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牀一個人躺算寬敞,兩個人就擠了。我這一夜睡得不好,老夢見過去的事兒,都十年了,還從我的腦袋深處往外鑽。也就估摸着天亮之後那會兒,我能真正睡着一點兒,醒來一看,原來我已經霸佔整張牀,他不見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跨過睡在外面的我下牀,還不讓我發現的,要不是聽見院子裡頭傳來聲響,我准以爲他是把我鎖屋裡,自己去報警去了。
昨晚我進來的那個門,其實不能算大門,應該是後門,只不過通過院子開門待客,那裡變成了大門。真正的大門在客廳的另一邊。這房子建的時候,看樣子是沒在房裡建廁所的,現在的廁所是後來改建的,所以小得一塌糊塗,再堆點東西,轉身都困難。
我在那個撒尿都沒法把腿開大點兒的廁所裡解決完了問題,接涼水洗了把臉,轉身到院子裡來。
他在把塑料凳子都分開,擺到桌子旁邊。我走過去:“要不要幫忙?”
他不理我,也不看我,擺好最後一個凳子,回案板前面洗了手揉麪。
現在才七點多,也不知道他幾點醒的。
“這一大早的,誰來吃麪啊?”我說,故意湊近了他,低聲道,“歇歇吧,昨天晚上,弄疼你了吧?”
他向旁邊跨開一步躲開我,也不擡頭,也不說話,臉色很不好看。
這也不能怪他。十年前我見他的最後一面,一巴掌把他打在了地上,十年後我再見到他,什麼也沒說先把人給上了,擱誰也不會理我這死皮賴臉的自來熟。
我不再靠近了,就站那兒說:“你也不給個反應……是應該的!是我不對,我道歉,我賠罪,我……”
我光說是我不對,光說道歉賠罪,沒說是爲了昨天,還是爲了十年前。
這些年我油嘴滑舌的功夫也練上去了,話都不過腦子的,一拉一串地從嘴裡過,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正在繼續浪費吐沫,突然一聲大響把我嚇了一跳,打了個嗝似的停住了。
那聲音是從隔壁院子裡來的。“楊式太極拳,第一式……”伴着音樂,直接衝到牆這邊來。
“這誰啊放這麼大聲!”我看着院牆傻瞪眼道。
他揉好了麪糰,拿着刀切牛肉,還是低着頭,不過我仔細看他,好像嘴角有點憋不住的笑露了出來。
但是,還是不理我。
我惆悵地看看天,再東瞄西瞄,通過院門看馬路對面,然後突然走下臺階,穿過院子跑了出去。身後的刀切聲停了一下。我站住,回頭補上一句:“我等下回來啊!”
我到對面的早點店裡買豆腐腦去了。這裡的人可真他媽的多!學生們擠成一團買早點,我壓根就連店門都進不去。
好不容易擠進去,買到了兩碗豆腐腦,裝在塑料袋裡帶走,我又買了油條一起拎着回拉麪店裡。他那裡碗多,我撈過兩個來,連着塑料袋放進去:“來來,先吃了早飯再忙吧!”
隔壁院子裡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另一側的牆外響起了小推車的聲音,嘎吱嘎吱推到門前,一個老奶奶往院子裡喊道:“小李!”
“哎!”剛纔對我的話像沒聽見的他,現在噌地一下就躥到門口,“劉奶奶。”
那老太太的聲音和表情,一點也不和藹,他的語氣也是與其說尊敬,不如說是害怕還比較恰當。
“你家昨天晚上在幹什麼,牀搖得咚咚響,吵得我睡不着覺知道不?!”
他又是賠禮又是鞠躬:“對不起以後不會了……”
“我們這房子隔音不好,比不了那些新樓,鄰里鄰居就要注意點,何況你隔壁還住着我這麼個上了年紀的人……”
“是,對不起……”
數落完了,那劉奶奶又推起她的小推車,上外邊去了。他給罵得蔫蔫地回身,被我一下子扯住手腕,拉到桌子前面來:“再不吃豆腐腦可就涼了!我們就在這外面吃吧,今天天氣好……”
終於哄得他上了桌,我再想剛纔那老奶奶的話,可算明白過來,爲什麼他昨晚咬着被角,死活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了。
看他吃了幾口,我試探地問:“這麼些年……你就一直在幹這個?”
他不大想回答的樣子,不過最後還是說:“我連高中都沒讀完,還能幹什麼。”
“你可算是理我了,”我大鬆一口氣,“那個……現在……還疼不疼?”
他的臉紅了,隔了挺久才答非所問地說:“對面人很多吧?”
“是啊,這兒市口多好啊,在這挺賺錢的吧?”我說。
“也沒有,只有飯點忙而已,過了那點就沒事了。”
他說完這句,就埋頭吃飯了。我反正也沒事,吃過早飯也賴着不走,幫不上忙,我看着他幹活,他不理我,我就自說自話,他反正也沒趕我走,直到快十一點,那小子來了。
昨天被紅髮女生叫“燕學長”的那個端盤子的小子,揹着個書包從院門進來,一來就熟門熟路地躥客廳裡去了。
“老闆我來了!”他把書包一扔,“剛纔去圖書館了,借書的人多排了會兒隊。”
他對那小子笑:“沒事,還沒上人呢。”
“你把我的活兒給幹啦!”那小子把袖子挽起來,“老闆你怎麼能這樣呢,那你僱我幹嘛呢?”
他只是笑:“燕子,你好好讀書纔是最重要的,我這有忙你就幫,沒有就算了,反正我也給不了你多少錢。”
被他叫燕子的小子拿着抹布去院裡擦桌子,才忽然發現我的存在:“你……要吃麪嗎?”
“我不吃麪,我是你老闆的朋友。”我指指他,他沒承認。
燕子看他,他也沒否認,那孩子纔不管我了:“哦,那你坐那邊去,我先把這邊的桌子給擦了。”
燕子一邊幹活,一邊和他聊天,兩個人說着什麼看書考試的事兒,我聽他們的話裡,“考研”兩個字出現了好幾次。
這時候已經陸續有人來吃麪了,他忙着幹活,得空才擡頭埋怨地看我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說:“你怎麼還不走?”
我笑了一下,又看了一會兒他拉麪的動作,雙臂展開,合上,再展開……真的很像是擁抱的姿勢。
然後我就走了。
到了晚上,我把旅館的房間退了,拎着不多的幾件行李,又強行闖進了他的門裡。並且打算長期賴着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