牀不夠大,我就沿着牀邊擺了幾個凳子,把褥子鋪到凳子上,讓他睡裡面,我睡外面。我怎麼就敢這麼不講理地闖到人家家裡來?也許是因爲我熟知他的懦弱,也許是我還希望他仍然喜歡我。
不知道是爲了什麼原因,反正他沒趕我走,接下來的幾天,我沒再侵犯他,但是每天睡前,我都會抱他一下。就是那樣,抓着他的兩隻胳膊,穿過我的腋下,在我後背交接,然後我再抱住他。他像一個木偶人一樣隨我擺佈,他可能以爲我這是在補償十年前欠他的那個擁抱,其實不是的。我只是覺得,他拉麪時候的動作,實在太像是擁抱了。
既然他每天要做出那麼多個擁抱的姿勢,總得有人去抱他一下。
在這住了沒幾天,我哥們就打電話給我,說工作安排好了。他給我找的,是駕校教練的工作,聽說這活雖然累點,但是賺得多,他爲了這個十分得意,吵着要我請他喝酒。
第一個月沒什麼錢掙,還得接受培訓。我稀裡糊塗地每天去上班,心裡還以爲這活挺好乾的——不就是教人學開車麼?我們當年學開車的時候,記得根本沒費多大勁啊。
拉麪店裡打工那孩子,叫燕恆,是一邊打工賺零花錢,一邊準備考研的往屆畢業生。那小子不知怎麼着,就是看我不順眼,甚至還揹着我勸過李潤讓他少跟我來往,因爲一看我就不像好人!這個小混球!
不過我又發現,來店裡吃麪的很多學生,好像都認識燕恆,不知道爲啥。按說,雖然他是附近大學的畢業生,可是他都畢業了,除非是學校裡非常出風頭的人物,否則怎麼可能那麼多人認識他?後來我找了個學生一問,才明白了,差點沒把我嘴給樂裂開。
原來燕恆去年應屆就考研了,還揚言什麼“如果考不上,就在大學城裡裸奔!”結果真的沒考上!這小子說到做到,脫光了就在大學城裡開跑,一下子名聲就響了,附近幾間大學,全都認識他了。
今年他還考研,而且還照樣說大話。“如果我考不上,我就從母校的圖書館樓頂上跳下去!”他不止一次說過,還指着不遠那幢樓比劃,“看到‘圖書館樓’那四個大字沒有?對,就從那個‘圖’字的一橫,跳到那個‘樓’字的一撇!”
李潤很不喜歡他這麼說,每次都說他“不許胡說”。他就解釋“是真的!絕不打誑語!”
我是覺得,他肯定也就那麼一說,不就是考試嗎,根本不是值當一死的事兒,他不過是立個誓、發個狠罷了。到時候,要是真沒考上,總沒有人非逼着他去死來實現諾言。可比裸奔好開交多了。
在我的工作剛剛步入正軌,開始正式帶幾個學員的時候,我實在是有點忍不住了。不瞞你說,是下半身忍不住了。所以我在牀上,伸出我那忍了一個月的鹹豬手,摸摸他下面,然後說:“那什麼,我們,打個商量?”
他憋紅了臉,也有了點反應,我就順理成章……結果,雖然已經很小心,第二天,又被那推小推車的劉奶奶給罵了。
推小推車的劉奶奶,單獨一個人住在隔壁,每天早上起來先打太極,打完太極就推着她的小推車到校門口去賣東西。車上是雜貨、文具什麼的。其實她都這麼大年紀了,賣東西是假,主要目的,還是到校門口去和其他擺攤的聊天,打發打發時間。也不知道爲什麼,都這個歲數的人,耳朵竟然這麼靈!一點小動靜都能把她從夢裡叫醒,她晚上睡得又早,我們這邊收完攤,再洗洗涮涮打掃打掃,就乾脆什麼事也別幹了——因爲什麼聲音也不能發出來嘛!
