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眼皮子動了。”有人在耳邊輕呼一聲。
頓了一下那聲音復又響起:“哎回來,人醒了你怎麼又要走——真是奇怪。”
祿齡試圖睜眼,奈何那刺目光線穿透眼間的縫隙,直直照了進來。
祿齡一陣暈眩,又將眼緊緊閉了回去。
“喂,小子,裝什麼,都已經知道你醒了。”那人又不耐煩地道。
祿齡這回終於艱難地張開了眼睛,結果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許止念因湊的太近而顯得頗大的臉盤。
“這纔像話嘛,”許止念直起身子,用手中的摺扇一指身後的桌子,“藥放在那裡,是驅寒的,快起來去喝了。”
祿齡撐手坐了起來,腦袋仍是沉重地有些只擡不起來,放眼環視了一下週圍。
房間很大,但卻顯得很空曠,四周沒有一絲人爲的裝飾,各樣擺設也一樣是相當的簡陋。
除卻一張牀,就僅一桌几椅再加一個書櫃而已。
祿齡突然明白了自己身處何處。
他擡頭看向許止念:“這裡是難道就是顏如玉的家?”說完又連聲問,“快告訴我,他人現在在哪裡?我妹妹又在哪裡?”
“嘖嘖,什麼跟什麼啊。”許止念“啪”地撐開扇子,往旁邊一坐,“一連問那麼多問題,說話口氣又那麼衝,要我怎麼回答你?”
祿齡怔了怔。
看着他悠閒搖扇的模樣,猛然想起溺水前看到的一幕,想了想,猶豫地出聲問他:“不知……許少俠和顏如玉到底是什麼關係?”
“就你看到的關係,”許止念乜了他一眼,也不反感,擡眼看着天施施然地回答,語氣好似在談論天氣。
說完又補充道:“可能……還要再深一層。”
“我看到的?再深一層?”祿齡斟酌一番,恍然大悟,隨即挑起了嘴角,“哦——”
許止念聞言忽然收起扇子轉過臉來,奇怪地將他上下打量一遍,扇柄指了指祿齡,又指了指窗外。
他突然也做出恍然大悟狀,一拍手道:“哦——我明白了,原來如此。”
祿齡莫名其妙:“你明白什麼了?”
“你明白什麼我就明白什麼。”他說完這句繞口的話,將扇子插在腦後的衣領上,站了起來拍拍衣襟道,“既然問題那麼複雜,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祿小弟且好自爲之吧。”
“等等,你還沒說,顏如玉現在在哪裡?”祿齡連忙欲叫住他,他卻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房間空蕩,祿齡坐在牀上發了會呆,一掀被子跳下了地。
剛想邁步,房門“吧嗒”一聲被打開,隨即埋頭出現在門後的人,是顏如玉。
祿齡未想到他這麼快就來了,一時愣在了原地。
顏如玉依舊是一臉紅色的瘡疤,但確實是比以前要好上很多,至少不似祿齡第一次見他那般臉頰浮腫,瘡疤上到處涓涓地往外冒着膿血。
他的膚色本就透白,如此瞧來竟也是清爽而整潔的。一頭烏黑的長髮被高高地束起,未用任何髮飾,反而襯得一張臉格外地小。
這讓祿齡忽然覺得他有些熟悉。
亦或者說,這個人一直一來都在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只因其先前每一次的出現都攜帶了強烈的氣場,以致讓他對自己的感覺忽略良多。
若真是如此,又會是因什麼而熟悉呢?
顏如玉一走進來,擡頭剛想說話,眼睛先瞟到了祿齡的腳,突然蹙起了眉。
祿齡順着他的視線低頭看去,光溜溜一雙腳丫子,直接踩在微涼的地板上。
顏如玉轉身打開櫥櫃,從裡面尋出一雙鞋子。
“你要幹嘛?”祿齡警覺地看着他。
顏如玉走到他身邊,蹲下身來。
祿齡驚訝地往後縮退了一步。
顏如玉頓了頓,隨即將鞋子往他面前一丟,兀自站了起來:“自己穿上。”
祿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腳邊的鞋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腳伸了進去。
踩在腳上蹬了蹬,好像有些大。
“那個……”祿齡支支吾吾地開口。
顏如玉又將桌子上的藥端到他面前。
祿齡盯着他手上的那碗藥,方纔要說的話一下又卡在了喉嚨裡。
“怎麼?怕有毒?”顏如玉冷冷道,“你放心,我還沒有卑鄙到這個地步。”
“不不,我沒這個意思……”祿齡忙忙擺手。
“那就趁熱喝了。”顏如玉又將手中的藥往前送了送。
祿齡“哦”了一聲,看了他一眼,緩緩地伸手接了過來。
顏如玉方纔折過身,一斂衣襟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語氣照舊冷然:“讓你辦的事情你還沒有辦完,現在尋到這裡來做什麼?”
