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眠過去便是紅日東斜。
翻倒的燭臺, 破碎凌亂的被褥,隨意丟棄在一旁的衣衫,還有被水沾溼的地板, 都被在窗外探頭探腦的陽光點亮。
而祿齡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卻是身旁顏如玉沉睡的臉。
暖光輕撫他臉上細密的茸毛, 連同耳廓臉頰上都泛了通透的粉。潔淨的皮膚, 秀挺的鼻樑, 長睫, 如遠山般的彎眉,還有……還有那兩片不止一次親吻過他的嘴脣。
不過是方從夢中醒來,竟又會想起這等事情, 祿齡羞紅了臉將頭埋低,卻又發現他們其實正以一個無比親密的姿勢貼近在一起。
顏如玉摟着他的腰, 他枕着對方的手肘。那玉白色的臂, 寬闊的肩, 都是一番溫馨的模樣。
“從此以後,我算不算是你在世上的第二個親人?”祿齡輕聲說着, 頑皮偷笑起來,挑了一束他的長髮在手中把玩,一邊翹起嘴巴怪聲怪氣地喚他,“小顏顏,大懶蟲, 日上三竿嘍!”
顏如玉未聞, 呼吸與胸口起伏依舊是均勻而平穩。
祿齡皺眉, 輕輕晃了晃手中的頭髮, 聲音略微提高一個調, 拉長了同方才相似的腔調:“小顏顏,日頭曬屁股嘍!”
顏如玉閉着眼“噗嗤”笑了出來, 突然將手伸向祿齡的胳肢窩。
祿齡出其不意被偷襲個正着,鬆開手中的頭髮“咯咯”笑了起來:“小顏真狡猾,醒了還要裝睡。”
顏如玉手下不停,非逼得他不能喘氣:“剛纔是誰叫我‘大懶蟲’?”
動作不及他快,祿齡上氣不接下氣,淚花都笑了出來:“不要鬧了……快……快起來啦……時辰不早了……”
顏如玉突然停住,倏地自牀上坐起,撓了撓頭頂的亂髮:“哎我忘記了!”說罷一伸手撩過牀頭的包袱,將裡面的衣服抖出來,“你等着,我去備水。”
祿齡疑惑地跟着坐起:“這客棧裡無人送水麼?”
顏如玉趴過來捏了捏祿齡的臉,笑眯眯道:“我就喜歡服侍齡兒,”復又嘆了口氣,“本來這樣的時間是該和你一起去遊山玩水的。但是——”說着轉了語氣黯下臉來,“爲了齡兒,我想早些擺脫那麻煩的毒症,不然也不知道下一次毒發的時候是不是就會死去。”
“小顏……”祿齡怔怔然拉過他的手道,“就差一點了,其實我們可以不必去找那個柳時青。”
“爲什麼?差了什麼?”顏如玉狐疑。
“沒、沒什麼……”祿齡急忙掩飾,“不要提那些事情,怪傷心的。”
“好啊!”顏如玉又笑起來,抽出手來一邊穿衣一邊道,“你等我回來,一會給你洗屁屁。”
“洗……洗什麼?”祿齡反應過來,驀然紅起臉,“作甚要你洗?不正經!”
“你錯了,”顏如玉搖了搖頭,用上唸經似的口吻道,“殊不知——你的——小屁股,早就被我裡裡外外——瞧了個透,至於是什麼時候——自己想!”
