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鍾銘和楊揆立於靈堂之上的正中間,鍾謦寒掃眼望去,武林中有名頭的人物幾乎都彙集在了這裡,本就不小的靈堂內外一片擁擠,而衆人臉上無一例外都帶着沉重的表情他不覺有些好笑。

“這楊老頭也忒不懂事了,這都大中午了還不放飯,你看把一大幫子人給餓的,沒一個好臉色。”洛無垠跟在鍾謦寒後面細聲唸叨,惹得午燁原本緊板的面孔也不由有了裂痕。

季默聲回頭,衝着洛無垠微微一笑,把他後面想說的話給憋了回去。

人羣中不知是誰先發現了鍾謦寒,一片譁然之聲轟的炸開,“快看快看,那不是鍾謦寒嗎?傳言他在鍾尚月的婚典上行徑異常,這個時候他還敢出現?”

“也許人家那鎮定是裝出來的,誰不知道他與鍾尚月自幼就情同手足啊,揹着我們的時候指不定他會是什麼反應呢!”

“你們說,他這次來會有什麼目的啊?月初劍怎會離奇就消失了?”

“策公子做事那是等閒人猜得透的嗎,好歹也是自家人去了,來拜祭一下再情理不過吧……”

議論聲還在持續,然而人們卻很有默契的爲他讓開了一條路,鍾謦寒面無表情的穿過人羣,緩緩來到了鍾尚月的靈位前。

燙金的大字靜靜躺在排位中央,宣告着主人的溘然長逝。那曾經的容顏消失在歲月中,在記憶裡模糊成了一片,誰還在記得?也許塵世間一切種種皆是煩擾,於這方寸靈臺之上,默默香菸之中,鳥瞰人間喜與憂,彷徨或失落,悲傷或痛苦,有什麼可堪執着?眼前離殤皆弄影,一切看透,惟有林間清風山前朗月纔是內心最終的安落。

手捻敬香,鍾謦寒朝着排位拜了三拜,早有侍者走上前來,替他把香插進了香爐。

“大伯,楊前輩,請節哀。”

二人聞言點了點頭,皆未言語。

於是到了白宴。洛無垠食指大動,挑着最肥美的那隻鴨腿就要開動,不想被一雙筷子下了先手,洛無垠惱怒地擡頭,赫然見到午燁一副不知就裡的模樣。

“喂,小子,你幹嘛搶我的鴨?”洛無垠瞪他,猴急地看着他舉着鴨腿的筷子,欲奪爲己有。

“這鴨子又不是你包的,我怎就吃不得?”

“磬寒你看看,你的手下越來越沒樣子了。居然敢公然跟主子的朋友叫板兒!”他一邊憤然指責,一邊目不斜視的想搶回‘獵物’。

原本沉重的氣氛貝洛無垠這麼一帶,立刻輕鬆了不少。

“我可沒教他這些,你怎麼不說是你自己太沒正經,連我這身邊一貫沉默的侍衛都被你改了xing子。”鍾謦寒笑,搖頭輕抿了口茶。

“呀,你還怪起我來了,默聲你給評評理,到底是誰不對?”午燁那隻鴨腿到底是給他吃了進去,他毫不在意的斜視了下四周,輕飄飄的把話語權丟給了季默聲。

一桌子瞧着熱鬧的人這才注意到季默聲的存在,溫溫淺淺的繾綣光華充斥着他的周身,令他的輕笑顯得格外溫柔和煦。然而奇怪的是,注意到他時,明明他就是無可取代的存在,爲何之前卻一直不被留意呢?

座下資歷最老的一位鶴髮老者開口問道:“老朽孤陋寡聞,不知這位小哥如何稱呼?”

