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雍城的天色終於有了黯淡跡象,在賓館對面蹲守一天的湯明活動着痠疼脖頸,沈炬在旁邊用腳踢着石子,顯示出極爲不耐煩的焦躁。
兩人從早晨出來,屁股都沒捱過凳子一下,累,倒是次要,關鍵是上面一個指令都沒下達過,弄得湯明心裡七上八下,還不敢擅自離開,怕賓館裡的那些人從自己把守的地方跑掉。
湯明捶打着大腿,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問道:“幾點了?”
沈炬看了一眼腕錶,低聲道:“七點零八。”
湯明舔舐着乾裂的脣角,目光夾雜着陰沉朝賓館望去,“老爺子那邊沒動靜?”
沈炬搖了搖頭。
湯明長嘆一口氣,“老爺子的養氣功夫超凡脫俗,都到了這節骨眼了,居然還能沉得住氣,不怕陳蟄熊叫來幫手?我跟老爺子千叮嚀萬囑咐,那幾位都是在華北叱吒風雲的角色,絕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最有名的翟紅興都死了,作爲對手的陳蟄熊卻相安無事,就憑這一點,黎麻子和韋八爺也未必是人家對手。近幾年,老爺子總是喜歡後發制人,美其名曰步步爲營,穩紮穩打,用的是老一套的方式來辦事,說要做到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呵,什麼年代了,那一套早就落伍了,想要贏,必須要佔得先機。新世紀,新手段,新規則,落後半子,就是滿盤皆輸,老人家總是固執守舊,引用老理來教訓人,等到陳蟄熊大搖大擺離開雍城,我看看他老人家是否敢踏足京城半步。”
話裡透着一股埋怨和不滿,而作爲建哥親信之一的沈炬,並未有何責怪神色,搓着手掌,乾乾一笑,道:“建哥年紀大了,少了銳氣,難免前瞻後顧,以後等您接手那一攤,那就不用看別人臉色行事了。”
湯明臉色一變,冷聲道:“胡說八道什麼!我可沒想過要接手老爺子生意。”
沈炬急忙認錯,“是我失言了。”
建哥漸漸步入暮年,這是不爭的事實,昔日跟隨他打天下的四大金剛,也都在爲自己的前途謀劃。饅頭自立山頭,成爲了狐假虎威的江湖新代言人,另外兩位跟建哥走得很近,大有爲臣死忠、爲子死孝的意思,沈炬年長一些,明白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只是曇花一現,等到建哥哪天心氣不順了,第一個會拿饅頭開刀,緊接着會清君側,給繼任者鋪路,爬得快,死得更快,索性抱住了湯明大腿,想要將賭注壓在駙馬爺身上賭一把。所以這倆有着不爲人道的親密關係,都清楚對方心裡打的小九九,許多話口無遮攔。
“人和東西都準備好了嗎?”湯明輕聲問道。
“準備好了,電工和工具全部到位,可是……就咱們這幾十人,能夠將陳蟄熊那幾個傢伙抓住?”沈炬一想起身手出衆的兩人,頭皮都有些發麻,僅憑蝦兵蟹將,怎麼能拴住兩條過江龍。
“老爺子說要給咱們增派援兵,一整天了,人影都沒見到。我從饅頭那借了點兄弟,又拎了兩杆噴子,假如再撂不倒陳蟄熊,咱們以後就割了牛牛去賣屁股吧。”湯明說完一句本地俚語,眉頭又緊皺了幾分。
“在公安局門口動槍?不大好吧。”沈炬擔憂道。
“給你十把刀,你能放倒陳蟄熊?”湯明沒好氣道。
沈炬神色尷尬,羞愧低下腦袋。
兩輛牧馬人發出揪心的轟鳴聲,在馬路中肆無忌憚撒歡,來到湯明面前,突然猛踩剎車,輪胎急速剎住,濺射出一蓬污水,車輛穩穩停下。
幸好湯明反應敏捷,及時跳到草叢躲避,沒有被污水濺到身上。湯明本來暴曬了一天,肝火正旺,這兩輛車的囂張跋扈,更是讓他暴跳如雷,從草叢跑出來,擼起袖子,罵罵咧咧道:“哪裡來的瓜慫!開車不長眼,欺負到老子頭上來了!活尼瑪膩歪了!”
從牧馬人走下來幾位男子,高矮胖瘦都有,面容冷峻,臉頰,手臂,脖頸,帶有各式各樣的傷疤,雖然人數不多,但氣焰卻一點都不比湯明這邊遜色。
領頭是位又矮又瘦的男人,尖嘴猴腮,頭髮稀黃,一笑看不到眼,絲毫沒有威懾力,扔到動物園猴子窩,絕對屬於兄弟重逢,長得又醜又搞笑。
如果趙鳳聲在場,一定會對這位男人多加防備,因爲在戈壁灘的時候,自己跟韋八亢被黎麻子的人追殺,泉子就是被這名瘦小的男人挑斷了腳筋。這傢伙不僅身手彪悍,而且心腸陰毒,是名難纏的對手。
“湯哥?”瘦小男人衝着湯明笑吟吟走去,伸出了跟雞爪差不了多少的手掌。
“你哪位?”湯明聽到對方道出自己姓氏,明白是友非敵的成分居多,暫時收斂起怒火,強迫自己語氣平和。
“建哥的朋友,餘壯壯。”瘦小男人笑了笑,露出一口糙黃牙齒。
餘壯壯?
