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忽然涼涼地落下細小的一點黃, 在風中微微地抖動,好似有催促人醒的力量。
祿齡於迷濛間睜開眼,視線凝聚在鼻尖處。
還以爲是隻撲翅的蝴蝶, 卻原來是片飄落的銀杏葉。
陰雲烏沉沉地翻滾着擠壓自天端。天色即刻變得陰霾, 風越刮越大, 道旁泛黃的銀杏被吹得“沙沙”直響。
隨後一片兩片, 越來越多的葉子被吹落, 金黃金黃地不停填補着周遭的空隙。
“要下雨了?”子遷蹙眉伸手接住一片飄至眼前的葉子,嗤鼻道,“顏如玉個縮頭烏龜, 等得我花菜都涼了。”
“哪會!”風無流忽然笑了起來道,“哈哈, 花菜還熱着呢!”
“什麼意思?”子遷話未問出口, 手中扇狀的葉子似有了活力, 突然躍起調轉了方向,直直往他面門刺來。
子遷悚然一驚, 下意識擡手去擋,葉片尖利,“嗤啦”劃過他的手心,立刻濺出一道血光。
還未完全有所反應,一葉又來, “啪”地刺入了他的頸間。
子遷搖晃了一下, 歪倒在地。
“顏如玉, 都老朋友了, 來就來唄!還裝腔作勢, 不像你的風格嘛!”風無流捏緊了祿齡的脖子將他提了起來。
烏雲濃厚,遠方的天空隱隱響起了雷鳴聲。
四周空茫, 風掃沙塵。
雷聲剛落,葉聲又起。
這次是從風無流的身後突襲,扇狀小葉成片成片地連成鏤空的網,排山倒海地緊緊逼來。
風無流耳廓一動,急速回身一掌劈下。
凌光一閃,葉網隨之炸開,殘破成輕逸的零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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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來些虛的……勢均力敵者難尋,還以爲和你交手最有意思。”風無流環顧四周,聲音擴散在空曠裡,“沒想到今日這般畏縮。那麼——只好先到這裡了。”
說罷一掌拍向地面,提着祿齡借力跳上一旁早已蠢蠢不安的馬背,然後雙腿一夾,□□的馬兒嘶叫一聲,撒腿幾欲奔跑。
好似爭分奪秒,一道藍光搶在馬兒擡腿之前飛速掠來,直逼風無流要害。
這速度快到只能看見轉瞬即逝的光芒,在滿天烏雲的陰鬱裡竟然分外地刺眼。
風無流連忙閃避,還是不及,藍光堪堪擦過他的側臉,留下一道血痕,“叮叮噹噹”滾落在地上。
馬兒受驚,又是一聲嘶鳴,仰天擡起了前腿。
間隙一道人影閃過,擡腿一招中的,將坐在馬背上的人踢落在地。
風無流一翻身調節落地的衝勢。未及他站起,一隻手已伸向跟着他滾落在地的祿齡。
風無流急忙架起祿齡的脖子,揮手拍下一掌退後,對方跟着逼近,晃眼又是幾招過去。
說來遲緩,卻不過眨眼功夫,兩人動作極快,“劈里啪啦”地像在搶奪時間。
“顏如玉你終於來了嘛。”風無流手下不停,嘴上卻道,“方纔可是一直縮在烏龜殼裡?”
“唔……”祿齡在陣陣暈眩中睜開眼,極力撐起腦袋擡眼看去。
顏如玉緊抿着脣不曾開口說話,點點紅瘡赫然顯在臉上,底下的臉色蒼白如紙。
兩人一掌對擊,又退開來。
風無流趁此偷得空隙,一收手將祿齡掐得更緊,
“唔。”祿齡被他掐得快要翻起白眼。
“快放手!”顏如玉急道。
“放手做什麼,我們可以接着折騰嘛。”風無流笑道。
“你……”顏如玉突然頓住,捂着胸口痛苦地彎下腰去。
“咦?成病秧子了嘛!幾時的事情?”
“……”
顏如玉企圖直起身子,然而劇痛一經襲來便無力抵制。
風無流見狀“哈哈”一笑:“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顏如玉心知再拖下去不是個頭,一咬牙甩出一枚暗器。
誰知對方几乎與他同步,脫手也是一枚藍色。
兩顆藍星迅速在空中碰撞而過,發出清脆的“叮”響。
祿齡倏然睜大了眼睛——就是那個東西,風無流那個有毒!
“唔!”
