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春盡,宮裡的人顧不上感嘆,一個個忙得直打腳後跟,尤其是尚宮局爲首的六局,更是打疊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都仔細着,今年皇貴妃娘娘的生辰,萬歲爺一早就發了話,務必不敢出岔子。”
衆人轟然應諾。
現今太子已滿了三歲,生得玉雪可愛,肖似萬歲爺,據說又極聰慧,小小年紀已啓蒙了。而這幾年,萬歲爺竟然真守着皇貴妃一人,再沒寵幸過旁的嬪妃,這種恩寵,讓人咋舌不已。
別說天下之主,就是鄉下的農夫,多收了了兩鬥糧食,還要想着典個妾呢。大楚歷代皇帝中,不是沒有情種,像太宗寵董妃,真個是愛如珍寶,可就算董妃盛寵之時,別的嬪妃照樣誕下小皇子小公主。哪裡像當今這樣,除了蕭妃,旁的人再不近身。
可是,身負如此隆寵,蕭妃卻......,程尚宮搖了搖頭,那蕭妃的做派,說好聽點是淡泊清靜,說難聽點,那是沒心沒肺。
程尚宮想起不久前,萬歲爺忽然來了興致,乘月秉燭觀海棠,直到夜深,蕭妃撐不住,早早的牽了太子和四公主回宮睡了,獨留萬歲爺。
那夜萬歲爺的興致奇好,手撫嫵媚鮮妍的西府海棠,即興賦詩一首,吟詠畢,又不甚滿意。
萬歲爺皺眉沉吟之時,一聲嬌俏清脆的聲音響起,大膽的棄了萬歲爺舉棋不定的兩個字,說了第三個字。
見萬歲爺並未動怒,那女子盈盈行禮,“妾蘇氏參見陛下。”原來是前些年入宮的嬪妃,因爲運氣不好,一入宮就沒見過皇上,只得了個采女的號,打發在掖庭宮。
今兒晚上,也不知道是走了那些門道,竟然見了萬歲爺。
這些年,不是沒有女子自恃美貌,撞上來的,可萬歲爺那性子,眼裡只看得蕭妃一人,旁的女子,再楚楚動人、柔弱可憐,都得不到他一絲眷顧。輕的被治個衝撞聖駕之罪,重的直接拉出宮送進軍營。
按說這個蘇氏下場不會好。
萬萬沒想到,萬歲爺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卻沒有處置了她,反而誇她才思敏捷,將她調到了御書房掌書籍。
這事萬歲爺並未遮掩,前腳蘇氏去了御書房,後腳宮裡就傳遍了宮裡,翌日一早,蕭青蕤梳妝時,就知道了。
“好個狐媚子,娘娘,要不要奴婢將她處置了?”半夏已褪去了嬰兒肥,做了這承坤宮的掌事大宮女三年,一揚眉很有幾分氣勢。
蕭青蕤駭笑,“說什麼胡話。”
她承認初初聽到這話,心裡一涼,像是一根微細的冰針透心而入,不疼卻讓她周身寒顫。似有最深的夢魘,穿透這三年的歌舞昇平,露出猙獰的嘴臉。
“娘娘,您對後宮寬仁,可她們不感念您的好,隨時要勾引萬歲爺。”半夏大急,去年萬歲爺就說要將後宮裡的一衆嬪妃,送到皇廟裡修行,偏偏娘娘說不忍她們青春年少,就要長伴青燈古佛,勸萬歲爺收回了成命。若這時候再不下辣手,就不僅僅是一個蘇氏了。
“住口。”一口鬱氣哽在喉頭,蕭青蕤忽然一沉,“這話再不許說。管好宮裡的人,誰都不許去爲難蘇氏,更不許自作聰明,懂嗎?”