季默聲看了一眼鍾謦寒,甫一開口,鍾謦寒接聲道:“這位季兄弟是在下的一位朋友,本職經商,甚少在江湖走動,因而鮮爲人知。”

“哦,原來是鍾少俠的朋友,失敬失敬,來來來,難得見到如此風liu人物,老朽敬你和衆位少俠一杯!”說完端起酒杯一干爲盡,洛無垠等人站起了身,惟有鍾謦寒輕輕皺了皺眉,洛無垠不着痕跡地伸過手,意欲爲他擋下,但見季默聲同時伸過手來,不由怔住了。

鍾謦寒眼底蒙塵,看向季默聲的臉上分不清喜怒。

季默聲卻一陣恍惚,他不確定剛剛那手是不是自己伸出去的,甚至他都解釋不了那熟悉到無知無覺的本能反應究竟從何而來。只知道心底那一刻有個聲音忽然就冒了出來:不要讓他勉強。

是的,就是這種本能令他做出了阻止。

本來該屬於雁棲的東西,心慢慢沉了下來。

鍾謦寒頓了一下自己伸出手接過了酒杯十分乾脆的一飲而盡,眼裡也是一片風平浪靜,接着又沉默的坐下。

那老者哈哈笑了兩聲,並沒有當回事兒,接着就捧着杯子回到了原桌,這楊家辦的並不是喜事,即使是一向愛熱鬧的江湖中人遇到了這種情況也是收斂了很多並沒有多做喧鬧。

宴席依然繼續着,彷彿誰都沒有發現這中間的小插曲。

“鍾夫人,鍾小姐到————”隨着一聲長報,鍾荇荷領着鍾冉走了進來,越過鍾謦寒和季默聲的時候特意微仰起頭,卻是看也沒看一眼,直接邁向了主桌的鐘銘那邊。

季默聲不由的淺笑了一聲。

“默聲,你笑什麼?”洛無垠忍不住問。

季默聲夾了一口菜放進嘴裡,也不理會洛無垠乾巴巴的目光,一直細嚼慢嚥完了纔開口道:“你不覺得鍾夫人剛剛的樣子很像是昂這頭正準備上戰場的老母雞?”

洛無垠一口菜頓時噎在了喉嚨裡,又猛地大笑起來。“老…老母雞…哈哈…老母雞…哈哈哈…確實很像…哈哈哈…”

季默聲的聲音壓得極低,旁人便只看見洛無垠一個人在那兒莫名其妙的笑個不停,不過,對這樣的洛無垠大家也早已見怪不怪了,於是喝酒的繼續喝酒,吃飯的也照樣吃飯,只有少數的幾個人漸漸把目光投射到了安然自若動着筷子的季默聲身上,有審視,有斟酌,有奇異。

季默聲的感覺一向敏銳,當然也注意到了,不過也沒怎麼在意,在座的這麼多江湖人士,有幾個耳力特別好的不奇怪。

他無意的擡起頭,哪知正好對上了一雙眼。

威嚴,冷漠,還有高高在上。

握着筷子的手不由一緊,他加深了脣邊的笑,毫無迴避的回望了一眼。

“老爺,老爺,外面有個人說把這個東西交給你。”席間,家丁忽然抱着一個長盒子到了主桌旁邊。

楊揆望了眼那個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盒子。“送東西來的人呢?”

“那人放下盒子就走了,匆匆忙忙的,連樣子都沒看清。”

“那有沒有說是誰送的?”

“也沒有。”

楊揆皺起了眉頭,周圍的人也紛紛圍過來,好奇地打量着這個古樸的長盒。

季默聲側過頭對着鍾謦寒低語:“好像有點兒不對勁兒。”

鍾謦寒點了點頭。“先看看再說。”

楊揆慢慢打開了盒子,立時倒吸了一口氣,周遭也接連響起一陣陣驚呼聲。

“‘月初’!”

“月初…竟然是‘月初’…”

“竟然有人把‘月初’送過來了。”

“真的是‘月初’嗎?”

