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避免給對方太多時間重新部署兵力,半個月來,戰事和大雨一樣,無一天消停。
我和劉澈登上臨時築成的堡壘和瞭望臺,眺望南方鬱鬱蔥蔥的山林,春雨之後,生機盎然,可惜,即將被鮮血染紅。
“今日一戰後,便能把戰線再往南移了。”劉澈鬆了一口氣,“沒料到戰事竟會如此順利。”
截至目前,半個月來,我方死傷人數大概在兩千左右,對方死亡人數估計在三千左右,傷者難記,被俘虜的則有上萬。
我看着那連綿的山巒,林風陣陣,心裡總覺得不安。
是啊……未免太順利了……“韓歆何在?”我看着前方,頭也不回地問身後諸人。
“韓大人正與徐將軍談話。”回我的是師傅,他便站在我身後不遠處,中規中矩的距離。
“徐立?他來做什麼?”我疑惑道。
正問着,那徐立的大嗓門便傳來了,劉澈對我無奈一笑,下去接見他的徐大將軍,我不耐煩見那些人,便只與師傅並肩站在瞭望臺上。
士兵都站得挺遠,只有我們兩個人,彼此靠得那麼近,但還是保持了難以逾越的距離。
“墨惟呢?”這幾天似乎一直沒有看到他。
“葛忠生調度不善,墨惟受命回後方協理。”
我聽他聲音平緩,雖不至於冰冷,卻終究不似以往那樣帶着三分無奈和寵溺……心裡微微糾結了一番,籠在袖中的十指絞得微疼,面上仍要裝得若無其事,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個月,我便快被逼瘋了,若是要一輩子,君是君,臣是臣,彼此敬而遠之——這可怎麼過啊……如今對他竟也是不見掛心,見了煩心。我那喬羽,也不知道飛到了何方,另外幾人又是否安好……還有那徐立不知道會不會整些幺蛾子出來,閩越國到底還藏着什麼秘密武器?
徐立其人,智謀不足,野心不小,勢力擴張得太肆無忌憚,早晚是個禍害。這個時候找上門來,仔細想想應該也是請戰問題了。劉澈對他素來沒什麼好感,只怕也不會答應,按着徐立那脾氣……我讓人通知了白樊,盯緊徐立,卻也知道,到時候一旦打起來,那徐立來一句“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這邊也無可奈何。
我百無聊賴地彈着棋子玩,這眼前重重迷霧,大概只等一場疾風驟雨吹散了。
直到夜幕降臨,劉澈都沒有出現過,白楊谷開戰在即,我先坐不住了,披着外套去了趟中軍帳。
雨下得噼裡啪啦跟放鞭炮似的,我擔心地擡頭看了眼帳篷,總擔心會被打穿。
劉澈看上去臉色不大好,有些蒼白,我一進來就聽到他的咳嗽聲,一連串的咳嗽讓他雙頰染上病態的嫣紅。他擡眼向我看來,急喘着,慢慢平復了呼吸,微笑道:“瑩玉,來下棋嗎?”
“等戰報的。”我拍着身上的水珠,哆嗦了一把,這雨真是冰冷得侵肌蝕骨,我摩擦着手蹲到小火爐邊取暖,頭也不回地說,“給我暖壺酒。”
劉澈“嗯”了一聲,乖乖地把桂花酒放入熱水中燙着。這地方的酒味道很淡,淡到幾乎無味,喝着也就是一點微醺罷了。
我坐正了,倒了杯桂花酒入腹,絲絲暖意便從胃部開始,在四肢百骸中蔓延開來。
劉澈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眼睛清亮,嘴角微微彎着,橘黃色的燭光映得他的臉色沒有那麼蒼白了。
“來一杯?”我訥訥問了句,又想他身體不好,“還是算了,我自己喝。”
他笑着不說話,捧了棋盒過來:“等戰報的時候,下盤棋吧。”
我不耐煩地皺皺眉:“你明知道我棋爛着,幹嗎老喜歡跟我下?
欺負我嗎?”
