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崔夫人掩去眼裡的寒光,想趁此機會再教教女兒男女之道。

便把轟動一時尚無定論的玉枕案說了一遍。

前些日子長安街上抓住一名小偷。這件事雖微不足道,但所繳獲的贓物卻非同一般,那是一個鑲金飾銀、豔麗奪目的女用豪華玉枕,絕非一般人所用之物。經過嚴厲的審問,小偷招供,玉枕乃從弘福寺內一個沙門的房間裡偷出來的,這個沙門就是辯機和尚。

辯機15歲出世爲僧,在大總持寺作爲道嶽法師的弟子。

貞觀19年正月,唐玄奘得到御準,在弘禪寺院譯經。從事譯著的綴文大德九人中,最有名的就是長安會昌寺的沙門辯機。辯機當時只有26歲,已經以淵博的學識、優雅流利的文采而知名了。因此獲選爲唯一撰寫《大唐西域記》的高僧。偷盜案發時,辯機正在弘福寺從事他的譯經工作。

如果小偷盜去的是香爐或文具,就不會有人懷疑,但豪華豔麗的女玉枕頭卻該是和高僧沒有一點關係。御史臺立刻召辯機詢問。起初,辯機態度強硬,堅不吐實,但在巧妙而又嚴格的審問下,終於無法隱瞞,坦白說出這是高陽公主親自賞給他的東西。

這一下子坊間流言四起,本來世家就對李氏並不甚恭敬,現在更是滿街的香豔故事,說的有鼻子有眼:何時相遇、如何勾搭、怎樣雲雨……完全符合市井小民的各種臆測。

崔夫人自然不會用坊間的粗俗言辭污了女兒的耳朵,卻還是把這事三言兩語描述清楚了,並道:“公主貴爲天家之女也不能如此離經叛道。此事且看着,惹了聖人,必是不能善了了。”

崔鶯鶯卻有些天真:“不是說駙馬也不在意嗎?聖人許是會準了公主和駙馬合離呢?這樣公主就能和辯機沙門在一起了吧?”

崔夫人一聽女兒異想天開的話語,一陣頭皮發緊:“胡鬧!”又覺得自己語氣太過嚴厲了,放緩了說,“御史把公主、房大人蔘了個底朝天。聖人是真的怒了。”

崔鶯鶯還猶自不相信,等回了自己的屋也是愣愣的。

…………

果然不出崔夫人所料,聖人怒髮衝冠,咬牙切齒,下詔將辯機處以腰斬。

六七年後,高陽公主因謀反罪賜自盡不得陪葬昭陵,諸子配流嶺表。

那時的崔鶯鶯膝下兒女雙全,聽聞此訊,唏噓不已。

此爲後話,暫且不表。

…………

崔鶯鶯又是大病一場,好似自己情郎被斬,整天喃喃怎會如此。

崔夫人把女兒看成了心肝肉兒,恨不得以身替之,對女兒最親近的四個大丫鬟說,要想盡一切辦法讓小姐振作起來,不然一起貶出院子。

夫人下了這麼重的令,四大丫鬟也是着急上火,想出不同的招,衣食住行無一不精細,無一不喜慶。

終是沒有成效。

紅鸞也急了,總不能出師未捷身先死吧?

張生的影子都沒見着要是自己就被貶出了小姐的院子,生活質量下降且不說,沒辦法完成任務可就走不了了。

便斗膽去問崔夫人:“夫人,紅鸞有聽過幾個市井故事,不知能否講給小姐聽,藉以開解小姐。”

自青鳥的事情之後,崔夫人最痛恨的就是話本小說。冬青等人聽紅鸞開口,都爲她捏了一把汗。

哪知夫人波瀾不驚:“哦,先說給我聽聽。”

再怎麼說也是看了好幾年的反QY文、反NC文、女配文等等等等,一肚子的好梗,隨便說了一個門不當戶不對,堅持私奔的“真愛”在現實面前被粉碎的故事,就讓崔夫人和一屋子的大丫鬟聽得入神——畢竟話本的角度都是宣揚真善美,小姐和公子從此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了。乍一聽聞這麼現實向的故事,屋裡的女人們都回不過神。

崔夫人道行最深,先省神過來:“且讓你試試,就照着剛纔的路子說,要是有半點不乾淨的話傳到小姐耳朵裡,你好自爲之。”

紅鸞得令,當晚端着小廚房熬好的紅豆湯去了崔鶯鶯閨房。

崔鶯鶯弱弱地說沒有胃口。

紅鸞也並不勉強,把托盤擱在了小几上,坐在牀下的腳踏邊:“小姐不用一些倒是可惜了,夫人讓小廚房燉了一個時辰,紅豆湯都成了紅豆沙。紅鸞雖不識字,卻常聽小姐吟誦,只記得一句‘紅豆生南國’,覺得在話說的委實無用,紅豆生在南邊是大夥兒都知道的嘛。”

紅鸞故意賣蠢讓崔鶯鶯莞爾一笑,耐着性子充當夫子:“全詩當是‘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纔是。起句因物起興,富於想象;接以設問寄語,寄託情思;第三句暗示珍重;最後一語雙關。語言樸素無華,卻韻律和諧柔美。呵……我和你這個小丫頭說什麼相思呢。”

“小姐,紅鸞不小了啦,小姐也就年長紅鸞兩歲而已。”

“是啊,是不小了,你跟了我兩年了吧?”

