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龍谷出去便是閩越的皇家圍場,圍場這種地方素來不太安全,一不小心就會一箭射出個乾女兒。據燕離說,這個圍場的守衛向來森嚴,但要出谷必須要經過圍場,我則認爲鞭子國的圍場都能讓個三腳貓輕功的僞江湖人翻山越嶺跑進去,那守衛森嚴什麼的大概也只是天邊的浮雲看看而已。
“你給我老實待着!”燕離一個眼神制止了我下一步的行動,又轉頭對唐思說,“這個地方我沒有來過,還是先查探一下兵力分佈比較妥善。你們先在這裡等我,小心藏好了。”
唐思鄭重點了個頭,把我箍在懷裡。
燕離離開後,唐思拖着我藏到極爲隱秘的一個谷地裡,這谷地風光倒是極佳,在盤龍谷的龍角之地,不是有意隱藏的話很難找到此處。
谷中一片青蔥翠綠,有山泉經過兩岸開了零零碎碎的各色野花,我百無聊賴地摘花編花環,唐思跳上高處瞭望,時不時地回頭看我一眼。
便是在這時,又有高人出現了,那高人擔着水,低頭與我默默無語對視了三秒鐘,道了聲:“阿彌陀佛,施主你啊——”
最後一個字是唐思的無影腳踹上他的肚子引起的慘叫。
唐思這一出腳也愣住了,壓根沒想到這個“和尚”不會功夫。之所以叫他和尚,是因爲他自稱“貧僧”,之所以加了引號,是因爲他留了過耳的短髮。
彼時唐思有些抱歉又有些狐疑地給他上藥,我好奇地盯了他半晌,問道:“和尚,你真的是和尚?你這頭髮怎麼跟柴刀割出來似的一截長一截短?”
那和尚面目倒也算清俊,看上去有四十歲模樣了,一雙眼睛有神而略顯狡黠,臉部表情因疼痛而扭曲成一團——看上去就不像什麼好人。
他說:“女施主你說對了,這就是用柴刀割出來的。”
我:“和尚,不是要剃光頭嗎?”
和尚雙手合十說:“女施主此言差矣,心中四大皆空,何必強求頂上無發?”
我:“那你爲何要割發?”
“頭髮太長了,洗起來不方便,而且也不容易幹,幹活更是礙手礙腳。”和尚嘆了口氣,“其實光頭還是比較方便的,可是女施主不覺得用柴刀剃頭髮實在太危險了嗎?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我嘴角抽搐了兩下,第一次遇到比我更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敢問大師法號?”
和尚彎腰答道:“貧僧法號不禿。”
“不禿……大師……”我嗆了一下,乾咳兩聲,“不禿大師,你……住在這附近?”
這可是皇家圍場,莫名其妙出現的和尚,怎能不讓人心生警惕。
不禿又唸了句佛號,看似老實地答道:“貧僧本是山中之人,因這幾日泥石入水污了下游泉水,故回溯上游來取些乾淨泉水以作飲用。”
聽他這麼說,我心中便猜測他是密宗之人了。
他上過藥之後站起身來,擔起滿滿兩桶水,對我和唐思彎了個腰,便要別過,我疑惑地攔下他,上下打量他兩眼。
“你不問問我們是誰?”
不禿和尚微笑回道:“問又如何,不問又如何?萍水之會,何須尋根問底?我問了,你們便會答嗎?你們答了,便真是實話嗎?是否實話,與我有關嗎?與我有關,我能如何呢?便要殺我,我能反抗嗎……”
“閉嘴!”
我忍無可忍頭皮發麻地打斷他的喋喋不休,另一隻手理智地抓住唐思的右手,生怕他一不小心拍死這隻蒼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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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彌陀佛……”不禿和尚笑如春風。
我着實不知道對方心裡想什麼,有些擔心他一扭頭就去告密,可要殺了他滅口,又有些做不出來。
唐思與我對視一眼,從他眼神中可以看出,他與我是一般顧慮。
念頭一閃,我便有了決定,笑嘻嘻對不禿和尚道:“不禿大師,你話說得不錯,不過我們也不想殺你,只是希望你能留下來陪我們坐坐,談談天氣聊聊感情生活什麼的。”
我在他肩上拍了拍,把他拍到地上去。
“你應該不趕時間吧。”
不禿和尚面不改色,微笑道:“不趕不趕,趕也沒用。”
在燕離探得消息回來前,還是把這個不安定因素控制在手中比較安全。
我和唐思坐在一邊,不禿和尚一個人坐在水邊,臉上始終帶着似魔似幻的微笑……我戳了戳唐思,低聲道:“那人看上去像腦子被門夾過的。”
唐思哼着笑了一聲:“我覺得那人挺眼熟。”
“眼熟?”