他撥弄着棋子,發出清脆的撞擊聲,頭微低着,我只看得到他纖長的睫毛和光潔的額頭。
“大概是因爲,跟你下棋,不用想,不費神。”
我放了酒杯,不滿道:“你這是說我棋藝爛到你用腳指頭都能下贏的地步?”
他輕笑一聲,擡頭看我,又搖了搖頭,低聲說:“因爲想了也是白想,你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走哪裡,我又怎麼猜得到?”
我沉默了。
“來吧。”他把棋盒推給我,“你執黑。”
也罷……外面雨聲沒有停息的意思,我小酌着不會醉的桂花酒,與他一來一回地下着棋。
或者說,填棋盤。
“阿澈,別下那裡。”我抓住他的手腕。
“爲什麼?”他疑惑地看着我。
“這裡留給我。”我比畫了那一條黑線,“那樣我就六連子了。”
劉澈深呼吸了一口氣:“原來,我跟你下圍棋,你在跟我下六子棋?”
我嘿嘿一笑,不羞不臊。
他又嘆了一口氣:“罷了,不如我陪你下六子棋。”
“別。”我阻止他,“你下你的,我下我的。你要是下六子棋,我就跟你下圍棋!”他一副無語的表情,我心安理得地填了一子,樂道,“六星連珠,我贏了!”
於是劉澈扶額一聲長嘆:“敗給你了……”
“哪,阿澈。我六星連珠贏了你,你圍棋贏了我,這局棋,我們誰都沒有輸,不是很好嗎?”我善意地安慰他。
他扯了扯嘴角苦笑:“你是想告訴我,我們即便在一個棋盤上交會,也永遠走不到一個世界嗎?”
“你是白子,我是黑子。我們本來就是一起的。棋盤如江山,無論誰輸誰贏,這天下,始終只能是劉家的天下。”我堅持着自己的立場,毫不動搖。人不能有底線,底線這種東西一旦有了,只會日退三百里,最終寸土不留。
“阿澈,這半個月來,我看清楚了,也想清楚了。無論姓李姓劉,我身上流着的,終究是母親的血液。東籬問我恨不恨他……”我心頭微微有些酸澀,只有苦笑,“我怎麼能恨他?他要維護的,是我們劉家的天下,而我這個真正的劉家人,卻自私地想偏安一隅,不問世事……他承受的壓力,從來比我更多。我不恨他,只是怨他,也不怨他將我賣給了這本就姓劉的王座江山,只怨他將一切瞞着我,即便知道將來我登上皇位,他的處境會很尷尬,甚至是絕對被動的劣勢,卻也做好了承受報復的準備……”
“瑩玉。”劉澈打斷我,眼中有些淡淡的悲哀,“你何苦總在我面前說他,你明知道……”
我別過臉,不敢直視他眼中的情意,那些,我要不起。
“阿澈,在我心裡,事實上也一樣,你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曾經給過你的承諾,現在也不會變。無論你做了什麼,你永遠是我弟弟,我永遠不會怪你,不會不理你,不會扔下你。”
“可是你忘了我!”他情緒激動地抓住了桌角,手背上浮起淡淡的青筋,“我知道,那只是你潛意識裡的自我催眠,你想忘了我!”
我身子向後退開,動了動嘴脣,卻不知該如何辯駁。或許,我不是想忘了他,只是想忘了煩惱,希望每天醒來,都有一個沒有煩惱、沒有過去的開始。不用去想師傅心中的廣闊河山,不用去想陶清心中的江湖武林,不用去想那些糾纏不休的鬥爭和是非,把所有的煩惱一併拋開了,我只想記得他們的好——可是逃避得了一時,逃避不了一世。
我所有煩惱的來源——劉澈,悲傷地看着我。
“你爲什麼,就不能多愛我一點呢?”
是不能,還是不爲?
