分。
女孩是美麗的,每天早晨的這五分鐘裡,我總是無可避免地,將視線望向距離我等車地方不遠處的女孩。她總是比我早到達那裡,比我晚離開那裡。
仔細一想,我從來不曾看過她搭上任何一部公車離開。
我總是會在上車之後,忍不住做許許多多的想象。
在我上車之後,女孩是不是還待在那裡呢?或者,她總是提早幾分鐘,爲了等待那班總是會在十分鐘後出現的公車?
在我的想象中,女孩就好象永遠待在那個地方,靜靜地等着永遠不會出現的公車似的。
而我們都只是在那幾乎要凝固的時間裡,那塊四公尺的小方格中,偶然出現的過客。
「笨蛋。」同班的死黨阿偉打了我一拳。
「你就這樣一整年都只是站在她的四公尺外等車,然後半句話也沒跟她說過?」
「嗯。」我點了點頭。
「當時候和我一起等專車的人太多了嘛!」
「要是我的話。我一定趁機把書本啊、筆記、鞋子、襪子、尿布什麼的不小心『掉』到她的旁邊,然後趁機突破這四公尺的結界。」阿偉一屁股坐上了桌子。
「喔……」我忽然有點後悔跟阿偉說這件事,雖然這傢伙算是我從國小、國中、一直到高中的同班同學。
「像你這種人一定不懂我的感覺,每次我起念頭想要跨過那四公尺的結界,就會有一種褻瀆了什麼的感覺,好象只要我一踏進那裡,這一切就會整個變了樣……」
他們當然不會了解女孩在我心中的地位,對我而言,等車的那位女孩永遠是潔淨無暇的,彷若不存在這個世界裡似的。在那四公尺的世界裡停滯的時間,永遠是不容許被侵入改變的,即使是我自己也絕不能違背。我總是有這樣的感覺:只要當我踏過那四公尺的距離後,這一切美好就似乎要一下子灰飛湮滅……
「說穿了只是沒膽罷了。」阿偉擺了擺手,不理會我這一大串對女神的歌頌,然後繼續把頭埋進那本他偷偷帶來的小說中。
這傢伙真是太可惡了,竟然一下子就點出真正的原因,讓我完全沒辦法再做任何掩飾。
「你沒有注意過,她是哪間學校的嗎?」
「看制服的樣子,應該是T女的學生。我還記得學號是『824137』。」我迅速搜尋着腦中的記憶。
阿偉瞄了我一眼,露出「不錯嘛,連這個也觀察得很清楚」的眼神。
我也回給他「哼!要你管」的眼神。
根據最近專家的研究報告顯示,人的眼睛是可以說話的,雖然絕大多數的時候都被拿來說髒話。
「我老妹剛好就在T女,據她說T女子高中學校的學號可以很容易就知道妳是哪一班的學生,我叫她幫你打聽打聽吧。」阿偉迅速地用眼睛說出以上的話。
「真不愧是我的好哥們,那就拜託你嘍!」我也趕緊用眼睛回話。
不蠻您說,那天最後放學時,眼睛真的很痛。我總會在放學後搭乘學校的專車,在白天等車處的對面下車。女孩當然早就不在那裡了。即使這是再合理不過的事,我還是依舊有一點點莫名的失落感。
或許我總存有那樣的一點期待,期待女孩不是活在這平凡世界裡的人類。她會超脫一切凡世的規則,而永遠在那一塊四公尺中被凝固的時間方格等着……等着那班永遠不會到來的公車。
「唉。」我輕輕嘆了一口氣,這讓一塊下車的另一位同學阿誠聽到了。
「幹嘛啊?我看你每天下車後總是會往馬路對面那邊看,是有什麼東西好看的嗎?」
「……坦白告訴你好了,」我終於還是忍不住說了。
「早上的時候,不是都會有一個T女高的女孩子在那邊跟我們一塊等車嗎?」
「啊?」阿誠竟然露出訝異的表情,這讓我有點着急了起來。
「就是那個穿著T女制服的女孩子啊,每天早上總會站在那裡……直到我們上專車之後都還一直會在那邊等着的女孩子……」我急忙地形容着女孩的相關訊息。
「你是不是還在作夢啊?」阿誠皺着眉,露出相當不解的表情。
「我從來就沒看過那邊有什麼T女的學生在等車啊……」
他停了停,繼續接着說:「「更何況,我們這邊根本就沒有T女學生專車的等車站。」
那天回到家後,我完全無法靜下心來讀書。
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硬生生地刻在我腦海中,刻在那段我小心翼翼收藏着的記憶畫面上。
「T女學生專車根本不會在這裡停車?」我反覆思索着他話裡的意思與可能的實際情況。
如果只是這樣,還很容易可以解釋。即使是我們學校有着學生專車,還是有一些學生不願意搭乘,而自己去搭乘普通的公車上下學。女孩可能就是這樣子的。不過……