“是‘月初’確實是‘月初’啊。”那把被當作賀禮出現在鍾尚月婚禮上接着又離奇失蹤的‘月初’劍竟然在她的喪禮上又出現了,衆人不由驚呼起來,紛紛朝着主桌靠攏。

“不對。”變故在剎那間產生,鍾謦寒拉過旁邊的季默聲,“快閉氣。”

突然散發出的煙霧如雲如鬥,蓬蓬然向人羣衝撞擴散,在場諸人或避之不及

或反應稍慢的,都紛紛癱軟在地,惟餘數十名江湖高手斂神閉氣,鎮定地調和了內息,方錯肩這場劫難,只是一時半會怕也是難以行動了。

“哼哼,哈哈哈,什麼江湖好漢,什麼武林豪傑,也不過如此罷了。”衆人還未會意過來,一陣猖狂的笑聲隨即傳來。

一羣覆面的黑衣人從院落直轉而下,落入堂院正中,爲首的那人帶着半張銅色的面具,幾道蜿蜒的疤痕從面具下延伸出來,醜陋駭人。yin翳的眼掃過一衆已無招架的江湖人士,不由露出更多的狠厲和的得意,這人全身都散發出一種yin冷的氣息,武功竟也是深不可測。

“哼哼,你們也有今天。”

“你到底是誰,爲何要下此毒手。”楊揆厲聲喝道。

“我是誰?”那人眯起了眼。“哈、、、哈哈哈,我就是來找你們索命的人。”他森冷的注視着在場諸人,彷彿一匹狼注視着垂死掙扎的獵物。

“笑話,我等與你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你是憑什麼朝我們索命!”

“憑什麼?”他猙獰的臉上須目皆張,露出一臉痛苦的神色。頭卻微微擡起,看向不爲人知的遠處,“老爺,夫人,我等這一天等了多少年?如今,你們的仇,我終於可以報了!”他一把揭開臉上的面具,刀傷縱橫的面部令人不敢逼視,依稀可見的眉目中有種久遠熟悉的執着讓衆人心裡爲之一動。

“你莫不就是韓……這、這不可能,你怎麼會?”楊揆細想之下大驚失色,一向淡定自若的人這時竟有些慌亂起來……

“你們這幫人面獸心的僞君子!哼哼……哈哈,沒想到吧?我韓酊沒能夠被你們殺死,蒼天有眼!不枉我忍辱負重苦心修煉,今日你們誰都別想活着出去!”

說着,他拉起身邊一人,頃刻間揮刀砍斷了那人脖子。還未來及說上半句話,那人不可置信的凸着眼珠看向被血色盡數染紅的前襟,直直倒了下去。

韓酊,那人居然是當年縱橫一時的韓家人,可是韓家不是在十五年前一夕失蹤了嗎,可是這個人,這個人居然揚言要報什麼血海深仇,難道當年韓家不是失蹤,而是……

“啊~!”一聲淒厲的尖叫霎時鼓譟進人們的耳膜,尋音望去,只見得鍾荇荷不知何時散亂了髮髻歪坐在地上,雙手正抓着鍾冉,控制不住的抖動起來。而鍾銘早一把把她推開,嫌惡的皺了皺眉。

“你是韓酊,哈哈哈,你是韓酊!那個賤人,果然到死都攪得人不得安寧!”她原本慌張的眼神突然凝住,雙手向空中胡亂抓去,仿似一定要抓下什麼才能抵消得了她臉上絕望的怨懟,忽而又安靜下來,“鐘磬寒?鐘磬寒呢?哼哼,別以爲我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你到搗的鬼!你想殺了我們,想爲你娘報仇,你做夢!我告訴你,韓瑛她該死!你以爲找個半殘不殘的管家來就能扭轉乾坤了?活該那月初,呃……”她尖細的嗓音不知爲何戛然止住,只拿一雙眼愣愣的瞪着前方,誰點了她的囧道?

而現在已不是注意這個的時候,一雙雙目光紛紛對準了鐘磬寒,那裡有疑問,有不解,有震驚。

連那個一身戾氣的韓酊都不由地轉過頭來望向鍾謦寒,神色複雜,種種情緒交替着流露出來,欣慰,仇恨,感慨,憤怒,快的幾乎要讓人看不清。

鍾謦寒,居然也是韓家的後人!可他不是當年鍾家二少爺的兒子嗎,難道他的母親竟是當年風靡了整個武林,讓無數世家子弟遊俠劍客傾心不已的暝靈仙子韓瑛?