“我母親深愛着父皇,我不明白爲什麼,明明父皇對母親,不屑一顧……”他緩緩垂下眼瞼,“宮裡的人,爬高踩低,母親不受寵,性子又柔順,連下人都不拿她當主子看。堂堂皇妃,過的卻是普通人都不如的清貧日子,冬天裡,甚至沒有木炭火爐取暖,幾場風寒後,便落下了病根。那年,我也染上了風寒,她不顧自己重病在身,散盡了金銀首飾只爲求太醫幫我診治,卻再沒有多餘的銀錢去買藥材……是她連續熬夜幾個晚上,繡了無數花樣,託外出的宮人私下賣了,這才攢得藥錢。我的病是好了,她的眼睛,卻一日日看不清事物了……”
“阿澈……”我鼻子發酸,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這世上,原只有母親真心愛我護我,後來,又有你……”說着,他的嘴角微微彎起,眼中也有了一絲溫暖的笑意,“從來沒有人幫過我,他們都只是看着,笑着,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你那樣幫我,吼我,便是母親,也只是心疼地爲我治傷。一開始,我只想跟着你,看着你,可如果只是那樣,你永遠也看不到我。我只有像父皇那樣,掌握了權勢,高高在上,纔會讓所有人臣服在我腳下。而你,我不想要臣服,我只想你留在我身邊,只想要你能待我,就如待他們一樣……”他笑着望我,眼中卻溢滿了哀傷與絕望,“如果我做錯了,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好不好?”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我真的回答不了,只能沉默以對。
不要問:爲什麼他可以我不行?他有什麼好?我有什麼不好?
就像我也不明白,怎麼這一路無心插柳,回首卻已經綠柳成蔭。
我這個人,自私自利,肚量狹小,花心濫情沒原則,流氓無賴又犯賤,我有什麼好,值得你們這麼對我……陶清說:“沒什麼特別好的,就是用起來剛剛好。”
燕離安慰我說:“能把這麼多缺點融合成一種與衆不同的優點,你也算可以了。”
唐思想了想,說:“感覺沒有你的話,生活挺沒意思的,玩上手了,戒不掉。”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老子都說了,道可道,非常道。或許同樣的,情可道,非常情。
既然說不清,那索性不要說了,做了便是。
我嘆了一口氣,低着頭,不敢看對面人眼中的期待。
這必然是我們劉家的詛咒,爲什麼弟弟總會戀上姐姐?他日我若生了女兒,便絕對不會再生第二個了。
雨聲霹靂,燭光被暗風吹動,微微晃動,這喧囂的夜,卻也寂靜得可怕。
許久之後,劉澈聲音微微低啞着開了口:“如果我明天就不在了,今天,就今天……你能不能不將我看做弟弟,只是劉澈……”
我心上一酸,一緊,乾咳兩聲,扯着嘴角假笑:“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吾皇萬歲!”
“呵呵……”他低笑了一聲,“萬歲……”
我不知該怎麼打破這尷尬的氣氛,卻在這時聽到馬蹄聲漸進,夾在雨聲中,若非我聽力極佳也難發現。
那馬蹄聲直向中軍帳而來,沒有絲毫停滯,我耳朵一豎,心跳漏了一拍,驀地慌了起來。
“報——”一個滿身泥濘的士兵,沒有等通報就跌跌撞撞衝了進來,“陛……陛下,白楊谷有埋伏,徐將軍率八千士兵被困谷中!”
所有的旖旎被這個戰報衝散了,劉澈拍案而起,急怒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白將軍率七千士兵正面衝鋒,左右三千包抄。敵軍不敵敗退,白將軍恐防有詐,下令駐而不發,徐將軍不聽號令,帶領八千親騎入谷追擊敵軍,被困谷中。”
我無力扶額,真是怕什麼來什麼,誰都阻止不了傻子發傻瘋子發瘋,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劉澈顯然也被這個莽夫氣壞了,手上微微發顫。
“對方多少人埋伏?戰況如何?死傷如何?”
“對方人數不明,對方似乎用了西洋火炮,殺傷力極強,死傷……仍然難以估計。”
似乎?
我壓制住怒火,沉着聲音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麼叫做‘似乎’?”