“啊哈?”祿齡傻眼。
“嗯哼!”對話間已經快速穿戴齊整,顏如玉將束上頭去的髮帶一拉,下牀開門,得意洋洋地邁步走出房間。
由此可見,只要是和祿齡接觸過一段時間的人,不論是誰都會變得賴皮。
祿齡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離去,怔忪了一會,探手從牀邊的被鋪下摸出一本薄書。
那書沒有封皮,第一面上無它,唯有一顆碩大無比的圓點,細看才知是不小心沾上的黑色墨汁,書本旁側露出零零碎碎大小顏色皆是參差不齊的書頁,一看便知是自制的。整本粗粗用棉線裝訂,將其打開就能看見內裡一頁頁皆是觸目驚心的鬼畫符。
祿齡將它握在手上胡亂翻了翻,撓撓頭,嘆一口氣,懊惱地撲倒在被褥間:“最遲明天,一定要全部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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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後。
山間清澈可見低端的溪水被周旁火熱的楓葉染成了丹紅,一條青石鋪就的小路綿延連接兩岸,又如盾般橫亙阻擋了奔騰而來的水流,一經躍起青煙澹澹。
迷濛水霧間似有雙奇異的手,將那丹青二色相間溶合在一起,構成一把通明的輕鎖,牢牢絆住過路人的腳裸。
“哇,這裡好漂亮!”
“要不要休息?”顏如玉回頭問了一聲。
“這話應該是我問,”祿齡一掙身子,自他背上跳了下來,“早就說了我沒事,你卻硬是要揹着我步行,這樣又慢又累,幾時才能到揚州?”
說罷將背上的包袱取下,撈出裝在裡面只露出一個腦袋的小饅頭,將送它放到地上。那小白狗腳尖一觸及地面就跟撒歡似的,尾巴搖得連自己都快要被甩出去。
顏如玉笑着蹲下來,伸出手指逗了逗它:“我就是不想那麼快到揚州,不然齡兒不就要被你孃親拉回家去了?”
說完等了一會,卻未聽到有什麼迴應,顏如玉疑惑轉頭望去,只看見祿齡正面對着一棵小樹比比劃劃,嘴裡唸唸有詞,於是開口問道:“齡兒在作甚?”
“啊,沒什麼。”祿齡回過神來,轉身走到他身邊蹲下,“小顏,我想問問你,你有丟過什麼東西麼?”
“爲什麼這麼問?”
“你不知道麼?就是那天和風無流他們一起走的時候,中途碰上了綠燕姐姐。她一路嚷着風無流把她的東西搶走了,拼了命地要把它要回來。結果……”祿齡頓了頓,接着道,“她跟我說那個東西是你的。”
“什麼東西?我不知道啊,”顏如玉越發狐疑。
“你怎麼會不知道呢?”祿齡詫異,“那分明該是很重要的東西。”
顏如玉蹙了蹙眉:“你說的那個‘綠燕姐姐’是誰?”
“她……是我在洛陽認識的。”
“師出何門?”
祿齡愣了一下,搖搖頭:“不知。”
“……”顏如玉思酌道,“難道又是她……”
“……”
“小顏。”靜默一會,祿齡有些煩躁地打斷他的思考,“到了揚州,你打算去哪裡找柳時青?”
顏如玉看了看他:“目前能想到的……大概……賭坊吧。”
“賭坊?”
“柳時青這人生性好賭,一般人有了賭癮都很難戒掉。所以我猜,不管他出了什麼事,賭坊必然不會少去。”
“是麼,揚州好多賭坊,光是我們那兒周圍就排了好幾家。”
“所以要一個個地去找啊!”顏如玉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那些地方小孩子不能去,所以這事你就莫要操心了。”
“小孩子?”祿齡對這個詞看似非常不滿,忽地站了起來,拔高聲音道,“你有什麼資格說我是小孩子!”
“齡兒?”對他這過於偏激的反應萬分訝異,顏如玉倏然睜大了眼睛。
“不要用這種表情看我,我無用幫不上你,你大可去把許止念找回來,他比我強多了不是嗎?”
“你怎麼了?是我說錯話了麼?”顏如玉跟着站起,邁近一步欲去牽他的手,卻被祿齡狠狠甩開。
“你有什麼事情我都是最後一個知道,不要我管你,什麼事情都要聽你的,那麼在你心裡,我到底算個什麼東西?”祿齡挑高眼看他,神情無比冷漠,“不要再用那種假惺惺的語氣同我說話,看着就覺得噁心!”
