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名叫紅豆,其實本來是叫黑豆的,因爲父君說不好聽,才改名叫紅豆。
母親說我剛生出來的時候又黑又小,就像黑豆子,她感慨萬千地說:“我和你五個爹都是白白嫩嫩的,怎麼就生了你這個黑皮,就是他們不說,我都差點以爲你是我紅杏出牆的產物了。”
我:“……”
我們家很複雜,母親是陳國女皇,父君是丞相,直接負責朝廷內外所有大事小事,三爹是浪子,一年裡總有三四個月不在家,四爹原是暗門首領,後來當了衛尉,五爹是太醫院院判,雖有一身絕頂醫術,卻只爲我們幾人看病。
我還有一個爹爹,母親說,他是我們的鎮宅大將軍,我從沒見過他,雖然母親說,我剛出生的時候,他抱過我。
爹爹的故事,我只有從宮人口中才能探聽得一二,四個爹不說,彷彿那是一個禁忌的話題,我雖小,但隱約察覺到了什麼,很少在母親面前問起爹爹,但她本人卻好似不在乎,常常拉着我的手,指着御花園中的一片楓樹林說:“豆豆,你看,楓葉又紅了,美不美?你爹爹的白虹山莊,原也有這樣一片楓林,不,比這更美。”
三歲那年,三爹偷偷帶我出宮玩了一圈,在白虹山莊待了好幾天,可是找遍了山莊,我也沒有見到母親口中的楓林。我想母親一定是提前老年癡呆了,她常常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三爹也常當着母親的面毫不留情地對我說:“你娘腦子被門夾過,別聽她的話。”
那時候,母親就會很委屈地躲到一邊畫圈圈,望天……然後三爹又跟過去哄她……我問蓮姑:“母親是不是人格分裂?”
我原也想,她這樣的人,怎麼會是百姓口中除了****點還算“文治武功,千古一帝”,有時候她比我還像小孩,她還怪我“太早熟,沒有童真,都是被她父君教壞了”……可是有幾次躲在殿後偷看她上朝,倒也有幾分威儀,聽說她還打過仗,平過亂,三軍前罵死了徐立大將軍,真是人不可貌相……蓮姑說:“她不是人格分裂,只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我仔細一想,也是那麼回事。她在父君和四爹面前乖順無比,在三爹和五爹面前嬉皮無賴,在我面前作威作福,有時候還會撒嬌……我常想,在爹爹面前,她又會是怎樣一副模樣。
爹爹在我出生後的第二天就出徵了,母親握着我的手站在都城最高的地方,指着一望無際的北方天空對我說:“豆豆,你爹爹就在那裡,守着母親的萬里河山。”
“爹爹什麼時候回來?”我仰頭問她。
她低下頭看我,微笑着說:“快了,快了……”
許是那天陽光太刺眼,我竟看到她眼中閃過晶瑩。
她這一句“快了”,一說就是三年。
我只知道,爹爹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守着陳國的北疆不受涼國侵犯。乾元二年,劉澈皇叔駕崩,涼國大舉侵邊,那一場戰爭持續了許久,最後白登慘烈一戰,涼國被徹底鎮壓,臣服於大陳。待聽說北疆士兵要班師回朝,母親狂喜地拋了戰報,回頭便吩咐人灑掃宮廷,親自監工,這個擺那兒,那個擺這兒,逢人便說:“我家鎮宅大將軍要回來了!”
可是終究也沒等來他,一等就是三年。
母親與他,仍是書信往來,半月一封,從月缺到月圓,從月圓到月缺。
十月十日的晚上,她總是一個人坐在楓林裡獨酌,四個爹爹都不敢去打擾她,她在想一個人。那時我仍小,不懂事,偷偷地進了楓林,發出了聲響,聽到她顫着聲音,帶着哭腔問:“二哥,是你回來了嗎……”
我害怕地退了一步,看到她已然醉了,背靠着楓樹,怔怔地看着我的方向,許久之後,緩緩嘆了口氣,微笑着,朝我招了招手:“豆豆,過來……”
我猶豫了片刻,方纔走過去。
她摟着我,讓我趴在她懷裡,她身上酒味很濃,但不衝,很好聞,她沉默了很久很久,終於開了口:“豆豆,你想不想見你爹爹?”
