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整天都忙得昏天黑地的。上午帶着學員練樁,下午和晚上則帶着考選項的學員到考場練車。
坐在副駕駛座上,眼睛盯着學員練車,我的腦子早不知飛哪去了。
他竟然這麼不信任我。那,這些日子以來,他都是抱着什麼樣的心情和我住在一起的呢?得過且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我太混亂了。“都十年前的事了……能有這麼大的影響?”不小心說出口來了。
“那可以不一定啊,教練,”駕駛座上的學員突然說話了,“我十年前被狗咬了一口,現在看到毛茸茸的東西就害怕啊!”
“嘖,我問你了嗎?”我沒好氣,“看倒後鏡!杆子都給你撞倒啦!”
晚上去熟悉考場,規矩是要練到考場關門才走,實際上考場關門的時候,大家也都賴在裡面,直到考場人員用考試車把考試設施都堵住,我們纔不再練了。這天硬是練到了晚上11點多,我把學員挨個送回家之後,已經12點了,第二天5點多我又要起牀,再去接學員——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能把教練車開回家裡,而不用還回學校去。
等我到了家,我真是累得什麼也不想幹,扒了衣服就撲到牀上去。動靜弄得大了點兒,我纔想起,他肯定已經睡着了,我這一聲,別把他給吵醒了。我小心翼翼地看牀裡側,還好,他沒動靜,不像要醒的樣子。我長出一口氣,意識到自己的的確確是個爛人。
想到這一點,我又有點睡不着了……心事太多,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這樣非常不妙,因爲我現在非常迫切地需要睡覺,可是卻睡不着,有點矛盾,於是就心急,越心急,就越睡不着。
就在我心想,不會要直接熬到明早起牀吧,的時候,背對着我側躺的他忽然翻了個身,伸出手臂把我抱住,就像我平常每晚把他擺成的姿勢,手從我的腋下穿過,在我的背後相交。
我心裡竄上一個激靈,馬上也側過身去把他摟緊了,手掌在他的後背上下摩擦。“別胡思亂想的了,”我說,“我怎麼可能會走呢?”
我感覺我的肩頭溼了,熱熱的**滴到上面——他還是那樣,哭起來都沒有聲音。我抱着他,今天跟了我一天的,所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惱,都結束了。同時,我還在心裡默默地對自己說:“你可算是說出來了,說出來了,這下可就真不能走了。”
然後我們就睡着了。五點多的時候,我手機鬧鈴響了,我連忙先給摁了,再看他,一隻胳膊搭在我身上,還在睡着。我輕輕拿住他的手腕,給他換個姿勢睡了,然後下牀,猛掐了幾下太陽穴。
本來沒太把這份工作當回事,只是湊合做着,我覺得隨時換別的工作也可以,現在突然有點想認真了,因爲有了他,我突然產生了要好好奮鬥的責任感。
不過……事情總是不按牌理進行的,我剛開始想努力,就被罰了。原因是我拿了學員送的兩包好煙,不知道被哪個孫子告發了,駕校罰了我五百塊錢,還把我的幾個學員調撥給了其他教練,我一下子倒閒了。
我可以閒得買菜回來做飯,閒得大下午的蹲那兒曬太陽發睏,吃飯高峰時期,我還能幫姓燕那小子端端盤子。
不知道李潤那天是怎麼把他給勸回來的,燕恆現在對我,還是給以白眼待遇。我反正不怕,我臭不要臉,還追着他說話:“燕子啊,你複習得咋樣啦?”
“不咋樣!”
“今天跟你說話那女學生,哥看着不錯啊,你喜歡那種類型的不?”
“考研大業未成,遑論個人問題!”他用朗誦□□詩詞的口氣說,然後又補了一句,“以後沒事別自稱‘哥’,誰認你這個哥哥啊。”
我覺得這孩子挺好玩的。
閒的時候,我也到馬路對面那家網吧去,和老闆聊天。有一天,我們倆抽了一地的菸頭,回來時我就抱了臺舊電腦。燕恆幫我把電腦裝起來,玩了兩下,說:“這電腦可爛了,什麼都幹不了。”
“哎,我不需要他能幹別的,”我說,“我就想用這個放伴奏,你老闆就能跟着唱歌了!”