“你到底怎麼了,”顏如玉愣了一下,仿似想起了什麼,迅速朝他伸出手來,“齡兒莫動,快讓我看看……”
“不要碰我!”祿齡迅速退後一步拍開他的手,嘴上不住責罵着,臉色越來越陰沉,最後毫不猶豫地揮了個耳光過去,“離我遠點!”
“啪”地一聲脆響,顏如玉正面迎上那一巴掌,嫩白的皮膚瞬間紅腫起來,上面赫然留下五根鮮明似血的指印。
祿齡突然回神,冷漠的表情隨之褪去,隨即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好似纔剛剛明白髮生了什麼,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莫名的驚慌:“對、對不起……”他一邊說着一邊後退,雙手胡亂揮舞着,眼神飄忽不定,“小顏,我、我不舒服……你等等我……”話未說完已轉頭往身後的林子裡跑去。
“……”顏如玉抿着嘴沒有答話,恍若什麼也沒有聽見,眼睛一直盯着地上的某處。
那方金黃落葉鋪就的地面上,一隻毛髮凌亂的小狗躺倒在其間,四肢還在不斷地抽搐,眼珠向外突起,嘴角涓涓涌出的血水將原本雪白的毛髮染得通紅。
**
不知奔跑了多遠,直至眼前再次出現清澈的流水擋住了去路。
祿齡一屈腿在溪邊跪下,撐着雙手“呼呼”喘了幾口粗氣。隨後彎腰掬了一捧水,“嘩啦”潑到臉上。水花濺起,很快濡溼了衣領,好似覺得那樣並不足夠,他又再次俯下身去,連續將剛纔的動作重複了好幾次,才終於停滯下來。
到底怎麼了?他擡起自己的手,動了動指節。好像就是從指尖開始,常常會有涌動的氣流冒出,它們不停地在身體裡飛速躥逃着,千方百計地要找一個出口,而這些涌流所引來的,全是一些未名的煩躁情緒,它們仿若極難受到本能的控制,以至於連神智都變得時而清晰時而迷糊。就好像——自己方纔不知爲何,竟然就這麼不受控制地把手朝着眼前的人揮了過去。
水聲淙淙,祿齡朝着水面看去,那裡分明地映出了自己掛滿水珠的臉。
祿齡腦中一片混亂,卻還是有點滴的記憶在擁擠的縫隙裡艱難流瀉出來。
“總之那東西邪門,一般人是練不好的。”
“他不會是人格分裂了吧?”
“那你該如何解釋那種行爲,他那個模樣實在是可怕得緊。”
……
那《戕利》既然可解顏如玉身上之毒,那麼必然會與他身上的氣場發生反應,過於激烈的接觸能夠更盛地引發毒素的擴散,這也並不奇怪。
如此看來,上回許止念口口聲聲所說他害小顏毒發這事件並不有假。只不過是因爲他不記得這件事了,或者說,當時他的腦中根本就沒有一個清晰的意識,就如同方纔揮巴掌的表現一樣。
祿齡一邊想着,額角不斷冒出了細汗——其實這種感覺很早就有了,原本以爲那東西光是想想,又不去練習,應當是完全沒有問題的。就因爲抱了這樣的想法,纔會自欺欺人地萬般想將不適感忽略過去,卻不料會引出這樣難以收拾的後果。
祿齡想着想着,終是無措地擡起手肘擦了擦滿是水珠的臉,最後卻是顫抖着停在眼前再也沒有放下來。
他終於不得不承認,最近一直在極力回憶的那本武功秘笈,讓他走火入魔了。
“他在這邊,我看見了!”正慌亂間,林間突然傳來一聲呵斥,隨即便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急急惶惶往這邊壓來。
祿齡聞聲回過頭去,一眼瞧見了一幫握劍的武當派弟子,盡數臉色凝重地往自己這邊奔跑而來。還未來得及作出反應,他們已經衝至近前,“唰”地有一把劍架上了祿齡的脖子。
那打頭之人粗眉牛眼外加一把絡腮鬍,祿齡一看便覺得有幾分眼熟,大約是與他在武當山有過幾面之緣的,如今卻是一臉敵意地挑劍對着他,就差沒有劈落下來。這架勢顯然目標明確,就是衝着他來的。
“咦,這不是武當派的子生大哥,你們這是要幹嘛?”終於想起對方的名字,祿齡疑惑着開口問道。
“顏如玉現在在哪裡?”那當先在前叫做連生的武當弟子顯然未存了與他套關係的心思,劈頭就丟出這麼一句話。
祿齡聞言一驚,只一會便收了詫色,定了定神道:“我和他又不熟,怎麼會知道他在哪裡?”
