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瑩玉。
其實我原本不應姓李,應姓劉。在陳國,子女通常是隨父母之中權力地位更高的那個人姓。我父姓李,母姓劉,或許不需要多說,這已經解釋了很多問題。
我是一個擅長逃避的人,或者說好聽點,是個擅長讓自己快樂的人,怎麼快樂怎麼活。對兩天前的我來說,忘記劉澈,忘記帝都的一切就是快樂,但是燕離的離開或許喚醒了心底的記憶,兩相權衡之下,想起快樂的事,也一併回憶起了不怎麼美好的往事。
我和阿澈的關係有些複雜。
他的父親是我母親的弟弟,我的父親是他母親的哥哥,我長他一歲,論理他該叫我一聲表姐,我母親病逝後,他父親繼承了皇位。給你一分鐘時間理清其中關係,然後我們繼續回憶不太美好的往事。
突然想起曾經向我推銷《如來神掌》的那個神棍,其實他的話也不全然是假的,比如他說我有王者之相。如果當年沒有人從中作梗的話,那麼我即便不是陳國女皇,也該是儲君了。
我的母親是陳國第十七任女皇,十三歲那年遇到了我父親李嵐,從此眼裡心裡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母親說因爲遇到了那個人,所以其他人再好,也是將就。她是個很驕傲的人,決斷、果斷,力排衆議立了我父親爲鳳君,儘管他只是一個地位卑下的樂師。
阿澈說愛我,就像他的父親深愛我的母親,其實還是有些差別。他是我的表弟,而皇上,和我母親是雙生姐弟,儘管他們長得一點都不像。皇上肖母清俊儒雅,母后肖父殺伐決斷。據說,我的眉眼像極了母親,卻也依稀可辨父親的秀雅容貌。阿澈和皇上有六分相似,這也是他不得寵的原因。皇上那人,眼裡心裡,只看得到與我母親相像的人。
我想,皇上還是挺可憐的,他深深愛着一個不能愛,註定了不會有迴應的人,只能到處蒐集她的影子。這也不難理解,爲何當年他第一次見到我會那麼失態,後來又對我百般照顧,因爲在這世上,不會有比我更像她的人了。這不只是容貌,還有血緣。
依然記得十五歲那年,皇上巡視國子監,我第一次面聖,他很是驚喜地牽着我的手,問了我許多話,還賞賜了我許多珍寶,着實將我嚇了一跳。那之後三番五次地召見我,終於引起了皇后的注意,再加上太子可能是腦子讓門夾了,莫名其妙地跑到宮裡跟皇上說,他要立我爲太子妃——我發誓自己從未給過他任何可能性暗示。皇上估計也想接我進宮,沒想到讓太子搶了先,如果他再開口,就會被人說跟兒子搶女人,這讓他很是惱怒,斥責了太子不務正業等等,便罰他禁閉三個月。
我偷聽到這個消息時,雖然仍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皇上是我親舅,但無論是皇帝還是太子,都不是我想招惹的人,那時我的心裡只有師傅一人。左思右想,當日便決定先下手爲強,跟師傅把飯煮了,然後又一溜煙跑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我這一生,實在是太招搖過市了!
暗門的人,一撥要抓我,一撥要殺我,從喬羽透露的信息來看,暗門直屬陳國第一家庭,也就是皇帝、皇后、太子三人,要抓我的是太子,那要殺我的,便是皇帝與皇后之一。
彼時,我認定是皇后派人殺我,因爲我不但“勾引”了她的丈夫,還“勾引”了她的兒子,鬧得父子反目,太子地位岌岌可危——生生一個“無鹽禍水”!到了帝都一打聽,才知道事情遠非我想象的那麼簡單。
若只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怎麼可能會震動朝綱,師傅堂堂丞相被軟禁宮中,連太子都不得隨意行走。
夜裡潛入墨惟府上,方纔知道,他是真正的悶油瓶——他是最早知道我真正身世的人,卻忍了足足十年沒有開口。
描金的扇子橫在胸前,他笑得一派風流:“你以爲你義父留給你的那塊玉牌是什麼東西?”
