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晌午,揚州街角有人擺桌臺說戲。
此人外號“胡八通”,意思是其八卦無敵,萬事通曉,道人所知,道人所不知。
八卦倒是不怪,重要的是此人口才甚好,能把活的說死死的說活,事事都如親眼所見。所以其處衆家雲集,每日門庭若市,人人都愛聽他說八卦。
“顏魔頭哈哈一笑,歪眼變得更歪,嘴中哇地噴出一口黑血。且說那風無流風大俠,左肩猶受重傷,卻是毫不在意,一記後旋踢將棲身上來的四個小嘍囉齊齊放倒,繼而是右手一推,長劍方纔出鞘。”
“胡八通”說到關鍵之處,清了清嗓子,拿起桌上的茶碗仰頭飲了一口。
衆人皆是聽到心癢之處,偏偏其最愛吊人胃口,總挑關鍵時停下,一時間都是焦躁不已。
“胡八通”暗自一笑,摸了摸鬍子正待開口,一個清脆的聲音忽從旁側響起:“八通大叔,你這話說得不對啊!據我所知,顏如玉其人雖是又醜陋又壞,但幹架時從來都是以一挑一絕不使詐。且風大俠師出‘劍華閣”,爲人甚是嚴謹,行義時決不會讓自己掛傷,否則必易落於他人下風,爲何你道是左肩見血他纔將劍出鞘?”
此話一出,衆人皆是側目。
只見人羣中央站着一個稚氣未脫的帶瓜帽少年,圓臉大眼,眸中熠熠閃光,瞧來甚是清秀。
顏如玉。
這是人人忌怕的名字,他是江湖邪派“藍顏”的頭頭。相傳他武功高強,自踏入江湖的以來十惡不赦,而且不知爲何特別痛惡官府中人,只要是被他看見的且是當官的人,沒有一個活着回來。
後來有段時間他幾乎已消聲滅跡,最近不知爲何又活躍起來,接連在江湖殺了好些人。
雖是叫做顏如玉,傳言他卻是奇醜無比,不僅鼻眼錯位,而且全身長瘡,癩痢滿頭。之所以稱之爲邪派,主要是因其行蹤不定,鮮少在人前出現,且顏如玉最大的愛好就是養些毒蟲蛇鼠,修真煉丹,真是連做夢都想成仙。
胡八通被人當衆拆臺,臉上有些掛不住,擡手一拍桌子怒道:“祿齡你這個臭小子,每日都來我這搗亂,是不是想拆我的臺啊?”
“就是啊,誰家的孩子……”
“沒教養的很……”
“不想聽就別聽嘛,插什麼話!”
聽衆急着知道後事,一時間紛紛附和,巴不得那少年早些離開。
那叫祿齡的少年卻全然不以爲意,嘴裡不知何時刁了根乾草,嘻嘻笑着抱着手無動於衷地站在原地。
胡八通拿他無法,又耐不住衆人催促,只得接着剛纔話題繼續。
“祿齡,祿齡,不好了。”正聽得帶勁,後方有個扎饅頭髻的小女孩硬生生擠了進來,因爲焦急而用勁稍大,惹得衆人“嘖嘖”埋怨。
“小細,又怎麼啦!”祿齡整整頭頂小帽轉過身去,眉頭皺成一團,“你們就不能一天少我嗎?”
小細呵呵笑着:“你最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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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在人羣中相互耳語了一番,祿齡最後在一片怨聲中被小細拖出了人羣。
小細彷彿很是焦急,一路拉着祿齡腳步飛快。
眼見小帽越跑越歪斜,祿齡只能騰出一手緊緊地壓着頭頂:“小細你慢點,再這麼跑下去我的帽子都要飛了。”
“你那破帽哪比得上我家姑娘值錢?”小細白她一眼,“今天那年隨仁又來糾纏我們阿朝姑娘了。”
“是嗎!”祿齡“哇”地一聲,“朝天椒老姑娘真是魅力不減當年呀!”
小細一下氣得甩掉了他的手:“你嘴真毒,虧我家姑娘昨天還幫你補衣服。”
祿齡嘻嘻一笑,轉了話題道:“那我娘在哪兒呢?”
往事還是不提的好,要知道朝天椒昨天給補的可是內衣褲!
世人都知,揚州除了多說書,還有一多,那就是青樓。
還是古人之詩: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
若不是頗具特色,又怎會引得詩人才子們人人爭相描摹?