我愣了一下,轉頭看了他兩眼,摸摸下巴,點頭道:“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
“笑起來的樣子,跟你挺像。”唐思接道,“看似良善,包藏禍心。”
我受內傷了,捂着胸口幽怨地瞥了他一眼:“所以,你這是在跟我打情罵俏嗎……”
“你們還有工夫打情罵俏!”
空中傳來一聲低喝,燕離翩翩落在我們跟前,臉上神色凝重,我心神一斂,忙問道:“出什麼事了?”
燕離眼底閃過憂色,沉聲道:“閩越國全面收兵,因爲此處離戰場最近,所以數萬士兵將此地重重包圍,我們要安全離開只怕比較困難。”
“沒辦法……”我嘆了一口氣,舉目四望,“難道,我只能在這裡養胎了……”
這時候燕離終於問起了不遠處的不禿和尚。
“那是什麼人?”
唐思代我答道:“自稱居住在山中的和尚,看樣子像是白族的人。”
說話時,那和尚的目光也掉轉過來,看向燕離——和尚身上還穿着白族的衣服,見燕離打量他,他也不客氣地打量回去,還會以點頭微笑。
燕離眼中閃過異色。
“圍場禁地,怎麼會有白族密宗的人?”說着,他一躍落到不禿和尚身前,居高臨下看了他幾眼,沉聲問道,“白族密宗子弟皆居住在寶鏡聖地,你究竟是什麼人?”
不禿和尚雙手合十,微笑回道:“貧僧法號不禿,乃密宗棄徒。”
燕離恍然大悟,又問道:“你一個人住在山中?可還有其他同伴?”
“只貧僧一人,未曾有伴。”
“你熟知這山中小路?有沒有其他小路通向外間?”
“沒有。”不禿和尚搖頭道,“盤龍谷只能進不能出。”
盤龍谷的一端是圍場,另一端是陡崖,陡崖那端確實只能進不能出,除非是功力全盛時期的我,否則很少有人能攀上那陡崖,即便是喬羽那強大到近乎妖的娘爹。
燕離沉默了片刻,忽地手一揚,幾根銀針在陽光下一閃,沒入不禿和尚身上,不禿和尚“哎喲哎喲”地叫了兩聲,擡手摸了摸後頸。
燕離冷然道:“我已在你身上要穴刺入銀針,銀針在血脈中流動,四十九日便會刺入心臟,這世間除了我沒有人能給你除針,想活命的話就聽我吩咐。”
不禿和尚仍是低着頭沉默不語,右手撫着後頸,也不知他心裡在想着什麼,燕離不耐地低喝一聲:“聽到沒有?”
不禿和尚肩膀顫了一下,緩緩擡起頭來看向燕離,面上微笑依舊,輕聲道:“善哉善哉,施主有話好說,貧僧從命便是。”
燕離皺了皺眉,又問道:“你住在何處?帶我們前往。”
不禿和尚緩緩站起,擔着水轉了個方向,微笑着對燕離說:“施主,這邊走。”
燕離回頭走到我身邊扶起我,說道:“你的身體不宜再多露宿奔波,先安定下來再從長計議。”
此時此刻,大夫最大,唐思對他的意見表示十二分服從,我的意見便被忽略不計了。
不禿和尚在前領着我們,一步一個腳印緩緩地上山下山,從日當頭走到了日薄西山。
唐思是個急性子,幾乎沒被他的慢吞吞氣。
燕離對地形相對熟悉,倒也不怕他使壞把我們帶進陷阱,只是同樣受不了不禿和尚那比正常人還慢上幾分的速度,最終是唐思揹着我走,他幫不禿和尚挑起兩桶水,這纔算走得快了一些。
和尚說了七十二次“就快到了”之後,我們總算看到了一間破廟。
破廟裡供了一尊不知名的佛像,不但油漆剝落,甚至還是斷臂,本該慈眉善目的微笑因局部油漆掉落而顯得詭異。打掃得倒還算乾淨,有兩間簡陋的屋子,石牀兩張。其中一間屋子是和尚自己住的,另一間則沒有人。