義父留給我的玉牌,他只說過,再艱難都不能當了,後來我便交給了師傅,再沒有動過。
墨惟說:“當年延熙女帝,也就是你母親,雕琢玉璽之時,從和氏璧上分出方寸大小,親手刻成玉牌相贈嵐君,許一生相守之諾。這玉牌,只要是見過玉璽的人,真正識玉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來歷。天下間絕無第二塊。”
於是,那一夜間,我這個無父無母的野孩子,突然被告知,你娘是女皇,你爹是鳳君,你本來可以當皇帝的,不過有人把你偷走了,氣死了你娘,你爹也出家了,你之前沒有死是人家失算,現在要來補上一刀了……沉默片刻之後,我問他:“那當年抱走我的人,是誰?”
“是你義父。”墨惟敲着桌面說,“但指使他的人,是皇后。
這是皇后最大的失誤,她不該找一個曾受過嵐君恩惠的人,一個有良知的好人……”墨惟輕輕嘆了口氣,“我聽你描述你義父時,心裡便有數了。那個時代我雖未曾經歷,但亦聽過不少。宮裡近身侍衛十三人,號稱鷹組,皆是生死磨鍊出來的高手。如今的皇后,當年雖然只是王妃,卻有一個權傾朝野的父親,暗中聯合了大批文臣武官,在延熙女帝懷孕待產期間,包圍了她的勢力。如果延熙女帝當年不是難產後體弱又氣急攻心而死,宮變也是無可避免的。不要怪你義父,他沒得選,如果他不這麼抱走你,也會有其他人這麼做,而別人會殺了你,他才能保全你。你義父身上的重傷,便是後來遭受鷹組圍攻時落下的。”
我背靠着牆壁,聽他說了許久,腦中漸漸清晰了起來,一幅幅畫面晃過,好像親眼看到了當年的景象。
嗬……男女平等啊,所以在皇位的防備上,敵人多了一倍。母親……母親她是否想到過,對權力充滿了的,不是親弟弟,而是弟妹……我的舅舅和他的皇后,一個愛美人,一個愛江山,可惜兩者都不是他們應該愛的。
“現在的局勢是,帝后皆查明瞭你的身世,皇帝要廢了太子,將皇位還給你。而皇后自然不肯,我們的陛下情太深,皇后又戀棧權位——鳳囚皇,陛下病危,這帝都的天,要變了。”墨惟感慨萬千。
“我師傅怎麼辦?”我急問道。
“朝中早有清黨和王黨。清黨自命清高,王黨乃皇后死黨,東籬遊走兩黨之間,分寸倒是能把握好,但如今你身世曝露,皇后自然把他打爲你的‘李黨’。”墨惟搖搖頭,嘆道,“所以我不喜歡政治,動不動分朋黨,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后現在還不能動他,畢竟他民心威望都在,但也絕對不會放了他。小玉兒,我知你無心帝位,但總有人要拿你祭臺,告訴我,你要怎麼做?”他興味盎然地看着我,就像是一個興奮的看客,絲毫不能體會我的悲憤……我冷笑一聲:“我無兵無卒,孤身一人,拿什麼和她鬥?大不了一命換一命,讓她放過我師傅!”
墨惟不大樂意了:“傻丫頭啊,你沒有兵,不會找人借嗎?你不想要這江山,想要的人可大把都是。”
我一挑眉,疑惑問道:“誰?”
“有一個人,韜光養晦了許多年……”墨惟握着摺扇,輕輕敲着下巴,眼中精光一閃,似是十分期待,“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我嗤笑道:“既然是韜光養晦,如何就被你知曉了?既然被你知曉了,那韜光養晦也不見得如何高明瞭。”
“此言差矣。”墨惟反駁道,“除了我,可沒有第二個人看出來了。想我墨惟,往前推三百年,往後推三百年……”我一把拍上他的嘴巴,把他那噁心的話堵在嗓子眼裡。
“告訴我,是誰。”
他眨了眨眼,移開我的手,細長眸子一彎,笑眯眯道:“六皇子,劉澈。”
劉澈這個人,在我腦海中早已模糊了面孔,依稀記得是離我很近的一個少年,長得像他的皇帝父親,俊秀無雙,年紀小的時候總喜歡跟在我身邊,在以爲我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偷看我。作爲一個不受寵的皇子,他在國子監地位很低,屬於出氣筒的典型,成績也一般,不會墊底被點名批評,也不是被表揚的對象,夫子說起劉澈,總是“中規中矩,差強人意”八個字。
很難想象,他會是墨惟口中韜光養晦了五六年,唯一有能力顛覆皇后政權的皇子。
更沒有想到的是,他除了是我的表弟,還是我的堂弟——墨惟說皇家的婚姻關係十分複雜,果然沒有騙我。
皇帝病危,諸皇子蠢蠢欲動,六皇子劉澈沒有人看好,在帝都陰雲下,難得安寧。
去之前,我問墨惟——你有把握他會幫我?
