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九十七】
鬼子針對我們的進攻,罕見的停歇了下來。
除了時斷時續從我們頭頂上空呼嘯而過的飛機以外,就只有小鬼子的炮彈還在對着我們的陣地上不時來上幾發,宣示着他們手裡大炮的存在。
但對於我,甚至於對所有駐紮在此的所有戰士來說,心裡的情緒都不會太好。
因爲上峰的飭令,已經送來了不止一份。
盧溝橋陣地,往後將有友軍的一個營接防駐守。
而我們這些所謂的“罪魁禍首”們,尤其是我這個必須要負重責的前線指揮員,則必須立即撤回到指定位置待命。
考慮到有關防線交接,以及戰士們整裝行軍所需耗費的時間,最遲,不能超過明天早上。
也就是說,我們只能在腳下這塊盧溝橋陣地上,待上最多一夜的時間了……
“團座!”
“吳團長!”
老刀子和金振中,乃至於全體守軍中各級連長、排長,甚至於是普通的戰士,此時都匯聚在我的面前。
每個人的眼裡都飽含着不甘與憤懣,瞧向我的眼神裡隱隱透着一絲希冀的光芒,希望我這一次還能帶着他們抗命,將手裡的陣地保存下來。
但是,對於戰士們眼下的這份期望,我卻只感到一陣發自心底的無奈。
在眼下的這種局勢裡,我不可能帶着戰士們死守在這兒。
和鬼子的這次談判,乃是由宋軍長所一手主持的。抗命,乃至於反叛起義,都將叫我們這些人自絕於二十九軍這個龐大的體系內。
更不用說還有日本人在一旁虎視眈眈,死守,枉送了戰士們的性命,而我們手上的陣地,也是一樣的要丟。
眼前的這些戰士都是響噹噹的好漢子,叫他們將性命白送在一處註定要失守的陣地上,又還能有幾分意義?
我長長嘆了口氣,對着老刀子輕輕搖了搖頭,而後伸手向着戰士們招呼一聲。
“弟兄們。”我的聲音一時間帶了幾分的沉重,轉而卻又變得激昂起來,“上峰叫我們後退,但盧溝橋陣地,卻依然有咱們的弟兄來守着!咱二十九軍的弟兄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好男兒,鬼子,他同樣無法越過雷池一步!”
不錯,我們手上的陣地將有附近大營裡駐紮的友軍接替駐守。
這是唯一叫我覺得欣慰的一點,盧溝橋陣地,並沒有像上次所說一樣交給石友三部的保安隊來駐守。
真要將陣地交給到他的手中,想必說服自己的下定決心的最後一步,我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跨得出去的吧……
“團座,咱打了這麼久,犧牲了這麼多弟兄在這裡的陣地,真的就要這樣交給到小鬼子的手裡嗎?”
“是啊團座,上回您不是還說,人在橋在,人在陣地在嗎?怎麼現在……”
退回到永定河西岸去,那就意味着先前丟與日本人的我盧溝橋前沿第一道防線,以及被我們堅守至今,不知有多少弟兄的鮮血灑在其上的第二道防線,都要統統的交給到日本人的手中。
乃至於,還得包括上盧溝橋橋頭的第三道防線……
不甘,不願,不理解!
戰士們心裡疑問重重,皆不明白、皆不願意爲何在如此的大好情勢下,我們反而要將手裡的陣地拱手相送。
我們並沒有輸掉戰鬥,不是嗎?
耳中聽着戰士們七嘴八舌的問詢聲,我的心裡忽然的閃過一句話,“戰爭,是政治的延續。”
的確,我們在盧溝橋前線的這一戰並沒有輸掉,但在北平談判桌上的戰爭,我們卻輸得一塌糊塗。
只要冀察政務委員會的要員們,只要我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將軍……只要他們對日本人仍然抱有着幻想,那麼停戰協談,便成了必然之舉。
至於遠在南京的蔣委員長,雖然蔣委員長也下達了全力抗戰的電文過來,但對眼下的平津局面能有多大的約束力,卻也顯而易見的很。
“弟兄們!”我再次振聲高呼一聲,“咱們雖然要從這裡退回去,但又不是沒有再打回來的一天!等着吧,總有一天,咱兄弟要憑着手裡的槍桿大刀,將小鬼子統統趕回海里喂王八去!”
“對,將小鬼子趕到海里喂王八去!”
是的,總有一天。
但那一天的到來,眼前我這些弟兄當中,又有幾人能夠瞧得見呢?
戰士們總是最單純的,只要和他們講通了道理,一句軍人以服從命令爲天職,就能叫他們老老實實的跟着我準備撤離的事宜。
即便包括了我在內都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但該走的前路,卻也總要去走上一通……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一日,農曆六月初四。
是夜,無雲。
天邊一輪如勾新月,光輝撒照大地。
我立在盧溝橋上,手裡不住摩挲着儘管歷經歲月滄桑,時至今日依然模樣生動的小石獅子。
天際星光點點數之不盡,就仿若數不盡的盧溝橋獅子,正睜着眼睛觀瞧着腳下這片浸染了太多華夏兒女血淚的神州大地一般。
我擡頭看着天上閃爍的星光,繼而看到映照出清冷之色的一輪彎月。
心中悵然的同時,卻也不由失笑出聲。
似乎,吉星文最早和我提過的,盧溝曉月的美景,我是無論如何也瞧不見了呢……
長嘆一聲,我不知道這次想盡辦法從一三二師的體系中脫離出來,特意以來三十七師駐地交流學習的藉口跑到這盧溝橋陣地上的動作究竟是對是錯。
我也不知道在盧溝橋陣地上多了我和我的一個營戰士駐防以後,對日本人,對眼下這場戰鬥的結局,又產生了多大的影響。
我只知道,能參與到這場代表中華民族長達八年的苦難史的戰役中的第一場戰鬥中,我就已經不枉來這個時代走上一遭了。
悔?
總是有的。
怨。
也是有的。
但與日本人之間的血仇,卻是要等到下一次的戰鬥中再討回來了。
而現在,我仰頭望天,天空中的一輪彎月上隱隱泛起了紅光,似是侵染了一層血色。
盧溝血月,便是如此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