“天黑雨勢太大,看不清楚!只聽到火藥爆炸轟鳴,不能確定是不是西洋火炮。”
火藥……這麼大的雨,如果是西洋火炮的話,不可能大規模爆炸包圍八千人——腦中好像閃過了什麼,但快得來不及抓住。
徐立出事,白樊自然會想辦法營救,而我們除了坐在這裡乾等什麼辦法也沒有。
戰報接連發來幾封,消息只壞不好,劉澈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雨勢已經變小了,但戰事還未結束。
“阿澈?”我皺眉看着他一陣猛咳,彷彿要將五臟都咳出來一般,兩頰染上不自然的嫣紅,呼吸急促得緩不下來,我心上一緊,立刻吩咐人傳軍醫。
“沒事……”劉澈揮手阻止我。我拍開他的手,怒道,“你逞什麼強!”
他半閉着眼睛,睫毛輕顫,呼吸有些急促,緊緊抓住我的右手不放,邊喘邊笑:“你也……也關心我……”
“廢話!”我吼了回去。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的,爲他兩肋插刀都沒問題更何況只是被他不小心捅了一刀。
老軍醫幾乎是被人拖來的,我扶着劉澈在牀上躺下,那軍醫原也是宮裡的老太醫,醫術確實高超,施了幾針,劉澈的呼吸變穩了下來。
都說診病要望聞問切,這軍醫一進來幾乎沒怎麼看就下針——倒像是十分熟練?
施針過後,劉澈似乎進入半昏迷狀態,合上眼靜靜躺着,連呼吸都微弱得難以察覺。
“他怎麼樣?”我忙問道。
“陛下心有宿疾,不宜過度勞累傷神,情緒不宜大起大落。如今暫且能施針用藥緩一緩,但也只能……”緩一緩……我失神了片刻後,壓低聲音問道:“陛下的心病,還有沒有其他人知道?”
“微臣不知。不過陛下曾囑咐過不能外泄。”
這個消息,現在還不能泄露出去……猶豫了一下,我又問:“他的身體,能養好嗎?”
“微臣無能……”老軍醫跪下磕頭。
阿澈啊……我低下頭去看他的睡顏,不禁想知道,他這一輩子,可曾真正快樂過?
深呼吸一口氣,我緩緩道:“你老實告訴我,他還有多少時間?”
老軍醫猶豫了一會兒,壓低了聲音答道:“多則一年半載,少則……旦夕之間……”
一年半載……難怪,他這麼急着幫我把那些荊棘砍去,把朝堂事務一一交到我手上。
我等了那麼多年,沒時間等,也等不下去了。
只是三年,就三年好不好?我不碰你,只要你在我身邊,讓我看着你……我絕對不會放你走的!
阿澈啊……我垂下腦袋,無力地笑了幾聲,眼眶漸漸溼潤了。
那外面,戰火映紅了天空,我們的江山在風雨中動盪,可是那又怎樣呢?我唯一的親人,就要離我而去了……如果當年,在帝都的時候他就告訴我實情,我會留下嗎?
應該會的……他爲什麼不說?
或者我會信嗎?
那個詭計多端的少年,一次次騙了我,一副可憐無害的表情,騙我入了宮,騙我吃了卸功散,騙我幾次對他心疼心軟,到最後,他的話,我一句都不聽了……喊狼來的孩子,最後被狼叼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劉澈病中沉睡着,我一個人等着戰報,這纔想起一個應該出現卻沒有出現的人,問左右道:“沈相何在?”
“沈大人不在帳篷裡,到處都沒看到。”
軍中沒有命令不得擅自行動,入了夜更不能隨意走動,他這是去了哪裡?
“報——徐將軍率兵突圍成功,正往營地趕來!”
我聞言精神一振,鬆了口氣,立即問道:“傷亡可多?”
“未清點,徐將軍部下傷亡較多。”
意料之中,沒有全軍覆沒已經是萬幸了。
徐立啊徐立,你找死不要緊,別拉着我大陳的士兵給你陪葬啊!
如今劉澈仍在昏迷,能主持大局的只有師傅了,關鍵時刻,他又去了哪裡?
我留下人照看着劉澈,自己一人往師傅的帳篷走去。這時候天色已經快亮了,東方翻出了魚肚白,微微的暖色浮在山頭上,空氣中帶着溼冷的寒意,我搓了搓鼻子,拉開了帳篷簾子。
這一室寒意,牀鋪整整齊齊的,看來他出去了一整夜了。
這麼一想,我才發現自己竟然也一夜沒有閤眼了。和阿澈說了許久的話,戰報接連,精神緊繃着,一轉眼就天亮了。
我坐在師傅的牀上,琢磨着他可能去了哪裡。大軍估計還有半個時辰就能回到大營了,到時候,難道拉韓歆,或者我自己上陣?