墨惟笑曰:“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幫你,但他會幫東籬,只要東籬願意幫他。一旦他登上皇位,你也不會有事——他很清楚,單憑你一己之力,一個名號,根本不可能與他爭奪帝位。”
於是,那一夜去見劉澈,我卻不是爲自己,而是作爲師傅的代言人。
月色清朗,弱冠少年秀雅出塵,焚香調素琴,一曲春江花月夜祥和得聽不出一絲殺氣,我以爲,他會彈彈《十面埋伏》什麼的……最後一個音符顫悠悠地停在指尖,他仰頭看向我藏身之處,微笑道:“你出來吧。”又低頭嘆道,“常聽人言,知音至而絃斷,爲何我這弦卻都安好?”
我噎了一下,從黑暗中走出:“那是因爲,我不通音律。”
我這人,不通音律,荒腔走板,一會兒不靠譜,一會兒不着調。
這少年的眼睛稍顯得圓潤。細長眸子顯心機深沉,圓眸潤瞳則顯天真無邪,他那雙眼睛,看着便叫人心軟,一身月白長衫襯着那姿容,誰能相信他手中養了三千死士——果然人不可貌相。
我在他對面盤腿坐下,他遞了一盞茶過來,我接過了放在一邊,聽他溫溫潤潤地叫了我一聲:“阿姐……”
看樣子,他什麼都明白了。
我自知是個對感情遲鈍的人,但連墨惟都瞞過了,劉澈小兒功力頗深。
那時我只當他是客氣,便也同他客氣了一番,他叫我一聲“阿姐”,我叫他一聲“阿澈”。他聽了好似很開心,眼睛彎了起來,晶亮晶亮的,看得我也忍不住咧嘴傻笑。
“那啥……”我撓撓頭,“我的來意,你想必都明白了。”
“嗯。”他點點頭,微笑,“沒問題。”
“啊?”我怔了一下。
“我會救出沈東籬的,只要他站在我這邊。”他低下頭,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塵埃,聲音裡頗有些委屈,“你知道,我身邊的人太少了,王皇后的勢力過於強大……”
這孩子,太能激發人的母性。我忍不住想伸手摸摸他的腦袋:
“放心放心,這天下是姓劉的,讓他們姓王的滾蛋去!”
他擡眼看我,眼裡有玩味的笑意:“姓劉的?”
“嗯!”我肯定地點點頭,“是你們姓劉的,我不姓劉,我姓李。”
我表明立場,他眼中閃過異色,隨後眼底笑意一點點漾開,這水波深處到底藏了些什麼,卻不是我能看懂的。
那時我心裡便想,他也是一個藍顏禍水,披着羊皮的狼。
因爲涉及朝廷鬥爭,我讓唐思避嫌,以免唐門被殃及。他雖不悅,卻也不能反駁,便在城外住了下來。喬羽對大內瞭如指掌,夜探深宮,便由我二人執行。
恍惚想起小時候與喬羽初遇那次,那時似乎看到皇后與某個將軍深夜密謀,這些官員入夜不得進入進宮,更何況是和皇后竊竊私語,當初看着事不關己,現在想來暗罵自己糊塗。
和喬羽摸到了皇帝寢宮,喬羽放倒了外面的人,我走到皇上牀前,他像是感覺到什麼似的睜開了眼,看着我,露出一個有些縹緲的微笑。他說:“皇姐,你來看我了,你不怨我了嗎?”