李潤看上去挺高興,看了一下電腦,說:“燕子,你用這個聽英語也行。”
“哎喲,算了吧!”燕恆說,“我什麼都聽就是不聽英語!”
“那你考試怎麼辦啊?”
“考研英語,不考聽力!”
李潤其實很嚮往學習,他對燕恆這種大學生,都抱着一種打從心眼兒裡羨慕的態度,平常看到哪兒有英文,都要指給燕恆看,叫他翻譯,什麼碗底的,碟子邊的,洗髮水瓶子上的……他自己不懂的,看到燕恆不費力氣就看懂了,他沒來由地就特別高興,然後更羨慕了。
我也沒上過大學,我就沒他這毛病。
我還問過叫他“王子”的小女孩子,爲什麼給他起這麼個外號?有一個妞回答得特別有意思,她說,光長得帥不能叫王子,得眼睛純淨、漂亮,纔有王子的感覺,就比如說那什麼,快樂王子,眼睛是寶石做的,她覺得李潤的眼睛就好看得跟寶石一樣,所以,叫他王子。
我聽了,一邊樂,一邊有點不高興:這女孩是以爲我沒看過快樂王子那個童話麼?那不是個悲劇嗎?他就算是王子,那也不是快樂王子。
沒過幾天,我的新學員也一個一個地來了,我又忙起來,收入也隨之增加。天氣越來越冷,轉眼,燕恆該考試了。考試前,李潤說了好幾次,叫燕恆別來打工了,考前專門看書吧。燕恆不願意,還照樣來,他說:“都複習一年了,該看的都看了,不該看的,臨時抱佛腳也抱不上了。”
考試那兩天結束之後,他立刻就又來了。我們問他考得怎樣,他鎖着眉頭搖腦袋,害我們也不敢繼續問下去。
要過年了,聽同事說,駕校一年忙到頭,只有過年能休息幾天,回趟家。我也計劃着回家,就問李潤回不回去,他看看我,低了個頭,說:“你自己一個人回去就是了。”看樣子是不想回去。他的姑姑姑父對他不好,高中沒畢業就逼他出去學徒,他都記着呢。
我也想留下來陪他的,但是一想到將來的一年,可能都沒時間回去看老孃,還是收拾收拾回老家了,只不過記掛着早點回來就是了。
我過完年初三就回來了,年初六我表弟帶着他哥們來我這拜年,我把李潤拉出來給他們看,摟着他的腰說:“還認識他嗎?你們這倆害人精?”
我表弟的哥們也是當年欺負過李潤的一員,和我表弟一起,看得一愣一愣的。
日子還在一天天地過,雖說不管陰曆陽曆都到了新的一年了,但這日子過得,我都覺察不出和舊的一年有什麼區別。我還是上我的班,教我的車,連兇帶罵地叫一撥又一撥的學員“離合踩死”,“方向盤回正”……他日復一日地做着大學城學生們的生意,花癡女生不時說什麼“拉麪王子,又變帥了!”
燕恆還是端他的盤子,碰到認識他的大學生,被奚落幾句,再把從圖書館樓上跳下來的那條誓言說上幾遍。人家就根本不信地嘲笑說:“離考研成績發佈越來越近了,祝燕學長高中啊!”
3月裡的某一天,我難道下午沒事,琢磨着做幾個不常吃的菜,從菜場回去,只看到李潤一個人忙東忙西,根本忙不過來。
“燕子呢?”我問。
“他今天出成績,上午來跟我說過,查分去了。”
“查分纔要多長時間?”我接過他手裡的抹布和碗,“能拖到這會兒?在網吧玩遊戲忘了吧?”
“他不玩遊戲的……”
我繼續找理由說燕恆壞話,他則一直不停幫着燕恆說話,正說着,一個女大學生慌慌忙忙衝進小院來,抓着李潤的圍裙叫道:“不好了,不好了,燕恆站在圖書館樓的樓頂上,怕是要往下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