“笑死我了,本以爲你會和你妹妹那般都是年幼無知的孩子,卻原來竟是將你小瞧了,”連生嗤鼻,“現在江湖上有誰不知你是顏如玉養的孌童。”
“孌、孌童?”祿齡大驚失色,“你胡說什麼?”
“少廢話,快些將顏如玉的下落說出來,我便考慮饒你不死,”子生眯了眯眼,繼續道,“你若是還要擺出這樣裝模作樣的姿態,就別怪我不客氣。”
祿齡擡眼瞄了瞄那人的身後,在心裡粗粗估計了一下人數,竟然不少於二十個,這般規模已算是頗大,而且個個皆是臉色凝重一臉警覺,看來是出大事了。
他清了清嗓子強自鎮定,將聲音壓得很低,使之聽起來沉穩幾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少給我裝蒜!”子生一收架在他脖子上劍,肅臉問道,“那麼我現在問你,你本是與我們子遷師弟一道往揚州去了的,爲何現下獨自一人在留此處?”
“他……”祿齡怔然,“他中途先走了。”
“我呸!”子生終於怒了,揮劍斥道,“你個滿嘴鬼話的狗崽子,分明是和着顏如玉一起將他殺了,還把生生的人頭送回武當山來。”
“你說什麼?”祿齡大駭,“他死了?那……那我妹妹呢?”
話未問完,一把劍已經直直朝着他的面門劈來:“本想着瞧你年幼,預備給你個贖罪的機會,你卻還要嘴硬裝樣,年紀小小就這般惡毒失人性,這等妖孽絕不可留,給我受死吧!”
祿齡急忙閃身,堪堪躲過那凌厲一劍,抓住空隙迅速棲身近前,不顧一切地一把抓住了子生的衣袖:“子生大哥,你先告訴我,我妹妹怎麼樣了?”
“你!”未想他竟會有如此之快的身手,子生怒不可遏,回頭吼道,“都在那看着做什麼,還不快給我上!”
衆武當弟子早就對他恨得牙癢,聞言“鏗鏗”拔出劍來,竟是完全不顧江湖間一對一的既定規則,齊齊往祿齡身側包圍而來。
“不是我!”祿齡驚惶,突然鬆開子生的衣袖大喊一聲,“我知道,是風無流!那一定是風無流做的!”
那子生好似聽到了天底下最爲荒唐的話,竟是怒極反笑,手握成拳額角青筋暴突,眼中的血絲已然清晰可見,再也不願與他多說一句話,劍尖一挑便朝他刺來。
祿齡見狀慌忙後退躲閃,然而攻擊的人數實在太多,且招招都是致命,他根本閃避不及,終是一飛身躍上了身邊的一棵大樹。在樹枝上搖晃兩下站穩,祿齡只得一分空隙來擦拭臉上因激烈動作而流出的汗水,混亂間眼峰迴轉,突然瞥見那林間遠處的來路上,竟隱約有顏如玉焦急尋來的身影。
只一停歇這邊便已經有人追上,劍光閃爍直往眼前劈來。時間飛度急如星火,祿齡心中凜冽,來不及做任何思考,只想着絕不能讓小顏發現了這裡,於是又一展身自樹上躍下,撒開腿飛速往相反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