我心想,他估計命不久矣了。
我跪在他牀前,他努力地睜大了眼睛想看清我,顫抖地覆上我的右手。
“皇姐,你的孩子不是我抱走的,你相信我。”他吃力地說着。
我不忍心地點點頭說:“我相信你。”
他怔了一下,扯出一個苦澀的笑臉,像是欣喜,又像是悲傷。
“她回來了,我把你的江山、你的夢想都還給她,你說好嗎……”
他一個年近不惑的男人,對我露出近乎依戀的神情,唉,這又何必呢……都是劫……我說:“她不想要的,你還是收着吧……”
這龍椅太燙,我怕燒着屁股。
他還想說什麼,但這時外面傳來腳步聲,我警覺地收回手,百忙之中不忘把昏倒在地的兩個宦官踢到角落裡,然後躲到樑上。
宦官領着一中年太醫進來,那太醫走着走着,忽地腳下一頓,非常短的一個凝滯,但我察覺了,他眼角的餘光仿若向我的藏身處瞥來——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發現我?只是湊巧?
便在這時,那領頭的宦官覺得不對勁了,四下一掃,奇道:
“那些小宮人都到哪裡去了?”
我心中一緊,握住了喬羽的手,宦官後退了一步,大叫道:
“不對!來人啊,有刺客!”
我轉頭看喬羽,輕聲問:“走,還是留?”
喬羽一皺眉,道:“走!”
話一出,兩人同時飛躍出宮殿。前院裡,弓箭手就位,長槍兵就位,刀兵就位!
以我們的輕功,這些人並不能動到我們分毫,弓箭如雨而至,我右手支在屋檐上,長腿一掃擋掉一批,幾個起落跳出射程範圍——真正的對手來了!
蜀山見過一次的,這是第二回見了。
看着圍上來的一羣黑衣人,喬羽的面色十分凝重。我閒閒地拍了拍手,調笑道:“喬羽,你走了以後,暗門的女子得多寂寞啊,只剩下些歪瓜爛棗了。”
這時,一男子撥開衆人上前,我注意到喬羽臉色一變,再轉眼去打量來者,第一反應——宦官?
那人俊美得不像男人,陰柔太甚,五官顯得極其妖媚,尤其是那眼角的紋路,簡直勾魂攝魄。
“叛徒,殺無赦!”那人盯着喬羽,狠狠下令。這聲音一出,我便知道,他確實是宦官了。
可惜,可惜了……喬羽的功夫比場上所有人都勝了不止一籌,不過雙拳難敵四手,一時不敗,但長久下去定然不行。這些人不會要我的命,至多將我致殘,對他卻是毫不留情的致命攻擊。我猛對他使眼色,讓他快走,他卻對我視而不見,急得我滿頭大汗。
那一邊,華麗裝扮的女子匆匆而來——唉,皇后,果然是氣勢凌人,讓我恨不得在她臉上踩幾腳!
皇后眼中閃過狠色:“李瑩玉,你再不束手就擒,沈相就性命堪憂了!”
我向後一避,對劈來的刀大喊一聲:“別打了,我投降!”
喬羽啊……不要辜負了我的期望!
他掙扎地留給我一眼,終於還是跳出戰圈了。
皇后對他根本不關心,見我投降,她鬆了一口氣,立刻令左右之人將我拿下。那死人妖毫不留情地撬開我的嘴灌下黑色藥粉——卸功散!也對,她怕我一身功夫。
死人妖把我押到一個黑暗地宮,皇后娘娘屈尊前來審問犯人。
“把玉牌交出來!”她冷着臉說。
“什麼玉牌?”我裝傻。
“鳳鳴九天!”她咬牙冷冷道,“交出來,我饒你一命!”
切,當我白癡嗎?要不是爲了套那玉牌的下落,我早被喂砒霜而不是卸功散了。鳳鳴九天玉牌,皇后鳳印,和玉璽成雙成對,也是權力的象徵,少了那玉牌,她這皇后當得很不是滋味吧。
“我腦子不太好使,你讓我見見我師傅,說不定我就想起來了。”我笑嘻嘻道,“其實,我留着那玉牌也沒什麼用,你看我一沒人二沒錢三沒野心四沒能力,我拿什麼跟你爭,你防着我做什麼啊?等皇帝一歸天,這天下還不是你說了算,你說是不是?”