季默聲回首,難怪這人能運用韓家的獨門絕技‘魁’,也難怪他當初看到自己臉上的‘魁’時會那麼緊張了。韓家一夜消失,現在居然有人找上門來報仇,看鐘銘和鍾荇荷現在的樣子恐怕與這件事脫不了關係。而身爲韓瑛之子的鐘謦寒居然獨自在鍾家長大!

身邊這人在這樣一番動靜後居然依舊是不動聲響,依舊眸色淺淡。

季默聲慢慢抿起脣。

這個人平日裡是決計瞧不出半點心思的,然而此刻他卻像是從他煙青長袍的身影下忽然間就看到了他的內心,眼中不由波光一閃,他忍不住暗暗將手覆上了他的手背,淺淺一握。

這種明明親密,在平日裡也根本做不出來的動作此時此刻竟然變得無比的自然。

忽然感覺背後一股熱力傳來這發現讓他不覺一陣輕訝。鍾謦寒他…

“別出聲。”,鍾謦寒斂下眼,用傳音入密道“這毒名喚‘驚蟄’,初時使人癱軟,與一般迷藥無異,看似無甚兇險,然則進得體內毒氣便會縮成一團,靜靜蟄伏下來,除非用內力引它出來,再以自身功力飼之,待它食飽炸開吐出毒血,方可無事。否則強行逼毒,雖保得一刻無恙,但之後便會毒攻心脈,氣竭而死。”

這等奇毒,縱使他在凌月樓中也未曾耳聞,但是,他…好像知道該怎麼解,現在也想不了那麼多了。他側過身子,避開鍾謦寒的手,如果再讓他這樣繼續下去,他可不保證自己還有力氣做完後面的事。內力這種東西對別人或者是好事,但是對他,呵呵,而且鍾謦寒自己也不能在這裡空耗氣力,否則接下來的局面他又該如何應付?他望着鍾謦寒卻沒有說話。

注意到他的動作鍾謦寒先是一怔然後像是知道了什麼不再注意他。

嘴角勾笑,是的,這是他的標誌,那個冷靜到漠然的鐘磬寒。直到剛纔都一直沉默着的人終於漸漸仰起頭,目光直視着混亂的現場。

“嬸嬸,您說錯了吧,那個韓酊可不是我的人,如若不然,我也不會待在這裡了。”他淡淡說完,轉過頭去,看向季默聲。語氣裡有難掩的虛弱卻仍然是獨屬於策公子的傲,獨屬於鍾謦寒的犀冷。

韓酊也怪笑了兩聲,死死的盯住鍾謦寒。“說的沒錯,韓家早在十五年前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哪來的什麼後人,今天,我絕不會讓人活着走出這裡。

這時纔有人回過神來。

“慢着。喂,那個姓韓的,韓家不是早已在十五年前銷聲匿跡了,你現在來報什麼仇,再說就算來報仇,又爲何找上我們,我們根本就不知道十五年前發生了什麼事,你不要賴在我們頭上。”

“銷聲匿跡?”韓酊歪起嘴,那種臉頓時變得更加可怖。“好,今天我就讓你們死個明白。當年。你們當中的人覬覦韓家的‘月初’,用那些卑鄙的手段迷倒老爺侍衛,帶人趁夜偷襲韓家,搶奪‘月初’,害我韓家一百一十三口無一生還,連稚齡小兒都不放過,如若不是如此又怎麼會有今天,鍾銘,楊揆,陳進,萬柳琴…今日我就要讓你們這些人血債血償。至於你們…”他歪着嘴環視一週“要怪就只怪你們和這些老匹夫爲伍了。”

“呸,你血口噴人,全是胡言亂語。”立即有人怒斥。韓酊痛訴罪行,所指的卻全是江湖裡的豪俠前輩或一方英烈,他們所做之事又皆是爲江湖所知的俠義之舉,這樣的話又有誰會相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你們做過什麼自然心裡清楚,無論說什麼都沒有用。”他猛地擡手,數十個黑衣人同時向地上的一衆人等直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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