燕離四處掃視了一遍,雖不是十分滿意,但總算有個落腳的地方了。把我安置好,他便充分發揮我李家人的特色——強取豪奪,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搶來就是我的,那可憐和尚的被褥都被他搶了來,抖了幾下,一臉嫌惡地鋪到我的石牀上。
“雖然有股怪味,不過你不能受涼,將就着,等明日太陽出來再曬曬。”燕離一邊給我鋪牀,另一邊支使唐思出去撿些木柴回來生火。
我坐一邊看着他忙左忙右,心上甜蜜得不行,湊過去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笑嘻嘻道:“燕五燕五燕小五,你可實在是太賢惠了……”
他鄙視地瞥了我一眼,然後別過臉繼續鋪牀,雖沒笑,但嘴角分明微微揚起一點弧度。
唐思抱了一大捆木柴還有枯枝落葉回來,在廚房裡忙活着,對燕離道:“後山河裡的水雖然污濁了點,但還是有些魚,過會兒我去抓幾條。”
不禿和尚之前一直默默微笑看着燕離和唐思忙進忙出,這時他發話了:“阿彌陀佛,這位施主,吃那些魚是不好的。”說着慢慢走到院前一個大水缸旁,微笑道,“我這裡養的一些魚,比河裡的更肥美。”
我們三人:“……”
我真懷疑他到底是不是和尚,這種懷疑在我看到他把落下來的佛手做成晾衣架,把大褲衩掛在佛祖的中指上時又添了三分……晚飯時,燕離抓了兩隻魚燉了魚湯,唐思用三片樹葉就獵了蛇、山雞、野兔各一隻,外加和尚自己種的野菜兩盤,經過燕離妙手烹調,我滿足了……燕離炒菜跟熬藥一樣,成分火候掌握得剛剛好,這麼簡陋的條件都讓他烹調出一等美味。
燕小五,你上得廳堂入得廚房進得洞房,實在是太賢惠了……“別看我,快趁熱把湯喝了。”他淡淡說了一句,把魚湯放在我跟前。
不禿和尚吃得毫無愧對佛祖之心,喜笑顏開,大快朵頤,引得我三人頻頻側目。
“嗝……”不禿和尚打了個飽嗝,微笑道,“不知三位施主打算如何分配房間?”
毫無疑問,有被褥的那一牀是給我的,另外一張石板牀給誰呢?
唐思選擇沉默了,這個決定可不容易做,他扔給了燕離。
燕離眼睛掃過不禿和尚,說道:“我和唐思都是習武之人,隨便都可以睡下,和尚你還睡你的房間吧。”
不禿和尚誦了句佛號,微笑着看着燕離說:“山上夜涼,柴房的兩面門板卸下來也可做牀板,再鋪些枯枝落葉也可禦寒。我房中還有幾條破簾子,或許可以做牀單用。”
我連連點頭道:“也好也好。”
這和尚夜算是個好人了,四十幾歲又不會武功,只怕着了涼一不小心就嗝屁,我們這夥上門強盜當得還是挺不好意思的——如此看來,我們果然還是良心未泯的好人啊!
吃過晚飯,和尚洗碗,唐思撿枯枝落葉順便燒熱水。
燕離卸門板,找簾子做牀單。
我依舊無所事事地坐在一邊看他們忙……阿彌陀佛,真是罪過罪過啊……這破廟的大堂是漏風漏雨的,和和尚睡一間不大好,另外兩張牀鋪便也鋪在我睡的房間。
燕離本是個有潔癖的人,這幾日看他又露宿又爬山的,真是將就得不行了,現在還要睡門板,着實難爲他了。
“燕離……”我含情脈脈地望着他,他最後拍了下牀單,擡眼向我看來,“什麼事?”