她聽了我這話,倒是臉色稍霽,又恢復了自信滿滿的神色:
“本宮給你一天的時間好好想想,交出玉牌,你們師徒都可以活命。否則……”她意味深長地哼哼兩聲,很沒創意的威脅方式。
再怎麼強大的對手,我都不曾害怕過,但想到即將見到師傅,一顆心卻顫了起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怯……暗門的佈局,在喬羽叛出後就改變了,這也是爲何我要親入虎穴,探明師傅所在。也或許是,我真的太想他了……暗門的地牢自然不是風雅所在,頂上開了小小一扇天窗,月光吝嗇地灑了一點進來,我摸索着前進,顫聲呼喚:“師傅……師傅……”
“玉兒……”一隻溫暖的手握住了我,把我摟入懷裡。
他淡淡一笑,說:“玉兒,你回來了。”就好像我只是出門轉了一圈,而不是離開了許多年。
我伏在他懷裡,心口麻麻的,不知該說什麼,總覺得這樣抱着他,一瞬就是一世了。從墨惟口中,我才知道,自己當年的怯懦,給彼此造成了多大的缺憾。
有些話,現在說,會不會太遲?
我伏在師傅懷裡,他輕輕撫着我的長髮,指尖的溫暖讓我心酸得想哭。
我想他是受了許多我不知道的苦,卻總是隱忍着不讓我知曉,把所有的苦難一人承擔,便是傷得支離破碎,也要拼湊出最後的微笑給我。我的師傅啊,是真正的君子,能在最污黑的泥淖中開出潔白的蓮……“師傅,玉兒愛你。”那句話,終究是說出了口,許多年的逡巡,也畫下了一個句點。可當時我仍幼稚,只傻傻地想要他一句肯定,因爲那一句,無視了他多年的守候與等待。
而最後他吻了吻我的發,說:“沈東籬十七歲那年遇見了你,之後十年,除了你再無一人伴我身邊。玉兒,我喜歡過一個人,你說除了你,還能有誰?”
我的師傅啊……給了我最初的溫暖和最後的依靠,可我終究……負了他……咬牙抹去淚水,這個時候,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附在他耳邊,用極低的聲音問:“師傅,你早已知道了我的身世對不對?告訴我,這場鬥爭中,你究竟要站在哪一邊?”
“你應該知道的。”師傅輕撫着我的臉頰,另一隻手在我掌心寫下一個字——“六”。
切,墨惟啊墨惟,你以爲只有你看清了劉澈的僞裝嗎?
師傅靠在我耳邊,雙脣啓合間擦過我的耳垂:“玉兒,師傅沒你想象的那般好……”
我輕輕戰慄,摟着他的脖子,低聲回他:“我只在乎你對我的好。”
我們女人,多半是小心眼的,只要你對我好,其他的很多事,我都可以不在乎。更何況在丞相這個位置上,我知道你有許多的不得已。
皇家的人,都不是東西——什麼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其實除了自己,根本不把人當人,什麼人在他們眼裡都只是棋子和工具,是殺人的刀,是自衛的盾。
如果可以,我要天下太平,百姓安居,要師傅無事可做,整日裡只與我一人廝混……皇后說給我一天時間,而我和喬羽約的時間也是一天。
第二天尋來的,卻兩者皆非,乃是我那童年小友——皮癢癢的太子殿下……未來皇帝陛下在我面前就是溫順小狗,對旁人倒是威風得緊,暗門那些個面癱者都不敢攔他,他拉了我的手就走,我連對師傅說句話的工夫都沒有。
“哎呀呀……”我笑眯眯道,“原來都是自家人,堂哥你好啊!”由於他母親的作爲,我很難不遷怒於他,但大家都知道我是個很有涵養的人,至少不會在這個時候爆發。
他那太子的金冠晃得我眼疼。
他的眉目和他母親很像,比劉澈多了幾分英挺,只是此時分外糾結。
“喂……”他在我面前,又懨懨了,長年累月的被毆陰影,讓他在我面前總是氣焰高漲不起來。其實我覺得,母親太過強大對兒子來說不是件好事,像呂后啊,像竇太后啊,像武則天啊,沒一個兒子高大威猛的,都活在女人的陰影下了。
“其實……”他支吾道,“我知道我母親對不起你……”
我驚詫地看着他。
“李瑩玉,我放你走。”他別過臉,嘆了一口氣,苦笑道,“這江山,我何嘗想坐,她又何嘗想讓與我?將來,我也不過是個傀儡皇帝罷了……”他又擡眼看我,燕離糾結得緊,“你若不是李瑩玉,那該多好,至少這深宮之中,能有你陪伴,也不至於那麼寂寞了……”
我嘴脣幾番啓合,終是無言以對。
太子啊,我從未……對你……表示過……任何可能吧……我其實不恨他,不怪他,不討厭他,卻也沒有喜歡他,他在我心裡,不過是個比較熟悉的人罷了。
“太子殿下……”我乾咳兩聲,“你言重了。一來,你沒有權利放我,我走不出宮門;二來,你放了我,皇后便不會放過你的,縱然虎毒不食子,你的日子也不會太好過……”
他聞言,眼睛一亮,歡喜道:“你竟是關心我的嗎?”