“回小姐,是的。”

“兩年了還不通文墨,是該打。”崔鶯鶯佯裝發怒,敲了敲紅鸞的頭頂。

“小姐這一陣子精神不濟,不只我們幾個丫鬟擔心,夫人更是夜不能寐。恕紅鸞多嘴,小姐的心思太細膩、太重了,這樣可不好。”紅鸞很會抓住機會延伸話題。

“哦?”

“看我大唐貴女莫不是鮮衣怒馬、肆意張揚的。小姐太好靜了一些。紅鸞並不是說小姐這樣不好,可是……”

崔鶯鶯輕聲道:“紅鸞,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說我想得太多了,是嗎?可是女兒家真的能張揚鮮活嗎?你看那高陽公主貴爲天家之女,不還是連……都保不住。”

崔鶯鶯隱去了幾個字,許是辯機,許是情郎,總之爲了避嫌並未點破。

“小姐,那不一樣,說句大不敬的,公主所爲不是率直張揚而是離經叛道了,這才被世俗所不容。”紅鸞深深覺得和小姐交流得用十分的心,畢竟冬青雪梅就在外面聽着呢,但凡有逾矩的話說出口,自己出了門就慘了。

“離經叛道?”崔鶯鶯重複了一遍。

“對啊。這世上哪來那麼多落魄王侯、落難閨秀?隨隨便便幾句言語,哪能知道遇上的人是好是歹?”

“可是傳唱的不都是一段段佳話嗎?”崔鶯鶯沒好意思直說話本,藉以戲曲反駁紅鸞。

“小姐要是不嫌棄紅鸞聒噪,紅鸞給您說說自己的看法?”紅鸞坐在腳踏上,心想做個花季少女的感情顧問還真是麻煩。哪像現代,女漢紙們個個都是槓槓的能抗壓!

崔鶯鶯被勾起了興致,很好奇丫鬟的說法。

“先說落難閨秀與王孫公子,紅鸞雖是小小丫鬟,也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講究門當戶對。若是不登對,一年兩年則罷了,長久下去必定兩看相厭,再則王孫公子若是另有……女子便是有說不出的苦了。”紅鸞想着自己這樣的話應該不算沒規矩吧?

“再說千金小姐與落魄兒郎,更是荒唐了,柴米油鹽醬醋茶哪個不要錢?男子落魄何以養家?難道要花女子的嫁妝嗎?”紅鸞語帶不屑。

崔鶯鶯想要張口反駁,怎能用阿堵物玷污……之情,卻是張了張嘴沒有開口。

“還有那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大謊話,有了江山自然就有數不盡的美人;最是荒謬的山野精怪奇談,人鬼殊途、人妖殊途,要是精怪哪天兇性大發吃肉喝血的……”紅鸞沒有繼續描繪血腥狀,擡眼覷着崔鶯鶯。

崔鶯鶯果然被震撼得不輕,喃喃自語道:“原來竟是這樣?書裡說的竟是不能當真麼?”

聲音很輕,紅鸞並沒有聽清楚,崔鶯鶯的本意也並不想讓紅鸞聽清楚。

但紅鸞大概能知道崔鶯鶯輕聲說的是什麼:“小姐,紅鸞記得從前聽得四字,可爲箴言,便是難得糊塗。”

“難得糊塗,呵,細思與古人說的‘慧極必傷,情深不壽’該是一個意思。”崔鶯鶯望着燭火怔忪,“紅鸞,我餓了,把紅豆湯給我。”

紅鸞長舒一口氣,笑道:“紅豆湯恰好放涼了,小姐用上一小盅,必能一夜安枕。”邊說便起身端來白瓷小碗。

“小丫頭,比我還小了兩三歲還學人家說什麼愛江山不愛美人。你懂什麼呀。”回過神的崔鶯鶯想到紅鸞這麼小小的人兒坐在牀下一本正經地說什麼是鮮活張揚、什麼是離經叛道就深覺有趣。

“小姐,我也是這麼一扯掰,能讓小姐開懷一笑便夠了呀,懂不懂又有什麼重要?”小妞,我懂的可多了,就是不能對你們顯擺而已,紅鸞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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