“過來……”我側躺着,眨眨眼,朝他鉤鉤手指。
他眼底閃過一絲曖昧的笑意,右手在牀板上一撐,轉身便到我跟前,握住我的手指,低聲重複了一遍:“什麼事……”
“太久沒看到你了,想看仔細些。”我肉麻地說着。
“看仔細了,有什麼發現?”他顯然是發現了我那點小心思,卻也不避不讓,仍是含笑看着我。
“嗯……看上去好像白了點,南方水土更養人嗎……”我癡癡地望着他。
他嘴角含着笑,輕輕揉了揉我的腦袋,柔聲說:“是啊,想把你綁到南方來養着!我很擔心你的身體,你太不懂得照顧自己了。”
“不是有你在嘛……”我懶洋洋地靠在他肩上說,“你上得廳堂入得廚房,唯一的毛病就太潔癖了,如今看來,連潔癖的毛病都改了,我很欣慰啊……”
“咚——”
我的額頭被敲了一下,燕離似怒非怒似笑非笑,道:“不知是誰拖累了我,如今還說風涼話。”
我嘆了一口氣,委屈道:“好吧,我承認自打跟了我你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我不但拖累了你,還拉低了你的水平。”
“行了。”燕離在我臉頰上輕捏了一把,在我被敲過的地方揉了揉,笑了一聲道,“我本以爲,二哥他們會把你照顧好,不會讓你犯險,可那天一聽說是你帶兵來,我就氣得笑了。”
這話勾起他心頭怨恨,我還沉浸在額上的愛撫中不能自拔,他便又在舊傷口上狠狠彈了一下,疼得我齜牙咧嘴,滿腹幽怨。
“你當自己是泥做的骨肉,還是刀槍不入?大着肚子也不知道什麼要避忌什麼不能做。”
我嘆了一口氣,環上他的脖子認輸道:“我知錯了,行吧。我不是泥做,是水泥做的,行吧。以後一定好好聽你的話,行吧!”
“這可是你說的。”燕離輕笑一聲,在我的額上彈了一下,“現在,好好洗個澡,睡個安穩覺。”
洗淨身上的塵土,因沒有換洗的衣服,只能連夜洗了晾乾,洗衣服的人——自然還是燕離,唐思那純爺們,怎麼可能會洗衣服,他洗過澡便也回屋裡躺下,兩手枕在腦後躺在木板上,閉着眼睛眉心微鎖,我爬到牀沿看了半晌,壓低聲音問道:“三……兒……你睡着了嗎……”
他眉梢挑了一下,懶洋洋開了尊口。
“何事?”
“你是不是有心事啊?我看你這兩天話很少,愁眉不展的樣子。”
屋裡靜了好一會兒,半晌,就在我以爲他已經睡着我也準備入睡的時候,他緩緩開口問道:“李瑩玉……你會當皇帝吧。”
我左心口驀地抽了一下,愕然地問道:“自然是的……你爲什麼這麼問?”
他的睫毛顫了一下,睜開眼睛直視我,燭光昏暗,倒映在他漆黑的瞳孔中,被夜風一吹,搖曳出幾分莫名的晦暗,我一直以爲這人是一根直腸子最容易讀懂,料不到也有看不分明的時候。
“有些事沒想通,等我想通了再告訴你。”
他輕飄飄地拋了個謎團給我,在我心中炸出軒然大波,然後他不負責任地閉上眼,自會他的周公去,留我一人在夜裡輾轉,在夢裡糾結。
破廟所處之處十分偏僻,地點上也很刁鑽,非有心者不能至也。
我們三人在破廟住下之後,燕離每日都要出去打探消息,同時想辦法把我們的消息傳遞給陶清他們,這一來一回往往便是半天。他出馬自然不會空着手回來,除了帶些消息回來,往往還會順便捕兩條魚打些野味晚上加菜。
唐思負責留守破廟,以防那個不禿和尚對我不利,其實完全沒必要,作爲一個被挾持被搶劫的對象,不禿和尚表現出了高度的覺悟和積極的配合,不過一兩日便與我發展出了超越年齡的革命友誼。
趁着唐思去砍柴挑水,我和不禿和尚偷偷烤野雞吃。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我左手豎在胸前,唸了句佛號,右手緊緊攥着燒烤叉不放。
“和尚,你一大把年紀了跟我個小姑娘搶雞吃不覺得很過分嗎?”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不禿和尚不甘示弱,抓住燒烤叉另一邊一扯,“第一,女施主你一大把年紀還懷着孩子自稱小姑娘不覺得無恥嗎;第二,貧僧慈悲爲懷,不忍見你懷着身孕還吃這種油膩易上火又不乾淨的烤肉;第三,貧僧是奉命監督你不許偷吃的,要是讓兩位男施主知道你揹着他們偷吃,只怕咱倆以後都不好過。”
我嘿嘿一笑:“你不說我不說,嘴巴擦乾淨誰知道?你一個和尚跟我個孕婦搶肉吃,實在太無恥了,佛祖知道也會哭泣的!”