我爲他的容易滿足而感到愧疚……想來緣分真是奇妙的東西,揍了他那麼多年,我也沒有對他心動過,而有些人,只一眼,便淪陷了……“你不必擔心我,我有把握帶你出宮。”他肯定地說。
我急忙搖頭拒絕。開玩笑,我身上的千里香效用只有一天,過了時間,他們就找不到暗門所在了!
“我求你帶我回去吧!”我哀求道,“我要和我師傅在一起!”
他的眼神暗了下來:“是了……你還有師傅……”
我連連點頭,對不起,兩相權衡之下,我只能傷害你了。
“我是不是很沒用……”他苦笑着,“一個廢物太子……”
是你娘太強大了!
“那什麼……”我瞅了瞅天色,“我們回去吧……”
他失落又受傷地看着我,我真的對他覺得抱歉,但是情愛不是等價交換,我也沒得選……回到暗門,他對我說:“我不會讓她殺你的。”
我無語望天。
就那個女人的性子,即便不殺我,也不會讓我生龍活虎的。也許她會把我弄成廢人,或讓我變成白癡,或讓我變成行動不能的娃娃,給她兒子當玩具……我抖了一下,覺得再往深處想,我會恨太子的。
是夜,雲蔽月,花弄影,殺人放火好時機。
喬羽帶領數十高手圍了暗門,我和師傅趁亂逃出,但是對方似乎也早有準備,我回頭看了一眼喬羽,對接應的人說:“帶我師傅離開,我留下,等喬羽。”
師傅一震,回頭看向我。
我看了師傅一眼,又回頭看喬羽一眼。那死人妖,功夫竟然這麼可怕!喬羽不會有事吧……“師……師傅……”我緊緊握了一下他的手,“你先走,我隨後就到。”
師傅看着我,沉默了片刻,嘴角緩緩揚起一抹苦笑:“好,我等你……”
對不起……如果喬羽出事的話……我轉頭看向戰場,心口一陣抽痛——那個總是用一雙清亮的眸子沉默望着我的少年,好像已經在我心裡住下了……喬羽幾乎完全被死人妖壓制住了,看得出來,那人妖對喬羽的功夫簡直了如指掌,很有可能,喬羽身上的傷都是他造成的!
生理上有殘缺的人,心理上也多半是比較變態的,不是施虐狂就是受虐狂!
人妖的手像鬼爪一樣罩着喬羽當頭抓下,喬羽避開要害,肩膀上卻中了招。他肩膀上一片血肉模糊,看得我牙都疼了……可恨啊!這個時候我什麼忙都幫不上!
喬羽臉色發白,動作開始遲緩,我左右一看,沒辦法了,只能出殺招了——三十六計,攻心爲上!
“死人妖,臭宦官,娘娘腔,小白臉,陰陽怪氣,不男不女,生兒子沒XX——不對,你能生兒子嗎……”
我中氣十足地吼,那廝定力尚可,氣得臉色漲紅,出手更凌厲了……“你這斷子絕孫的死人妖被人刨了絕戶墳吧!你武功高強,是練的《葵花寶典》吧?!”