想要出聲卻發現根本不能說話,祿齡來不及思考,連自己都不知是哪來的氣力,掙開風無流的控制就向着那枚藍色撲去。
“齡兒!”顏如玉大驚,連忙閃身上前一把將他拉開。
兩人同時滾落在地。
臉上突然滴下一滴水珠,隨後落得更多,“吧嗒吧嗒”擊打着臉頰。
祿齡擡頭看去。那天空終於開始下雨,雨水“劈劈啪啪”接二連三,一點一點連成一片。
一聲雷響。
像是傾倒了沙袋,雨勢變得兇猛,由遠及近地推翻過來,夾帶了陣陣的泥土氣息,樹梢被風吹得直搖晃,瞬間便溼了衣襟。
“顏如玉,我還沒有輸。今日一決,勢必要讓你死得難看。”身後有人聲響起。
祿齡回過頭去,灰色的水霧迷濛了視線,隱約只能看見一個提劍的人影。
只覺得急迫不容等待,祿齡用手背抹了抹額前被雨水打溼的亂髮,轉過身去。
顏如玉只覺得被扶着的手臂一空,俯身撐在了地上。
身前原本被遮擋的光線突然亮了幾分,他吃力地擡起頭,卻只能看見祿齡挺直的脊背。
雨水不住地落在臉上,顏如玉一縮手指,痛苦地抓緊地上被泥水沾溼的零碎葉片,想說話卻擠不出一絲氣力,只能在嘴邊發出輕微的聲響,他心急如焚。
“祿齡?挺能耐的嘛,說你們有姦情你還不承認,哈哈,想當出頭鳥了?”
祿齡徑直往前邁出一步。
風無流不屑一笑:“就你那三腳貓……”卻是連半句話都未說完便突然舉劍,狡詐地躍起偷襲。
顏如玉驟然一驚,迅速伸手摸向袖口,發現裡面已經空空如也。
纔想起從昨日毒發開始便一直被風無流糾纏,混亂之間竟是毫無節制地將暗器用完了。
居然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劍尖刺破雨簾,帶着疾風遠遠朝祿齡逼來。
然而祿齡反應夠快,一踮腳向後掠起,同時伸腿踢了過去。
這一踢偏去了風無流的攻勢,劍尖轉了個方向掃起一片水花。
風無流未料他竟是有着一手,愣了一下調整姿勢:“小子哪來的本事?”
祿齡繃起臉,擡手快速伸出兩指對準他的空門指去,這小小一指竟夾帶了內息,風無流感知不對,欲用劍面隔開,卻還是被巨大的衝力震懾胸腔,“噗——”地吐出一口血。
顏如玉倏然睜大了眼睛——這是什麼武功?
雨依舊不停地下着,地面上綻開朵朵透明的花。
祿齡的臉上已經看不到任何表情,原本明亮的眼眸黯然失去光芒,他“咻”地又伸指。下落的雨水在半空“撲撲”地指尖被戳穿,速度太快幾乎看不到實體,這回目標直衝對方的太陽穴,中了便是一招斃命!
自己已是這番,他決不能讓祿齡沾上血腥,顏如玉心急欲碎,拈起地上沾滿溼泥的銀杏葉,一提氣丟了出去。
“啪”葉片打中手腕,祿齡全身一震,指尖在離對方太陽穴三寸處停滯。
風無流瞪着眼睛,一臉難以置信。
顏如玉終於勉力撐起身子,跌跌撞撞奔了過去,伸手“啪啪”兩下解開祿齡的啞穴:“齡兒,不要跟他打了,快走!”
說着一把拉過他的手,轉身施展輕功離開。
他沒有回頭,也就未看清,那一直滯愣在原地的風無流,一股黑血赫然順着額角發間滑落,隨即栽倒在了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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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跑了多遠,直到感覺徹底安全了,顏如玉才猛地住了收腳。
祿齡一下撞上他的脊背,一聲呼痛還沒呼出口就被猛地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對不起……”
雨聲“嘩嘩”地將耳邊輕軟的聲音削去一半。
“你是不是又要說——我不該丟下你?”祿齡在他懷裡啞聲問。
顏如玉微微一怔:“你如何知道?”
祿齡無聲地笑了起來:“我還不瞭解你嗎?”
逐漸雨疏風輕,天邊一輪彩虹,彎似鐮刀。
“了不得。”顏如玉也跟着笑了起來,“我都被齡兒看透了。”
“哈,”祿齡皮皮地眨了眨眼睛,嗓子依舊有些沙啞,“小顏要是真能讓我看透那就好了!”
顏如玉聞言“噗”地笑了起來。
祿齡一怔,才知道自己話有歧義,定然是讓他誤會了,忙忙開口補救,卻是還要保着面子,眼神飄來飄去,語調裡不知帶了何處的鄉音:“啊啊,我說的不是內意思唄,你不要搞錯了唄!”