“阿彌陀佛,吃飽了纔有力氣普度衆生,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女施主,你晚上還要喝魚湯吃燉雞,烤雞還是讓給和尚我吧!”
一扯!
“和尚你吃肉又褻瀆佛祖,我要代表佛祖消滅你!”大吼一聲,我用力回扯,只聽和尚“哎喲”叫了一聲,力氣比不過我,燒烤的樹枝脫了手。
我還沒來得及得意,那小油雞就因爲用力過猛,向後甩飛了出去。我一聲慘叫,回頭看去,頓時呆若木雞——那小油雞,不偏不倚落入唐思懷裡。
唐思眉梢跳了兩下,緩緩地擡頭向我看來,我看了下手中的燒烤叉,再回頭看看不禿和尚。
“阿彌陀佛,女施主,貧僧已經勸阻過你要注意飲食,你怎麼就不聽貧僧勸告呢……”
不禿和尚不知何時已經擦乾淨了嘴巴,一副置身事外的超然模樣,低眉垂目好一臉“我佛慈悲”……唐思深呼吸了一口氣,強壓着太陽穴上突突跳着的青筋,“淡淡”道:“你們兩個,去佛祖面前思過!”然後轉身把柴搬去廚房。
不禿和尚嘆了口氣:“女施主,貧僧又被你拖累了。”
我木然道:“和尚,我送你一句話——老而不死,定然無‘齒’。”
不禿和尚微微笑道:“女施主不急,將來你也會和貧僧一樣的。”
我悻悻地到大堂裡對着斷臂的佛祖像坐下思過,和尚坐在另一邊喃喃念着什麼,大概是佛經吧,我心裡一動,問他道:“和尚,你說的可是閩越話?”
不禿和尚停下來回我道:“不是。”
“那是梵語?”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麼?”
不禿和尚仔細想了想,回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是隨口唸唸的……”
我嘴角抽搐兩下。
“你不是在念佛經?”
“大概是吧……貧僧已經把佛經忘得差不多了,不過唸經打坐剃頭都是形式主義,只要心中有佛,念什麼都是經。”
我嘆了一口氣。
“和尚啊,你已經無恥到一定境界了,我完全能理解你爲什麼會被逐出密宗了。”
“阿彌陀佛。”不禿和尚悵然道,“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佛存八戒,滅人性以成佛性,可人性之不存,佛性之焉附?誦經百年,不見涅槃;坐化圓寂,不見舍利。”不禿和尚低頭垂目輕輕嘆道,“縱把木魚敲破,又如何能渡此生餘劫……”
我怔了半晌,不知該如何回他。
想來不過一個守不住清規戒律的和尚,哪裡知道還有這麼多借口。
我哈哈一笑,拍上他的肩膀,安慰道:“和尚你想太多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美人空對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空空來我色色……咳咳,我是說……算了,我不解釋,你懂的。”我挑挑眉,促狹一笑。
他回看我一眼,哈哈笑道:“真是性情中人。”隨即又壓低了聲音說,“想不到你年紀不大,耍起流氓來連貧僧都拍馬莫及。”
我回他神秘一笑。
“英雄莫問出處,流氓不看歲數。若非我這等流氓英雄,如何能折下芳草無數。”
“無數?”不禿和尚一愣,“難道不止那兩位男施主?”
“自然不止。”我低調又含蓄地微笑,掰手指道,“家中還有三位公子,一個個驚才絕豔、溫柔體貼、文武雙全。大公子吧,溫文儒雅,我讓他躺着他就不敢坐着,溫柔似水,讓人如沐春風。二公子吧,雖然家裡買菜錢都是他管,不過他對我那是言聽計從,我說買小油雞就買小油雞,說買兩隻還就買兩隻。三公子你見過的,就是外面那個繃着張臉,雖然脾氣有點小差,不過對老爺我也是一心一意,其他女人他看都不看,他哭着鬧着求我收了他,我心腸軟就點頭了。
四公子是個老實人,脾氣好,辦事效率高,除了我的話其他人的都不聽,二公子的話也不聽!老五就是燕小五了,家務一把抓,照顧人無微不至,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就是口味比較重,喜歡我虐他……唉,沒辦法,雖然累點,但作爲一家之主,我還是要滿足他的你說是不是?”