照理說應該是害怕的,但祿齡此刻一看見他,腦子裡便佔滿了那月光下的鵝軟石灘上,他與許止念親吻的景象。
這畫面如此之美。
晚風輕拂,煙鎖湖畔,點點熒光間柔情似水。
祿齡將之在腦海裡中了邪似地不斷回想,內心竟莫名地開始有些空空落落的酸脹。
顏如玉等了一會不見他答話,不耐地轉眼看去,卻見祿齡怔怔站在一旁,一臉失神的模樣。
一時間無人說話,顏如玉仿似陷入了沉思,氣氛安靜地有些怪異。
“公子!”許止念突然推門而入,乍見這一室的寂靜,愣了一下,隨即對顏如玉笑道,“你猜怎麼着,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剛纔已經叫人去買斷了洛陽城方圓百里內所有的驅蟲藥物,我看‘劍華閣’那幫蠢人這幾天都不敢輕舉妄動了。”
祿齡順着他的話擡眼向窗外看去。
這天果真是開始下雨,方纔竟未曾聽見。
“嘩啦啦”一片雨聲,水珠“噼噼啪啪”地敲打着屋檐或者樹木枝葉,很是熱鬧。
見着這般情狀,祿齡不知爲何竟是在心底裡替顏如玉舒了一口氣。
許止念又撐開了他的招牌扇子,得意地搖了搖道:“真是天助我也,看來我還有好些時間可以勸你改變主意。”
顏如玉看了看祿齡,一甩袖子站了起來:“既然事情還未解決,你明日天一亮就自己下山去吧,”他頓了一下,又道,“當然你還有其它選擇,比方說——趁此機會殺了我。”
“你瘋了?”許止念聞言瞪大了眼睛。
顏如玉瞥他一眼,也不答話,轉身便要離開。
“請等一下。”祿齡邁前一步叫住他,猶豫着道,“我可以……見見我的妹妹嗎?”
顏如玉身形猛地一頓,斷然回絕道:“你沒有權利和我再談條件。”說罷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門外。
“妹妹?這又是什麼狀況?”許止念喃喃自語地摸了摸腦袋,隨即緊跟着顏如玉離開了。
祿齡又急追幾步到門口,卻被徒然關上的門給擋了回去。
他張了張嘴,想要發出的聲音被卡在喉間。
雖然早就想得清楚,甚至在內心裡做好了所有最壞的打算。
但他還是下不了決心,如此輕易地去和別人交換自由,何況,祿秀的安危仍是未知。
**
又是一個涼意滿庭院的夜晚,清風拂窗。
祿齡又做起了那個夢。
“就比這個吧!”小公子拉着一臉傲氣的祿齡來到一盞荷花燈下,指着燈面上端雅的一行楷書道,“燈謎,誰先猜出來誰贏。”
祿齡瞅了瞅頭頂那盞掛得高高的粉色荷花燈,內心有些發虛,他根本就不識字,何來猜謎一說?
然而他是怎麼也不願認輸的,吸了吸鼻子,一挺腰板道:“我比你矮,看不見上面的字。”
這話說得字正腔圓理直氣壯。
“那我念給你聽。”小公子很是認真,仰臉用鼻音一字字念道,“大姐用針不用線,二姐用線不用針……猜兩個動物。”
“兩個動物?”祿齡轉了轉眼珠子,咧嘴笑了起來,看那小公子還在冥思苦想,他搖了搖腦袋,得意道,“不就是蜜蜂和蜘蛛麼?”
“啊?對呀!”小公子恍然大悟。
“現在承認自己笨了吧?”祿齡樂得直抖身子,那樣子分外囂張,還朝他吐了吐舌頭,“小豬頭,大笨蛋!”
樂完了,一轉身就往前走:“本小俠還有事要忙,小豬頭後會有期啊!”