若要論及青樓,最有名的莫過於雲仙路的一等曲優樓“上仙院”。
妓院有分四等,一等爲最雅,頗受那些達官顯貴、文人雅士的青睞,可謂是上流社會的風月場所。之所以稱之爲最雅,是因爲那裡最多的是掛牌單賣藝或是官宦老爺獨包的姑娘。尋常人等若想在一等妓院裡買樂子,運氣的不好話須得排好久的隊。
“上仙院”在揚州城已有多年曆史。歷經了兩朝更替,如今那兒管事的老鴇名曰“祿七娘”。
祿七娘年輕時候是個美人胚子,戀上原吏部尚書趙三學,爲他懷上孩子並一心盼着其爲之贖身,結果卻是遇上了動亂。官家的事有誰說得清楚,趙三學被人害得屋倒樓散不說,還最終身陷囹圄,朝夕不保。祿七娘贖身無望,可嘆她終是個癡情女子,硬是頂着流言生下孩子,一生就是對雙胞,其中一個便是祿齡。
越是歷經挫折的女子便越是頑強,之後的祿七娘靠着自己的能力盤下“上仙樓”。
而她至此往後的口頭禪就是:等三學回來以後……
“你最好給我快點,你娘都要焦頭爛額了,”小細腳不點地匆匆走在前頭,“這事要不處理好,我們大家都得完蛋。”
祿齡“哼哼”兩聲,取下頭頂的帽子夾在肘彎,氣沉丹田地大吼:“看我的‘燕子飛’!”拔腿衝了上去。
這不想一衝竟撞到了人,祿齡“哎呦”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哪個不長眼的,撞到的可是你祿爺爺!”他頭也不擡摸着屁股就開罵。
“‘燕子飛’使起來可不是像你這樣的。”眼前伸來一隻手,白白淨淨五指修長,語中帶笑,還夾雜了一陣淡香。
祿齡隨着那手背擡頭望去,微微一怔。
那人彎着腰低頭瞧他,柳眉明眸,脣紅齒白,若依依楊花月下浮萍,相較之下連紅日都黯然幾分。
那人見他不說話,以爲是將他摔得疼了,遂略一俯身扶住了他的手臂。
長長的頭髮斷續自肩頭滑了下來,擦得祿齡臉上一陣涼:“我看看,可是傷着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去?”這聲音帶了絲擔憂,卻很是柔緩,無端地讓人舒心。
“啊啊!”祿齡回過神來,連忙借力站了起來,伸手胡亂拍拍屁股上的灰,他抽空擡頭張望了一下前方,小細早就走得沒影,粗枝大葉地連人丟了都不知道。
他暗歎一聲,急着要追上小細,也不想多同他人計較,便學着從胡八通那聽來的江湖話胡亂對着那人抱拳粗着嗓門道:“一點小傷,無甚大礙,少俠勿需將此事放在心上。小弟此番還有要事在身,你我就此別過!”說完拔腿要走。
那人聞言一愣,隨即“嗤”地笑了起來,聽來卻不像是在笑他,而是微有些自嘲的意味。
祿齡聽得不甚明晰,有些憤懣地退將回來,斜眼問他:“你笑什麼?”
那人此刻已經恢復瞭如方纔一般溫和的表情,展顏對他微微一笑:“我姓紀,名叫言遇,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但‘少俠’之名卻是萬萬擔當不起。”
“原來是介意這個,”祿齡大大咧咧地擺了擺手,“哎,名稱代號什麼的其實不重要。”
紀言遇聞言,彎起眉眼笑了起來:“是嗎?”
這笑臉瞧來溫存又討人親近,祿齡念頭一轉,忽然在心裡頭打起了小主意。
他咧起嘴“嘿嘿”一笑,向着紀言遇湊近過去,嘴裡馬上改了個很是熱切的稱呼:“小言你剛纔可是說要送我回去?”
說完卻是兀地一愣。
這稱呼——怎麼好像有點熟悉?
紀言遇眼神閃了閃,隨即笑得更加地軟和:“是。”
祿齡“哇”了一聲,面上仍是嬉皮的表情,嚥着口水涎臉湊過去對他道:“本小俠姓祿,單名一個齡字,你我相識一場也算是緣分。”
這麼一拍才發現對方居然足足比自己高出了十幾公分。
正鬱悶着,便聽見他在自己耳邊道:“我知道。”
知道?