不禿和尚捏着佛珠,微笑着說道:“就貧僧所見所聞,小朋友,你這牛皮吹得真是清新脫俗。”
“切,不信拉倒!”我雙手合十看向上方的佛像,“佛祖在上,信徒所言要是有一句屬實就讓我一輩子吃不到小油雞!”
不禿和尚慢悠悠道:“不要以爲你話說得快我就沒聽出來你少說了一個‘不’字……”
這和尚真難忽悠。
“如果把你的話反過來聽。”不禿和尚嘆了一口氣,“那你的日子還過得挺悲哀的。”
唉……痛並快樂着吧。
快到晚飯的時候,燕離回來了,他不回來,我們三個就都得餓肚子了。
在這裡一住就是半個月,前方的消息陸陸續續傳來。
據燕離說,他已經和蓮兒聯繫上了。
之前由於他的身份暴露,白族族內被徹查了一番,同樣潛伏在白族的蓮兒只有躲起來,而兩人之所以重新聯繫上,是因爲我們家蓮兒有一項特殊技能——她懂鳥語,有馭鳥之術,而燕離所識的三門秘術之中也有一門秘術能夠控制動物行爲,二人便通過鳥獸傳達信息,這也是之前他們和陶清傳遞信息的方法。
坐定之後,燕離面色凝重,我們等了半晌,他終於開口:“涼國發兵了。”
“什麼!”我驚坐起。
“最新傳來的消息,涼國派出小股兵力犯邊,看起來,似乎已經決意乘陳國之虛而入了。”
燕離口中的最新消息,嚴格說來應該已經是三五日前的了。
我們三人落到閩越境內不久,劉澈的死訊便也傳到了這邊,如今陳國的最高統治者是“李瑩玉”,名義上是我,但實際上在陳營中的,只怕不過是一個傀儡。這個時候不能羣龍無首,我懷有身孕是軍中將士早已知曉的,以此爲藉口閉不見客,將軍權授予陶清白樊二人也是理所當然,因此整個替身傀儡出來並不難,重要的是能夠穩定軍心。
軍心,士氣,兵力,行軍打仗,這三者缺一不可。我到現在仍未得到白楊谷一戰中雙方的傷亡情況,但從涼國的舉動來看,似乎陳國的情況遠不如我想象的好。
“陳國那邊傳來的消息,是讓我們三人待在這裡,不要冒險衝破烽火線回去。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安全。”燕離繼續說,“二哥讓我們等待時機,他會派人來接應我們離開。”
我皺着眉頭想了半天,轉頭問唐思:“你怎麼看?”
“燕離說得有道理。”唐思附和道,“我們三個人目標太大,你的身體情況不太穩定,這個時候不能冒險。陳國那邊有東籬和二哥在,還有冒牌‘李瑩玉’,應該不至於出亂子,你還是待在這裡比較安全。總之還是聽二哥的安排吧。”
話是那麼說沒錯,可是沒有他們在身邊我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似的,但要回去確實比較冒險,而這個破廟,老實說,我挺喜歡這裡安謐的生活,有時候聽着和尚嘰裡咕嚕唸經,會忘了外面的紛紛擾擾,獲得片刻的寧靜。
可是陶二啊陶二……我憂鬱地托腮沉思,有種大權逐漸旁落的憂患意識——或者我從沒掌權過?
其實陶清想得不錯,山中反而適合養胎,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真的忘記了外界的喧囂紛擾,整日裡醉生夢死的,但有時候想起來外界的戰事,又不免長吁短嘆,覺得自己這麼逃避着實不是個人該做的事。
蓮兒和燕離通過幾次信息後,便告知燕離她將要離開一段時間,去什麼地方做什麼事卻沒有多說,但想來是陶清做了什麼部署。
蓮兒那邊的消息算不上是斷了,只不過是從原來的每兩三日一次變成半月一次甚至更久,我猜測她定然是離開了閩越,甚至可能是遠遠離開了閩越。
陶清帳下奇人無數,可惜懂鳥語的只有蓮兒一人,難怪蓮兒從來不吃小油雞,要是我能聽懂小油雞嬌弱地喊“不要不要,不要吃我”,我大概也……至少不會吃那麼多……那什麼什麼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或者反過來說也是差不多意思,山中山外是兩個世界,我們與世隔絕過起了小桃源生活,數着日升日落,一不小心,肚子大了。
那一日,燕離照例過來給我診脈,我指着肚皮對他說:“他剛剛踢了我一腳。”
這男人完全無法理解我的幽怨,甚至驚喜於我被不孝孩兒拳腳相加,耳朵貼着我的肚皮聽得眉開眼笑,真是沒點城府的樣子……“有記錄價值。”他認真地說。
看樣子他不但精通內科外科還要精通婦科兒科了。
“燕小五啊……”
我拽着他的長髮扯了扯,無語望天。
“你說是男是女啊,怎麼整天動手動腳沒個踏實?”