我點點頭。
我想見見我們陳國的大英雄,我的爹爹。
她輕輕笑了一聲:“等你再長大一點,我便帶你去見他,他在北疆,在北疆……”
“我的二哥在北疆啊……”她長嘆了一聲,無力地靠在大樹上,仰望滿天繁星,“什麼時候……能回來呢……”
那之前和以後,我都未見過她如此失態。
四歲那年,我在庭院裡搖頭晃腦地背父君交給的功課。
“楊樹高,榕樹壯,松柏四季披綠裝,樺樹耐寒守北疆……”
她經過了,停下了腳步,低頭說:“豆豆,你再念一遍。”
我乖乖重複了一遍。
她失神了片刻:“樺樹耐寒守北疆……”隨即笑了,“我家二哥是樺樹啊。”
後來又聽她說:“他只是耐寒,又不是喜寒,難道就因爲耐得住,所以非要忍嗎,這不公平……可是,是我逼他的……”
我想,母親她,大概也是明白什麼的,只是一直騙着自己,不肯面對罷了。
聽說有一次,她在信中跟爹爹說,白虹山莊的楓林紅了,我覺得奇怪,因爲那楓林聽說早就被燒光了。
爹爹在回信中說:待我回去,與你同賞楓紅。
母親看後,笑得淚流滿面。
父君捂着我的嘴,站在門後,悄悄地離開了,對我說:“豆豆,當做沒看到。”
我仰頭看着他悲傷的眼睛,用力地點頭。
爹爹曾說,大家都是聰明人,有些事不用說得太明白,說明白了,反而傷情。
他給了母親一個夢,母親明知是夢,卻仍不肯醒來,寧願活在他給的醉生夢死之中。
五歲那年,我隨着三爹去了北疆,親眼看到了成片的白樺林,觸摸到了那片爹爹守護的土地,土城堡壘,塵沙滿天,冬季到來後,河流會結冰,會斷流,那是天底下最苦寒之處,只有白樺林擋着風沙。
王副將指着林中的土丘說:“那是將軍的衣冠冢。”說這話時,他的眼眶紅了,聲音哽咽着。
三爹牽着我的手一緊,走上前去,對我說:“豆豆,給你爹爹磕頭。”
我跪下來,不知怎的,明明沒有見過他,卻彷彿能看到他的微笑,彷彿襁褓之中,他給過我的溫度仍在。眼淚一滴滴,啪啪落在土裡,濺起了塵煙。
他說過,要守護母親的河山,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園,可是少了他的家,再也無法完整了。
母親常說,等我長大了,帶我去見爹爹,可最終她也沒有來,寧願站在城樓上,一遍遍地對自己說“二哥快回來了”,也不敢來這北疆,在他墳前痛哭一場……明德二年的那一場白登之戰,我永遠失去了我的爹爹,母親失去了她的二哥,陳國失去了他的守護者,甚至連屍身也沒能找回,只能立一個衣冠冢……或許大家都存着一個信念,希望他沒有死。
但是三年了……若還活着,他爲什麼不回來見我們?
他們說,他愛我母親至深,只要還有一口氣,便是爬,也要爬回我們身邊……回到帝都後,母親什麼都沒有問我們。
蓮姑說,其實很多事情,母親都知道,她只是不說,她在四個爹爹面前,依舊笑得滿面春風,只是總有一些時刻,會突然地黯然,突然地沉默,那些時刻,她大概是想起了一個人。
我問父君,爲什麼我叫紅豆,不叫綠豆……父君溫和笑着,揉了揉我的發心。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望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原是一句……相思……一生一世一雙人,爭叫兩處。
相思相望不相見,天爲誰春?
又是一年楓紅,母親仍在等,爹爹你在哪裡呢?
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