“等一下!”衣角被拽住,“只猜一個不準,我們再來。”
這小公子看着嬌貴,大概從小到大還沒被人打擊過,此刻正滿臉通紅,腮幫子賭氣似地股了起來,一臉不服氣的表情。
祿齡正自我陶醉着,見他如此固執,爽快道:“那好吧,今天本小俠高興,就陪你玩玩。”
這回小公子謹慎又小心,一路仰着脖子看了好久就是不說話。
祿齡不耐道:“喂,不可以作弊啊,看見哪個就是哪個。”
“這個!”小公子眼睛一亮,終於停下腳步,伸出手指着前方的一盞龍燈,這燈瞧來新奇,比其他的都略大上幾分,站在旁邊拄着手思索的人甚多,看來是個難題。
小公子看着那燈面,仔仔細細地念道:“垂縷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籍秋風。①”
這聲音清脆明朗,引得周圍的人紛紛側目。
謎面是詩句,祿齡完全聽不明白,皺起眉頭道:“那到底是猜什麼呀?”
“它沒有說啊。”小公子一邊答一邊思索,“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祿齡心下毫無頭緒,眼見他一味地入神,就似快要有了答案,心急地耍起了賴皮:“沒說怎麼猜,這個不好這個不好,我們換一個去啊。”
“別吵!”小公子猶自想得認真。
“不要不要,啊啊,嗚哇哇,快點走啊快點走,換一個呀換一個……”耍無賴的本事祿齡稱第一就沒人敢稱第二。
“我知道了!”小公子忽然一拍手,彎起眼睛道,“是蟬!”
“你如何知道就是‘蟬’?”
“流響出疏桐,說的就是那聲音出自樹上,那蟬自是呆在越高的樹上,發出的聲音才傳得越遠啊!”小公子耐心地解釋。
“那也有可能是別的東西,比如鳥啊什麼的,爲什麼你偏生是要說蟬呢?我不管我不管啊啊啊……這個不算。”祿齡幾乎要躺到地上打滾了。
“你真是無理取鬧,我懶得理你!”小公子終於報了一仇,才懶得管他承不承認,“哼”地一抱手別過頭去。
祿齡一嘆氣:“哎好吧好吧,這個就算你贏了,咱們平手,我們接着再比,這次題目要我挑!”
月色姣好,一輪橙黃當空照,星點如雨。
寶雕馬車香滿路,蛾兒雪柳黃金縷。
**
再次從流光溢彩的夢境中醒來時,天色只略微透亮。
祿齡伸手揉了揉腦袋,不知爲何最近總會做這樣的夢,一如蒙滿灰塵的閣樓突然被人打掃,逐漸顯出原本清晰的模樣。
那個和他一起猜謎的孩子,到底是誰?
“呯!”地一聲,窗外響起一陣瓷器破碎的聲音,天還未完全亮起,原本這樣的清晨當是安靜無比的,這一聲響聽來格外刺耳,好似平地一聲驚雷。
祿齡起牀走到門口,整了整衣服推開門去。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從昨夜的傾盆轉爲現在的綿延。
房門外是空曠的庭院,有亭臺水榭,景色出奇地好。
中央涼亭裡隱隱歪倒着一個身影。
因着亭檐的遮擋,只能看見對方穿着靴子的腳。
旁邊是打翻一地的碎罈子。
看看四下無人,祿齡轉身繞了過去。
走近了纔看清楚,那個打碎罈子的人,正是顏如玉。
他斜斜地臥在亭中的石桌上,一隻手長長地伸出去枕着自己的腦袋,背對着祿齡沉沉睡着,因着清晨天冷,他微微蜷起了身子。想必是喝醉了酒。
祿齡想了想,輕聲邁步過去,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
好似對祿齡的動作有些不滿,顏如玉轉了個臉將那隻掛在外面的手縮回來,轉而抵在自己的頰上。
這下是面對着面瞧得清楚,顏如玉睡得極不安穩,眉頭緊緊鎖着,臉上猶是瘡傷明顯,卻也能隱約看出其間酒醉的紅暈。
祿齡見他仍是未醒,吸了口氣,去伸手又去推他:“喂,醒醒,不要在這睡,會着涼的。”
“唔?”他其實睡得不深,終於有了反應,一邊迷迷糊糊應着,一邊努了努嘴睜開了眼睛,那睫毛上不知何時沾了水珠,眼眶裡竟有一圈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