嘆氣……我撓了撓頭,眼睛有些乾澀,忍不住便趴在了師傅的牀上眯了眯眼睛。又冷又硬的,一點也沒有家裡的高牀軟枕舒適,上面還殘留着一點點師傅的氣息,聞上去很舒服,像是哪一種芳草來着……山中人兮芳杜若……“這傢伙,我們拼死拼活的,她睡得倒舒服!”
“你小聲點。”
“要你說!”
“你被子蓋太嚴實了。”
“是她一副很冷的樣子!你別在這裡礙手礙腳,二哥找你!”
老爺我,又被吵醒了……恍惚又回到了李府,賴牀被唐三揪了起來,毫不憐香惜玉地擰着我的耳朵掐着我的腰,把我往腋下一夾就出門吃早飯,無視我手腳並用地在他懷裡撲騰蝶泳……往事不堪回首啊!我痛苦地拉下被子,深呼吸了幾口氣。
只想眯一下眼睛,結果卻睡沉了,沒辦法,最近都這樣,可這一睡沉,差點被人給悶死。
身上蓋了厚厚的被子,直直拉到蓋住了口鼻,我滿腹怨念地睜開眼睛,瞪着眼前的姦夫——“終於知道回來了?”
唐思橫眉怒目地坐在牀邊,雙手環胸睨我——收回手我就不知道企圖悶死我的人是你嗎?
唐思沉默了片刻,終於彆扭地吐了一句:“想我了沒?”
我立刻嬉笑着貼上去:“想啊,想得五臟六腑都疼了……”鼻子在他胸口蹭了蹭,“啊嗚”兩句討好下,然後問他,“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去做壞事了?”
他回抱着我,有一下沒一下地順着我的頭髮,聽了我的話,不爽地揪住了往下一扯:“什麼叫壞事?我辛辛苦苦這麼久淋了一整夜雨,你說我做壞事?嗯?”
我主動認錯討饒:“是我錯了我錯了!你們兢兢業業爲國爲民,是國之棟樑,我纔是蛀蟲!”
唐思哼了一聲,我見他眼下浮着淡青,想來許久沒有睡過好覺了,不禁有些心疼,一時之間沒有想太多其他,便將他拉到牀上拉起被子蓋住了,笑嘻嘻道:“你一定很累了吧,陪我睡一覺吧。”
他挑了下眉,似笑非笑。
我乾咳道:“就是不動手動腳的那種睡。”
看着唐思也沒有讓我出去的打算,想必外間都已經有人安排好了,我本是個懶骨頭,能不動就不動,沒人催我,我索性再睡個回籠覺,也順便當是陪陪唐思。
其他事,等睡醒了再說吧。
他大概是累極了,不多時呼吸便緩了下來。
“唐思唐思……”我揪揪他的衣領,他這衣服看上去是剛換過的,昨晚應該也忙了一夜了,聽我喚他,他倦倦應了聲:“什麼事?”
我枕着他的手臂,數着他的睫毛:“想我了吧……”
“嗯。”他揚起嘴角,低聲回了一句,“想死你了。”
我感動了一把。
他又說:“沒你在身邊讓我欺負,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我:“……”
在聽到關於火藥的戰報時,我便想到了唐思,但那時來不及細想,後來慢慢琢磨了一番——還是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可是我至少能肯定,唐小三總歸不會做不利於我的事——好吧,至少是不會做他認爲不利於我的事,但結果如何就很難說了。
被肚子餓醒後,看到唐思還睡得沉,便一個人偷偷摸摸下了牀,整理了下皺巴巴的衣服,撩開門簾一角往外偷瞄:
士兵各就各位,師傅正和韓歆說着什麼,我眼睛四處搜尋,沒找到喬羽——還有陶清。
我記得半睡半醒間聽到唐思支開喬羽的藉口是“二哥有找”,看來昨天晚上的動靜肯定也跟陶清有關了。那種很不好的感覺又來了——所有人聯合起來瞞着我什麼事……一個巡邏兵打營帳前走過,我朝那人揮了揮手,壓低聲音喊道:
“喂,你,就是你,過來!”