那廝終於被我氣得抓狂了,怒吼一聲,轉身朝我撲來,我尖叫一聲,抱頭鼠竄,喬羽得了這喘息的工夫,欺身而上,那邊的救兵總算解決了部分人過來幫忙,不過更慘的是,對方的援兵也來了!
大批士兵向這邊涌來,己方人馬擋住了人妖,喬羽身上一片血紅,抱住我的腰,二話不說,閃人!
他最後提了一口氣,翻過幾道圍牆,卻最終失了力氣跌落在牆角下。我嚇得腿軟,輕拍着他無人色的臉:“喬羽,你還能撐得住嗎?”
他扯了扯嘴角,用實際行動回答我——眼一閉,靠在我身上……我腦中一炸,手足發涼,掐着他的人中,喊他的聲音帶上了鼻音:“喬羽……你別嚇我啊,你……你不是挺神勇的嘛……”
“我沒事……”他終於回了我一句,“只是脫力了……”
我從來不知道會打到脫力,那個人妖太可怕了!
“那……那個人妖是什麼人,武功太詭異了!”
“他是我父親……”
我:“……”
哦,讓我死了吧……我竟然說他“生兒子沒XX”……難道他是有了喬羽之後才自宮的?
這個世界太複雜了!
我說:“對不起……”
他說:“沒關係……”
我繼續無語。
後面又有追兵趕來,我攙扶着喬羽,慌不擇路,看到一間小院便開門躲了進去,看樣子是太醫署,我四下一望,找到個箱子把喬羽塞了進去,然後趕緊清理喬羽留下的血跡。
這時外邊傳來腳步聲,我來不及多想,閃身躲進櫃子裡。
門“嘎吱”一聲打開,又關上了。
我心如擂鼓,聽着那腳步聲頓了一下,然後往左邊走去——喬羽所在的箱子!
不過那人好像沒有發現什麼,也沒反應,過了小片刻,又朝我這個方向走來。我捏緊了拳頭,心想只要他一開櫃門,我就扼住他的咽喉……就在櫃門被打開的那個瞬間,我迅速出爪——手上一麻,電光石火之間陽谷穴被刺中,下一刻我便被拽了出來,又十來根針插遍了我周身大穴。
我瞪圓了眼睛看着眼前這個中年太醫——沒錯,就是給皇帝看病的那個!
喧譁聲越來越近,他往外瞥了一眼,冷哼一聲,在我腰上一抓,將我扔上了案板……我用眼睛瞪他——你想做什麼?
他又幾根金針下來,登時,我成了一具“屍體”——感覺心跳都緩了下來,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血液的流速慢了下來,身體開始變冷——這個太醫,難道是個變態殺人狂?
我不能動,但還能聽到周圍的聲響——比如磨刀聲……門被拍開了——哦,士兵大哥,救救我吧!我寧願被人妖鞭打都不想被這個變態太醫活殺——這皇宮裡都是些什麼樣的變態啊!
“鍾大人。”士兵大哥的聲音頗爲恭敬,“我等奉命搜查刺客。”
“嗯。”變態太醫淡淡地應了一聲,“隨便。我在驗屍,不要打擾到我。”
“是。”那個人的聲音不但恭敬而且敬畏了。
老子是活人,你驗哪門子屍啊!
他繼續磨刀,然後,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我肚皮上比畫着——我好想詐屍……不知道那刀有沒有割下來,但我分明感覺到胸口扎滿了金針——流氓,那裡你都扎——爲什麼我有種熟悉的感覺,那種感覺叫做報應,或者說報復……纔出虎穴,又入狼口啊!
士兵說:“打擾鍾大人了,我們走!”
別走!你們回來!救救老子啊!
可是他們沒有聽到我無聲的呼喚,無情地離我而去,而那個變態太醫冷冷地說:“想求救嗎?”
我在心裡比了箇中指。
他冷笑一聲,緩緩地拔我身上的銀針,知覺又一點點回來了……最後,我睜開眼睛看他,悲憤道:“燕離,你就儘管趁機報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