「從來不曾看過?」照理說,總是和我在同一站上下車的阿誠,絕對不可能沒看過她。那傢伙可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位出現在眼前的美女。
無論如何,明天我可得要他好好的瞧清楚。而我自己,也打算好鼓起勇氣踏進那塊四公尺的結界之中……
鈴!忽然響起的電話把我嚇了一大跳。
「喂?阿偉是你啊?幹嘛?」我接起電話,隨即發現這位這麼晚還打電話來的傢伙,正好就是坐在我座位邊的那個同學。
「你聽我說……你確定那個學號是正確的嗎?」阿偉的聲音顯得有些緊張。
「對呀!這一點絕對不會錯。」我又在腦海中複習了一次,記憶的每個部分我絕對是再確定不過的了。那幾個和T女校名一塊被繡在制服胸前的數字,我絕對不可能忘掉。
「因爲……因爲那個女孩子在他們學校裡相當出名,所以……所以我一問老妹,她馬上就告訴我了……」從電話裡傳過來的聲音,依舊帶了一點微微的顫抖。
「怎樣?」我的興致一下子被提起,高興地將話筒握得更緊了。
「先問你,你該不會是在跟我開玩笑吧!」阿偉忽然壓低了聲音。
「廢話。」
「好,那我就告訴你……」阿偉深吸了一口氣,接着說出一連串讓我無法相信的事實。
「那個學號的女孩子是大我妹兩屆的學姐,一年前她認識了一位外頭的幫派老大,而且還懷孕了。」阿偉完全不讓我有插進任何一句話的機會。
「那時候在學校裡鬧得很大,女孩的家裡面逼着她把孩子打掉,還不准她再和那個男生來往。最後兩個人終於約好要一起私奔,在每天早上等學生專車的時候,男生會騎車來接她遠走高飛……」
「……」我完完全全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結果男孩子並沒有來,不敢面對責任的他自己一個跑掉了。那位學姐只好就這樣到學校裡,回家後就自殺了……」
「從那以後,T女中還改變了學生專車的路線,因爲每個到那裡等車的學生想起這件事都會害怕。」
一陣毛骨悚然的感漫上我的背脊。
「那我看到的是……」
「我……我不知道……」電話那頭的阿偉,似乎不太敢正面說出那個我們兩人都知道的答案。
「你小時候不就常告訴我,有時候會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人飄來飄去嗎?而且其它的人都看不到。我在想,該不會是……」我睜大着眼無法說出任何一句話,然後緩緩地將話筒掛了上去。
那一個晚上,我失眠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的早上,我背起了書包,在準時六點二十五分走到每天等車的地點。阿誠已經到了,顯然他一直在向四周張望着,尋找我所形容的女孩。我緩緩地,就像以往一樣,向女孩的方向望去。潔淨無暇地,那位恍若身上沒能沾着一點凡俗的塵般的女孩依舊站在那裡,那個方圓四公尺的結界中,等待。
女孩只是靜靜的等着。等待那永遠不會出現的未來。永遠停留在那四公尺中,停止流動的時間方格中……
我忽然有了一種不知從哪裡冒出的勇氣,走上了前去。一步一步,踏進那四公尺的結界中。停滯的時間,顯然因爲不速之客的侵入而被擾動了起來……
女孩緩緩地擡起頭,朝着我這邊看着。還在等待什麼呢?還在等待什麼呢?他,不會來了。一道淚痕,從女孩潔淨無暇的臉龐上流了下來,滴落到地上,那四公尺的結界之中。殘留在地上的晨曦被滴落的淚揚起一陣一陣的漣漪……
我伸出手,輕輕地,想要碰觸女孩,想要將她所有的悲傷包容進來。只是一剎那的時間,女孩化作陽光裡的金色塵埃,在這一方四公尺的結界中消散……消散……溫暖的風輕輕地將這些金黃色的塵捲上了天。
我低下頭,這裡,什麼也沒剩下來。四公尺的結界,不存在了……只有那因爲淚滴而引起的漣漪,在陽光裡一陣一陣的擴散開來……一陣……一陣……
那是一個平凡的早晨,就像以往一樣。我回過頭,專車已經到了。於是我排回到隊伍的後方,跟隨着其他的同學上了專車。就像以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