燕離撤了耳朵,搭着我的脈搏微笑做沉思狀,緩緩道:“從脈象上看,可能是女兒。”
我鄙視了他一眼:“脈象能看出來?聽你扯淡!”
燕離深覺專業知識受到侮辱,不樂意地收回了手:“不然你覺得?”
我摸了摸下巴,說:“昨天晚上,我夢到生了個兒子。”
他嗤笑一聲,彈了下我的額頭。
“做夢豈能當真?”
這時唐思走了進來,只聽到後半句便問:“夢什麼?”
我委屈地朝他的方向躲去:“三兒,我夢到生兒子,燕小五罵我迷信。”
唐思聽了這話笑了:“哈,做夢之事確實不能當真。”
“哼!”我撤回手,抱胸撇嘴道,“不然你說會是男是女?”
“聽說酸兒辣女,你那麼喜歡吃酸,應該是兒子。”唐思用僞科學的方法得出和我一樣的結論。
燕離果然對他的理論嗤之以鼻,笑道:“孕婦不宜吃辣,酸兒辣女乃無稽之談。”
唐思一挑眉,冷笑道:“哦,你比較有見地?那你說說看?”
眼看空氣中開始瀰漫起硝煙味,我急忙打斷兩人,捂着肚子“哎喲”叫了一聲,那兩人立刻臉色一變,齊齊向我看來,急道:“怎麼了?”
我皺着眉說:“好像中午吃多了,胃脹……”
深覺上當的兩位眉梢一挑,立刻統一了戰線,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一左一右趕着我出門散步曬太陽,正好碰上不禿和尚從門外進來,手上還拿着籤筒,笑眯眯道:“方纔在門外聽到三位施主爭執,其實這又是何必?不如用貧僧的方法。”說着遞過來籤筒,“問佛祖吧。”
我們三人:“……”
盛情難卻啊。
我接過籤筒不亦樂乎地搖起來,好半天才扔出一支籤。
不禿和尚撿起籤,裝得好像不在乎不相信的兩個男人也偷偷向不禿和尚瞟去。
“嗯……”不禿若有所思。
我嚥了咽口水,問道:“怎麼說?”
不禿放下籤,認真嚴肅地道:“這上面說,你生的,不是男的就是女的。”
我同樣認真嚴肅回他:“別以爲有佛祖給你撐腰我就不敢揍你。”
“阿彌陀佛。”不禿和尚微笑着面對我的恐嚇,“見女施主這般彪悍,貧僧深覺生男生女都一樣。”
燕離無力扶額道:“算了算了,他說的也沒有錯,生兒生女都一樣,反正再過三個月就知道結果了。”
在山中破廟這幾個月來,有燕離悉心照顧,有唐思全程陪護,無聊之時還可以捉弄不禿,燕離表示,我這一胎前三個多月發育不良,但在他的聖手之下已然回春,絕對能生出個健康強壯的寶寶。但我隱隱有些擔憂:都說胎教重要,我這寶寶在破廟裡聽着和尚唸經成長,以後會不會也……與佛有緣?