顏如玉笑意更盛,秋水般的眼睛直彎成了一條縫。
雨已經完全小了下去,周遭沒有遮擋的聲響,耳邊聽來的話語清晰地像是被水刷洗過。
祿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只能紅着臉別開話題道:“我都不知道你會這樣子用樹葉,一排豎起來,‘譁’地推過去,像唱戲似的,很氣勢。”說完又仰頭補上一句,“鼻泥天下的氣勢!”
顏如玉更是笑得厲害:“是睥睨天下……”
“都一樣都一樣。”祿齡不以爲意地揮揮手。
“爲什麼是唱戲?”顏如玉從連綴馬屁中揀出一句不好聽的。
“唱戲怎麼了?”祿齡衝他眨眨眼,逗趣唱道,“咿咿呀呀,看你個禿腳大仙……”
“好了好了,”顏如玉捂住他的嘴,“那個且是用來唬人的,若非毒發……”說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麼,急急扳着祿齡的肩膀問道,“齡兒,你方纔使的那門功夫,是誰教你的?”
“什麼功夫?”祿齡一臉莫名。
“就是……剛纔和風無流比試時候使的。”
祿齡依舊是不明所以:“剛纔不是小顏把我拉走了麼?”
“是啊,走之前。”
“之前?哪裡來的之前,我們又沒交手,”說罷自嘲一笑,“不然我哪還有命站在這裡。”
“……”
顏如玉驚得說不出話。
“啊,秀兒!”祿齡猛然一拍手,“快回去,我怕她有危險!”
說罷急急跑了幾步,不覺身後有所動靜,祿齡住腳轉過頭來,卻見顏如玉正一臉擔憂地看着他。
“怎麼了?”
“沒什麼。”顏如玉眼神一晃,走過來對他道,“還是先別回去了,我一葉刺入了武當派那人的昏穴,算算時間,他當是早就醒了。風無流必是爲了要去揚州找那本武功秘笈,既然他和找來武當派的人聯手,暫時不會對他如何,若那子遷當真待你妹妹不薄,也當無礙……”
祿齡想了想:“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天意初晴,有陽光普射,打在方纔被雨水淋得透溼的衣服上,一片暖融。
顏如玉道:“我們只有先回揚州再作打算。”
“只好如此,”祿齡惆悵地嘆了一口氣,“祿秀的事情……我回去了都不知該如何跟娘交代。”
“這不是你的錯,”顏如玉嘆一口氣,“沒有人會長久堅持一個模樣,總是會變的。”
祿齡聽他這麼說,方纔將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說得也是。”
顏如玉笑着伸手撫了撫他的腦袋。
祿齡頓了頓,復又問他:“小顏有沒有好點?”
“什麼?”
“身子啊,剛纔一直很痛苦,”祿齡蹙眉,“這到底是中的什麼毒?”
顏如玉恍然,又忽然彎起了眉眼:“沒有。”
“啊?”
“你親我一下就好了。”他笑着略微彎腰側過臉來。
祿齡一眼看出他的心思,又開始飄眼神:“咦,許大哥哪裡去了,他不是一直把你的藥帶在身上?”
說到這個,顏如玉一愣,竟是沒了玩笑的表情。
“啊,你們吵架?”祿齡觀察着他,隨即擰起眉頭,“於是他就不管你了?”
“不是……”
“說什麼爲你尋藥,要治好你,現在由着你毒發,那該多痛苦?”祿齡不等他說話,搶着忿忿道,“一定把他找回來!”
“你不懂。”顏如玉笑道,“是我讓他走的,他因有自己的生活,或者歡愉或者艱辛……都不該與我有關。”
“那我的生活呢,是不是與你有關?”祿齡不是很明白。
顏如玉板起臉:“那是必然的,還不快來親我?”
“好!”祿齡這下應得爽快,笑眯眯地伸手撫上他的臉。
顏如玉怔然。
祿齡一踮腳,仰臉湊了過來。
輕風拂銀杏,飄落在祿齡的肩膀上。
他的發有些偏褐,被那一點嫩色的黃襯出了溫和的色彩。
好似意識到了什麼,顏如玉忽然退後一步。
原本放在他臉上的手隨之放空,兩相間被空氣隔開,祿齡疑惑地睜大眼睛。
“我居然忘記了……”顏如玉對他笑笑,轉過身去,“還是找地方先洗個澡換身衣服,我們儘快回揚州吧。”
“小顏,”祿齡突然明白過來,跟着邁前一步,伸手扯出了他,“我不會嫌棄它們。”
顏如玉駐足。
祿齡又道:“我家那兒的後院,夏天會開一種花,那花平常只有在宮裡才能見到,她叫‘碗蓮’。花如其名,嬌小玲瓏卻風姿卓絕,就像——它們一樣。”
祿齡說着,重又踮起腳尖,湊上他那臉頰邊紅色的小點,那竟是真像極了一朵婉約待放的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