李潤其實很喜歡唱兩句歌,這是我跟他一起住之後才知道的。他拉麪的時候哼兩句,晚上沒事也喜歡唱,看到電視裡的人唱歌,他也能跟着唱,而且唱得真不賴。就這點愛好,都因爲劉奶奶的原因,而得不到滿足。每次還沒唱上兩句,隔壁就有掃帚搗牆壁了,或是她老人家親自叫喚:“這麼晚啦!趕快睡覺吧!”很有底氣,非常響亮。
你別說,這牆還真是不隔音。
湊湊合合過吧。我每天去駕校,他每天做麪條,燕恆每天上午過來幫忙,過了中午去學校看書,晚上還過來,然後再去學校看書。
我還是,每天入睡前,都會抱一下躺我旁邊那人,偶爾親熱一下,親熱完了還是要抱一抱,有時親親他的頭頂。
現在的問題就是,我不知道他是懷着什麼樣的想法,和我每天生活在一起的,更糟糕的是,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個什麼想法。
就這樣又一個月過了,有天晚上,我和他在屋裡看電視。電視裡播的唱歌比賽,我一邊看,一邊品頭論足。“你肯定唱得比他好多了。”我對他說。心裡還想,長得也比他帥多了。
他有點得意,就也跟着唱起來。我覺得氣氛挺好,就在旁邊鼓掌。這個時候隔壁不消停了。
“大晚上的,吵什麼呀!”劉奶奶隔着牆喊。
“還沒到九點呢……”他很不爽地看着牆壁嘟噥。
“唱唱唱,再唱也唱不到電視上去!”劉奶奶今天的氣勁很足,不知是在哪裡先受了氣回來,現在抓着我倆發火。
他更不高興了。我也不高興,就喊回去:“我們唱我們的,奶奶你愛聽不聽!實在不行,拿個棉花把耳朵眼兒堵上!”
電視裡又開始唱下一首歌了,他又跟着唱起來。牆那頭罵得更狠了。他不理——積了那麼多年的不滿,估計就準備在今天爆發了——不但唱得更大聲,還站到凳子上唱。我給他鼓掌叫好,拿來擀麪杖給他當話筒。
隔壁又是敲打又是叫罵,她越罵我們就越唱,她越大聲,我們就用我們的聲音壓住她。終於那邊不罵了,我們也跟她犟得累了,同時停下來,瞅了瞅牆,他對我吐了一下舌頭。
突然牆那邊又響起一個聲音,不是罵人,而是哭聲。
劉奶奶在嚎啕大哭。我們倆面面相覷,不知道我們哪裡能惹到她哭了。
難不成剛纔真的鬧太狠了?
劉奶奶邊哭邊罵,仔細一聽,她罵的好像還不是我們,而是她那兩個兒子。我們倆放下心來:那樣的話,就和我們沒關係了……
過了一會兒哭聲也停了,我們倆給嚇得躡手躡腳,準備爬牀了,忽地聽到那頭“咚!”的一聲,像是什麼傢俱倒在地上的聲音。
他停下鋪被子的動作,看看我,眼裡帶着點驚恐。
“劉奶奶,劉奶奶?”我朝隔壁喊。沒反應。
他直起腰來,我想了一下,然後兩人同時衝向外邊。
跑出那個原本的大門,我們站到劉奶奶家門前,怎麼敲門都沒人應,他對我說:“撞吧!”
我後退幾步,快跑一段,把整個身子扔到劉奶奶家門上。
這門我知道,不結實,果然又撞了幾下,老式門鎖被撞壞,我們倆衝進去,正看到劉奶奶把自己掛在臥室的吊扇上,腳下倒着一隻高凳。
我們倆手忙腳亂,趕快把她抱下來。他二話不說,先掐人中,然後試試鼻息。
我心裡打鼓。我想,萬一這老太太要是沒氣了,他不會還要讓我給她做人工呼吸吧?
老太太突然咳了兩聲,緩過氣來了。緩過氣來的劉奶奶看清楚我倆,突然又哭起來,還趴我們身上哭,鼻涕眼淚抹我一身。
我覺得這老太太是沒事了,李潤偏擔心有別的不好,非讓我揹着給送醫院去。沒辦法,我只能讓老太太趴我背上,他在旁邊扶着,我們仨在這黑夜裡,慢慢朝醫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