湯明對這名字似乎耳熟,仔細一想,瞬間驚出一身冷汗,脫口而出道:“黎大哥的兄弟,餘猴子?!”
即便黎麻子死了這麼多天,可吃江湖這碗飯的同行,提起人家,還是不由自主地稱呼一聲黎大哥,多年的敬畏之心,並沒有隨着時間沖淡,那種恐懼感,早已鐫刻在靈魂深處。
眼前的餘壯壯,就是黎麻子稱霸西北的心腹之一,入行很短,可兇名卻一點都不遜色於自己大哥。
餘壯壯殺牛出身,因爲黎麻子的賞識,破格帶到身邊培養,據說餘壯壯不止對牛的構造熟悉,殺人的身體也異常瞭解,挑斷手腳筋,猶如捏死螞蟻一樣簡單,剝皮挖心,也不在話下。當然,混江湖的都希望自己名聲惡一些,這樣才能震懾衆人,裡面究竟有沒有水分,也許死去的黎麻子都不清楚。
“我像猴子麼?”餘壯壯微微一笑。
察覺到對方眼中的那抹冷冽,湯明嚥了一口唾沫,急忙伸出手掌,堆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這嘴巴欠揍,還請餘大哥見諒。”
黎麻子倒了,可黎家大旗依舊矗立在西北獵獵作響,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槍有槍,遠遠不是偏安一隅的建哥能夠抗衡,別說駙馬爺湯明,就算是建哥親自到場,也得點頭哈腰給餘壯壯三分顏面,這就是差距,實力上的絕對差距。
“建哥跟我們大哥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怎麼會跟你較真呢。”瘦小猥瑣的餘壯壯不屑一笑,轉過身,朝賓館望去,“房間號多少?我們負責拿人,你們負責善後,出了岔子,記得別把我們兄弟供出來。”
湯明這才明白自己老丈人的用意,揮霍了一白天的時間,應該就是爲了去請這幾位大爺,有他們在,別說陳蟄熊和牛富貴,就是再來十個,也未必能逃脫的了預先安置好的大網。只是餘壯壯這幫人喜歡玩槍,經常鬧出震驚西北的大案要案,擦屁股這活,可沒想象中那麼好乾。
湯明一指陳蟄熊的房間窗口,“就在那裡,我已經找好了人,先把監控拔了,隨後把電源切掉,這樣能更方便咱們動手。”
“不用那麼麻煩,讓建哥準備好酒和女人。”餘壯壯嘴角勾起,戴上口罩,大手一揮,“幹活!”
十來位男人氣勢洶洶朝賓館走去。
湯明還想囑咐點什麼,卻被沈炬拉住衣角。
就在餘壯壯即將過馬路的時候,一道黃色身影來到了賓館門口。
緊跟着五位,十位,二十位……
四面八方突然衝出來無數位黃衣小哥,有騎摩托的,有騎自行車的,有騎電動車的,到了後面,鋪天蓋地,將路面都染成了黃色,最少也得一百多人。不同的方向,卻停在了相同位置,手裡拎着各種各樣的塑料袋,悶頭朝着賓館裡面擠去,看樣子,比起媳婦生娃時都要焦急。
“這……怎麼回事?”湯明看的一臉懵逼。
“恐怕是牛富貴請來的幫手,他就是送外賣的,弄出這麼大的陣仗,估計想渾水摸魚溜出雍城。”沈炬眉頭緊鎖猜測道。
“給我攔住他們!”湯明大吼道。
“攔不住了。”沈炬望向幾輛閃着警燈的警車,搖頭苦笑道:“居然還報了警,咱們怎麼攔?”
“去他媽的!”湯明踹起一腳,路邊無辜小樹劇烈搖擺。
賓館房間,此時的趙鳳聲已經換好一身黃衣,衝同樣裝扮的陳蟄熊得意一笑,“怎麼樣?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比人多?老子公司有幾千號同事,找他們借錢,未必肯借,可你說要請他們吃飯,操,跑的比我都快。”
“亂七八糟的狗屁主意。”陳蟄熊冷了他一眼,“不過確實管用。”
“哈哈。”趙鳳聲摸着自己小平頭,“老子就是天才。”
“抓緊時間吧,你的同事可保不住你多久,一頓飯的功夫,咱們必須趁亂離開賓館。”陳蟄熊謹慎說道。
“好,姓陳的,咱們京城見。”趙鳳聲舉起手掌。
“不見不散。”陳蟄熊認真說道,舉起寬大手掌。
雙掌一擊。
帶了點從未說出口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