不禿聽了我的擔憂之後,哈哈一笑道:“貧僧乃不戒之僧,你的娃娃若出家,怕也當不了好和尚,多半是個……”後面話卻沒說全,但從他那促狹的眼神看來,定然不是什麼好話,不是“妖僧”就是“淫僧”……最近天氣驟然變熱,山中綠樹成蔭倒也還算陰涼,唐思的手極巧,就地取材做了一整套傢俱,破廟門口大樹下那張吊椅是我的最愛,每日午後半躺在那張吊椅上輕輕晃來晃去,山中涼風習習,有蟬鳴陣陣,薰得人慾睡昏昏……傍晚吃過晚飯,日薄西山燥熱盡去,我左手燕離右手唐思繞着小山頭走一圈散散步消消食,順便看看星星看月亮,風花雪月一番,也是情調十足……只可惜山中這優哉遊哉的生活要到此結束了。
相對笑畢,我長嘆一口氣,對不禿道:“和尚,多謝你這些日子裡來的關照和合作了。”
不禿雙手合十,誦了句佛號:“阿彌陀佛。哪裡哪裡,善哉善哉。”
“我們走以後,你就剩一個人了。”
“哪裡哪裡,求之不得。”
他這句話,把我所有煽情的離別贈言都堵了回去。
白了他一眼,我沒好氣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和尚,咱們後會無期了!”
不禿和尚微笑以對。
“一路平安。”
我回他一笑:“你也一樣。”
我閉上眼睛,彷彿清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微風拂過樹梢的沙沙聲,不禿和尚回到破廟裡,念着只有他自己才聽得懂的經,我們的腳下,一步步走向塵世……陶清早已傳信,說九月八日會親自帶人潛入谷口接應我們離開。
我的肚子已有七個月大,再等下去要走便怕行動困難,而且我陳國王室,怎麼也不能在異國他鄉的荒郊野嶺出生吧……實則我心中,對這裡有許多的不捨。
我算是個愛繁華的人,但如此這般青燈木魚,便是一輩子彷彿也不是真的那麼難以忍受。只要身邊有自己喜歡的人,哪裡都是極樂。
只不過我喜歡的人太多,難以統一罷了……一路上走走停停,我挺着肚子走得辛苦,兩隻腳不多時便有些腫痛。
唐思燕離遷就着我,我這體形背不好背,抱不好抱,只有兩人左右攙扶着走,待到約定之地時,已過了約定時間大半個時辰。
山腳下的溪流之畔,七八個灰布着裝的男子有序站立候在一邊,在我們出現時眼睛齊刷刷看了過來,一人分花拂柳徐徐而來,嘴角微揚,眼中含着淡淡笑意。
“二哥啊……”
我嘴角抽了兩下,醞釀了一路的情緒在此時方纔爆發,眼眶一熱,邁着步子往他懷裡磨蹭去,本打算來一次親密無間的久別重逢,不料隆起的肚子一頂,兩人登時隔了些許距離。
他垂下眸來望向我的肚子,猶豫着伸出手,輕輕摩挲了兩下。我倚在他肩窩處,抽抽搭搭道:“我只道你要將我們扔在這荒郊野嶺自生自滅了……”
陶清的手臂環住我的肩膀,無奈地笑道:“有他們兩個在你身邊照顧着,哪裡就能讓你受委屈?看你這樣子,只怕活得比在外面滋潤許多。”說着在我臉上掐了一把。
我有些心虛地嘿嘿一笑,他這話委實不假,我在這裡沒有煩心事,整日裡吃飽了睡,睡飽了吃,閒來與不禿磨嘴皮子,和三兒小五散步盪鞦韆,體重一日千里,豐腴得我都不好意思說“相思使人瘦”
了……我仰頭望着他英挺的側臉,心中盪漾,本想親熱一番,奈何圍觀者太多,便是我臉皮厚,到底還是要考慮他作爲領導的尊嚴……我們幾人在溪邊坐下歇息片刻,陶清便趁此時向唐思燕離細細問過幾個月來的情況。待他們說得差不多了,我才問道:“二哥,喬羽和師傅呢?”
陶清轉頭看我,微笑道:“你回去就見到了。我讓影衛先護送你和唐思回陳國,燕離與我一同留下。記得了,途中千萬別逗留,明天之前一定要離開閩越國境。”
我狐疑地眯了下眼,剛想問什麼,他又轉頭去和唐思說正事。
我這心裡,突然覺得毛毛的,好像他有什麼事情瞞着我似的。
爲什麼明天之前一定要離開閩越國境?
爲什麼他選了這個時間來接我?
“二哥,你和燕離爲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回去?”我打斷他,問了一句。
“我們在這裡還有些事要辦,你們先回去,我不日便回去。放心吧,別眯着眼睛疑神疑鬼。”他笑着揉揉我的腦袋,“我何時需要你來操心了?”
我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心想他自然是不需要我操心了,我是爲自己操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