那人左右看了看,找到了我,小碎步跑來,低頭領命。
“陛下醒了嗎?”我問道。
“陛下天亮時就醒來了,此時正和白徐二位將軍在中軍帳議事。
沈相和韓大人領命清點傷患。”
這小兵實在機靈,我就問了個問題,他把我後面想問的問題都一併答出來了。我滿意地點點頭:“你有沒有看到什麼生面孔?”
那小兵眼睛一轉,答道:“喬先生回來了,聽說昨夜有不明援兵背後突襲敵軍,解了白楊谷之危,援軍人數不多,只有一百多個,但是個個銳不可當。之前看到帶兵之人與喬先生在一起,現在不知所在。”
我驚異地上下打量了他半晌:“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賈淳傑!”
好名字啊!
我點點頭,拍拍他的肩膀:“我記住你了,以後跟我混吧。”真是個機靈人啊!
賈淳傑眼露喜色,點頭道:“是!謝殿下提拔!”
“很好。現在我第一個命令——給我準備點吃的來,送到我的帳篷去。”這裡是師傅的帳篷……把唐思一人扔這裡應該沒關係吧?
應該沒關係……賈淳傑領了命離開,我提着衣服下襬,溜回了自己的帳篷,一進門,門簾還沒完全落下,我腰上一緊,身子便被拉進了一個寬厚溫暖的懷裡。
“睡醒了?”低沉的聲音伴着灼熱的氣息輕輕送入耳中,我打了個戰慄,腳指頭都蜷起來了,沒勇氣仰頭直視他,只有閉隻眼眯隻眼看着他的喉結,賠着笑喊,“二哥啊……”
“嗯?”他的爪子在我背上撓着,嚇得我小心臟一陣猛跳,同樣這個字這個音,唐思說來音高聲大,卻是有魄力沒威脅,陶清說來低沉慵懶,卻是讓人不寒而慄。
我還想着一個多月前最後一次見面時對他說過的話,那時態度……不太好,他這人素來不記仇,一般有仇都當場報了,可當時我跑得快沒讓他修理到,誰知現在會不會被變本加厲。
“二哥,您辛苦了……”我討好地笑着,任他大爺摟在懷裡,我任勞任怨給他捶捶後背揉揉肩。
“怎麼辛苦了?”他含笑瞥了我一眼,心安理得地享受我的服侍。
“昨天晚上,是你和唐思救了徐立那個王八蛋吧。”那賈淳傑是這麼跟我說的。
他隨意點了個頭,說:“嗯,左邊點。”
他還真當自己是大爺了!
我用力捶了他幾下,被他笑着抓住了手拿捏在掌中:“你不怪我了?”
我詫異地瞪了半晌:“我怪你什麼?”
“怪我騙你瞞你,利用你。”他的指尖在我掌心畫着什麼,酥麻酥麻的感覺讓我集中不了注意力。
“你既然都想起來了,心裡沒有怨恨嗎?那天你走的時候,不是還怒氣衝衝的?”
我心虛地別過臉——那時,我是腦袋發燒,燒糊塗了纔會對他說那樣的話,衝動是魔鬼,現在給我一百個膽子我都不敢那樣對他說話了。
“我那時候沒想清楚嘛……”
“現在想清楚了?”
“嗯……”我低聲應着,點點頭,又有些猶疑地擡眼看他,“可是現在……將來……你……我……”我這一番省略了所有重點的含糊其辭,他竟然也聽懂了,眼裡露出瞭然的笑意。
“還記得你小時候做過的那首歪詩嗎?”
我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我的詩作多多的有,你指的哪一首?”
陶清聞言失笑,捏了下我的臉頰,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反而扯到其他地方去了:“你知道我暗中控制了南方經濟,知道我是爲了對付萬劍山莊,那知不知道我發現了什麼?”
我腦中閃過兩個字:“火藥?”