知道什麼?
祿齡想了想,是知道我的名字還是知道“相逢總是緣”的道理?
未及多思,祿齡踮腳一個伸手勾過紀言遇的肩膀,遙遙指着遠處“上仙院”高高在上閃閃發光的牌子:“看見那‘上仙院’那幾個字了嗎?我家就在那裡,”說完拍拍他的肩,昂首一比手豪言道,“既然小言剛纔說‘燕子飛’不是像我這樣使的,那便勞煩小言用真正的‘燕子飛’來送我一程吧。”
說完猶豫一下,怕要求過了頭,祿齡又小心翼翼地問他:“你會嗎?”
紀言遇微微一笑,一手牽過祿齡,展身提步就往前奔了出去。
“嗚嗚哇哇!好快!”祿齡跌跌撞撞一路被他像個拖油瓶似的拉着手,急急地在後面喊,“哎哎,等一下帽子掉了!”
紀言遇猛地剎住車,祿齡一個沒站穩“撲”地撞上了他的背。
“好痛,”祿齡揉揉鼻子,不好意思地對着他指了指遠處掉在地上的寶貝瓜帽,“你等一下,我回去撿。”
紀言遇不答,一伸手不知丟出什麼東西,“撲”地一聲將他的帽子斜斜彈了上來。
祿齡當下只覺得一陣風颳過,小帽已穩穩落在頭頂。
這是傳說中的御風啊!祿齡目瞪口呆。
紀言遇又趁着他愣神之際,一把勾過他的腰,直接展身飛上了半空,速度極快,飄飄若似御風。
眼見路邊繁華一經後退,“上仙樓”大紅標牌很快就近在眼前,而腳底下皆是面懷吃驚仰頭觀望的人羣。
“天哪!真是帥呆了。”祿齡張望着腳下的人羣,張大了嘴巴羨道,“不知小言幾歲開始學武,會的東西可真是不少啊!”
“大約九歲。”紀言遇的聲音近在耳側,“關於武學,只能說是略知一二。”
他這略知一二在祿齡眼中已算是十分神奇了。
江湖高手除去風無流長得還算有個人樣,其他人都是一臉彪悍,本還抱着一絲想看他笑話的意思。卻不想他還真是有些本事,萬年厚臉皮的祿齡一時竟覺得有些羞愧。
像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大多崇拜“替天行道,伸張正義”。
祿小俠畢生夢想就是打敗邪教魔頭顏如玉。
若是有一天能夠親手將他除去,那便既可以爲民除害又能讓百姓安生過好日子。當然江湖中若是人人都能稱他一聲“祿大俠”,這更算是一件無上光榮的事,至少可以讓他四處騙吃騙喝溫飽不愁。
因爲在祿齡心目中,大俠吃東西從不給錢。
上仙院裡那些沒見識的女子,祿齡每次偷學武功都會被告狀。
七娘知曉以後便會點着他的額頭唾罵:“你有空怎麼不學學讀書寫字?考個功名回來你娘也臉上有光,等你爹回來以後……”
她也不說讓祿齡和趙三學一般當個尚書,只說讓他考個功名回來,只要有個讀書人的氣質就好。大概也是覺得仕途兇險,辛苦活了這麼多年,本分過日子是最好,七娘實在不想沒有相公又丟孩子。
想着想着入了神,祿齡兀自決定既然勾搭了個高手,不如趁機拜個師傅,也好過自己沒頭沒腦地摸索。
他回頭叫道:“小言。”
卻不料一回神人已在上仙院的二層閣樓,身邊哪還有紀言遇的影子。
“走了也不打招呼,搞什麼神秘。”祿齡瞪着眼睛朝樓外咂了咂嘴,隨即抽出一直緊緊夾在肘彎的瓜帽重新戴上。
一回身就看見七娘殺氣騰騰地衝了上來,一把扯住他的耳朵:“臭小子回來都不說一聲,害整院人到處找你。你若是有你妹妹一半乖巧,你娘我也就省心了!”
祿齡疼得呲牙咧嘴,卻是梗着脖子嘴硬得很:“女娃哪有男的頂事,有本事你們別找我找祿秀去呀?”
七娘更是氣得鼻孔冒煙,一把將他丟進了更衣間:“少給我囉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