“答錯!”他敲了下我的腦門,我吃痛地擡手捂住,淚眼汪汪地用目光控訴他。
“那是……兵器?”對了,師傅好像說過閩越國的兵器是通過陳國的江湖渠道走私。
“這回對了。”他獎勵性地在我額上親了一下,我瞬間,被治癒了,傻笑……“萬劍山莊暗中幫閩越國從涼國運了十萬刀槍劍戟,夾在草藥皮料中,分幾次南下。雖然對方保密性極佳,可是在南方這麼大宗的貨物運輸,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跡。只不過我得到消息的時候,他們可能已經運過好幾批了,年初我之所以忙得忽視了你,就是因爲影子繳獲了一批兵器,我忙着查出來龍去脈。”
我就說嘛!就算唐思天天砸古董,我天天扔靈芝,也不至於讓他忙得不見蹤影嘛!果然是忙其他的去了!
“那火藥又是怎麼回事?”
“蜀中事務我都交到我二弟手中,並沒有太過注意。只是在你離開之後,唐思的大哥才傳來消息,雷家堡和唐門叛徒叛國投敵,將唐門和雷家堡的火藥秘術賣與閩越國。這一個多月來,我們派出了白虹山莊和唐門的高手徹查萬劍山莊和雷家堡。雷家堡的九雷陣你是見識過的,唐思說,你還大言不慚地說過天底下只有你能逃得出。”我囁嚅着插了一句“那是事實嘛”,又被捏了下臉蛋……“雷家堡將白楊谷佈置成九雷陣,威力雖然不及原來,卻也不是尋常兵士能夠對抗。原先我與唐思各帶六十人準備伏襲白楊谷僞裝成士兵的江湖人,徐立帶兵闖入谷中,這才觸動了陣法。所幸唐思吃過一回虧,對這個陣法也有心得,這才突圍成功。”
“二哥……”我眼睛發亮地望着他,“你是英雄。我以爲……”
我委屈地嘆氣,“你始終不來見我,是不想再理我了……”纔怪,我只是以爲喬羽手生了,這麼久都沒找到你!
陶清揉了揉我的腦袋,含笑道:“我本想,清除了萬劍山莊和雷家堡就來接你……”這個“接”字聽得我的心顫了一下,感動。
“你在這軍中,總是比跟着我安全些,也安定些,而且你現在的身子,不適合多動……”
我一聽這話,登時瞪大了眼睛,嘴巴合不攏了,嗷嗷了幾聲,顫聲道:“你……都……知道了?你怎麼知道的?”我明明誰都沒說啊!現在我也就腰粗一些,貪吃好睡那是本性,我保密措施做得那麼好,這人怎麼火眼金睛看出來的?啊啊啊啊……我果然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嗎?
“你當喬羽什麼都沒說,就什麼都不知道嗎?”他緩緩揭秘,“他也算是心細如塵了,你的月事遲了那麼多天,他怎麼可能沒有察覺?”
喬羽啊喬羽……原來你什麼都知道,我裝痛經裝得那麼辛苦都沒騙過他!
我埋着頭咬牙切齒,偷偷擡眼看陶清,他眼中仍是笑意盎然。
我嘴巴張合了幾次,還是猶豫着,問了出來:“你不介意嗎……”我曾經苦苦地想着,這個孩子的爹到底會是誰啊……想得徹夜難眠,頭髮掉光……什麼時候,在自己也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哪個傢伙佔了便宜去。
想了許久,終於想起了五花蜜釀酒那一夜,隱約做了一場春夢,也只當是春夢,如今想起來,竟是真事。那一夜是誰送我回的房間?
唐三喬四已然醉死,燕五送了他們回去,那送我回房的不是陶二就是師傅。而我第二天在牀腳發現了師傅的玉佩……我說:“這孩子,是師傅的。”
陶清看我的目光有一瞬間的失神,許久之後,他雙手擁住我,將我摟在懷裡,明明是最近的距離,我卻看不見他的神情。
“介意有用嗎?”他低聲一笑,“已經是如此了……真難想象,你這無賴潑皮的性子,會把孩子教成什麼樣,我不在身邊看着總是不放心……”
我呼吸一滯,抓緊了他的衣襟,聲音和心臟一起顫抖:“二哥,你……”
他自顧自繼續說着:“我原想接你走,這皇宮藏污納垢,並不適合孩子成長。可你既然已經決定接手這江山,承擔起自己的責任,那這個家,連並着這九萬里河山,現在,還有孩子——我應承過你的,我會守護,會許你一生一世的長樂安康。”
我埋首在他胸前,心臟輕輕抽痛着——傷心也好,感動也罷,這心臟都是一樣伸縮着,戰慄得疼痛。
“二哥啊……”我鼻子發酸,用腦袋磕着他的胸膛,感受着那邊傳遞過來的溫暖與震動。
“我無以爲報,以身相許過了,以生相許好不好?”
他悶笑一聲,摟緊了我:“由不得你說不了。我看了你小時候的詩作,便知道你天生該是個昏君!”
啊?哦……我恍然大悟了……但使龍城飛將在啊,從此君王不早朝啊不早朝……我抹去了眼淚,搓搓手摟住他的脖子:“朕決定了,封你做鎮宅大將軍!”
那些鎮南鎮北的,那有鎮宅厲害啊!我這宅,可是天下第一宅!
他笑着輕輕咬我的脣:“你不想當皇帝,我就圈養了你。你既想當皇帝,我便讓你圈養,如何?”
圈養……我臉上發燙,腦中閃過許多三十二歲以下禁讀的畫面,鼻腔開始發熱……想當初,王皇后一黨落馬,我本以爲從此是幸福生活的開始,誰料被師傅推開千里,我原道是曾經相愛,他卻道最忌對我心存利用,那一夜落入十八層地獄,在雨中四處晃盪,是這人把我從石板橋下領了回去,洗乾淨了塞進被窩裡灌薑湯。
我因師傅而遷怒於他,犟着不肯喝薑湯,實在是忘了他的不擇手段,直接點了我的穴道,將那薑湯一口一口哺入我口中,說:“他不要你,還有我要你,你難過什麼?”
我被嗆得咳嗽連連,眼淚嘩嘩地流。
我總以爲,他會知道我的身份,是因爲我身上有什麼皇家胎記,比如說背後蓋了個玉璽印子表示皇家出品……他說是因爲輕功——十三鷹獨步武林的輕功,讓他順藤摸瓜查出了我的身世。所謂的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就是這麼回事了,墨惟和師傅從我的玉佩查出我的身世,陶清卻是從我的功夫出身入手,結果卻都一樣。
彼時他點了我的穴,讓我只能聽,不能說。
“我是想過將你作爲政治籌碼,扶你登基。”
切!就像呂不韋在公子楚身上下注嗎?
“可你實在扶不上牆。”
你還罵我是爛泥!
“你性子太野了,若你一心想逃,我要費更多的心力去控制你。
與其這樣,還不如投注在六皇子身上,同樣得利,而且,還能得到你!”
呸!我不是供你們談判交易的籌碼!
“別這樣不甘地瞪着我。你不願被束縛,我不鎖着你。你不想當皇帝,我也不會逼你。我何嘗遷就過一個人到這般地步?李瑩玉,你還想如何?”
嗬,你對別人都是打一百大板,所以打了我五十大板我就該感激涕零嗎!
“我喜歡你自由自在的樣子,像北方草原上的海東青,而我,是你唯一的主人。”
滾!我不是鳥,不是人,不是鳥人!
所有的腹誹無效,那個說不願意束縛我的人將我囚禁在府中整整三天。
可能是那時候還不夠成熟,遇到了難題只想着:我是該逃避啊還是逃避啊還是逃避啊……逃到最後,只能逃入絕境。
我的二哥啊,他欺我、壓我、蹂躪我,我怕他、躲他、討好他,不是沒怨過他,可就像他說的,我還想他做到哪一步呢?又不是話本故事裡的男男女女,愛得沒有自我,沒有不顧一切。他有他的責任,對白虹山莊,對家人,現在,他也把我納入了他的羽翼之下,說:你是我在這世上,沒有血緣關係的人裡,最親密的那一個,夠不夠?
我想:應該是夠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