半夏等人臉色發白,連聲應諾。
楊衍下了早朝過來的時候,蕭青蕤帶着四公主絢絢和太子楊祚在用早膳,衣着素淡,面色平靜,見了他過來,竟還笑了笑,斂衽行了禮。
“父皇。”
絢絢脆生生的喊道,白嫩嫩的桃心臉上,笑出了一對梨渦。
楊衍極疼這個女兒,眼見她搖搖擺擺的撲了過來,大手一抄,已將這個香香白白的小人兒抱在了懷裡。
絢絢咯咯的歡笑着,她最喜歡和父皇玩拋高高的遊戲了,“父皇,父皇。”帶着奶音的童聲,伴着她頭上挽着的金鈴的清脆聲,充滿了整座宮殿。
“父皇。”小楊祚每次都搶不過胞姐,這孩子天生一副大度性子,也不急,只站在楊衍身旁,揚着張粉白的小臉,笑呵呵的喚。
這兩個孩子,女孩生得像母親,男孩生得像父親,粉妝玉琢,玉雪可愛。
楊衍雖然偏疼天生體弱,又肖似蕭青蕤的
四女兒,但對這個唯一的兒子,也是疼到了心坎了,被他軟軟一喚,連忙蹲下身,把他也抱進了懷裡。
蕭青蕤看着楊衍一手抱一個,俊朗的面容上滿滿的都是笑,脣角上便也噙了笑。
楊衍看了看桌案上,只有三副碗筷,一愣,往日裡都是四副的,就算有時候他政事繁忙,無暇過來,青蕤也要擺上他的碗筷的,今兒怎麼沒了?
蕭青蕤撩了撩眼皮,似乎看透了他心中所想,脣上的笑轉冷,“臣妾宮裡飯食簡陋,不敢委屈了陛下。”
她看似雲淡風輕,可楊衍知她甚深,哪裡聽不出她話語裡的冷刺,他定定凝視了她片刻,見那雙烏黑瞳仁裡蘊着怒氣,出乎意料的,不僅不生氣,薄脣一勾,俊朗的面容上綻了一抹笑。
“這道蓑衣黃瓜做得不好,來人,端下去。”楊衍揚聲吩咐。
“慢着。”蕭青蕤睨了眼楊衍,止了半夏要端菜下去的動作,天氣漸熱,她胃口驟減,就喜歡吃些爽口的小菜,這盤蓑衣黃瓜還是特意命御膳房做的,顏色翠綠,酸甜微辣,哪裡就做得不好了?
“我覺得做得挺好的,放着吧。”
早有會看眼色的宮人從皇帝懷裡接了小太子和四公主過去,懷裡空空的皇帝,慢慢踱到皇貴妃身前,將她籠罩在挺拔身姿的陰影下,微微俯身,“醋放多了,滿殿裡都是酸味。朕讓他們再做一盤,少放點醋。”
他眼中含笑,低沉嗓音裡帶着揶揄,蕭青蕤臉頰哄一下就紅了,他這是明晃晃的諷刺她在吃醋嗎?
又羞又怒,更有無法言說的傷痛,蕭青蕤臉上紅霞蔓延,一雙眼眸水汽蒸騰,貝齒咬在紅脣上,瞪着他。
“陛下,是來做什麼的?警告臣妾還是......來笑話我?”
眼見她眼眶也染上了紅痕,楊衍心頭一慌,長臂一伸,將她攬在懷裡,“青蕤,不是,你這樣,我很開心。”
察覺到懷裡人抖了抖,楊衍暗惱,連忙補充,“不是,我是說你吃醋我很開心。”
胸腔上被推了一把,楊衍雙臂卻箍得更緊,“青蕤,你在乎我的,對不對?”
一向剛毅強大的九五之尊,何曾露出過這種患得患失,楊衍低低的話語,卻如驚雷一般炸響,蕭青蕤怔怔的出了神,他在向她示弱,將他最柔軟無助的內心向她展露。心尖上似被擰了一把,痠軟如水,不知不覺,流了一臉的淚水。
“等了三年,我終於等到了。”喜悅如潮涌,楊衍硬朗的面孔此刻柔軟的能溺斃人,雙臂更加用力的箍緊她,低下頭,擒住紅脣,深深的吻了下去。
待蕭青蕤滿面潮紅,氣息急喘的從他懷裡掙脫,急急的四下張望,卻見殿裡已空空,她大舒了口氣,還好這一幕沒有讓絢絢和祚兒看到。
“你身邊的人眼色不錯,早在我吻你的時候,就帶着皇兒們下去了。”楊衍不滿她的走神,索性捧住了她的臉,深眸凝住了她,氣息交纏間,又貪婪的覆上她的脣。
這次他吻得溫柔而纏綿,將她蠱惑在他的脣舌裡。
直到身體一空,驟然失重,蕭青蕤才從那魔法裡甦醒,手握成拳抵在他胸膛上,“放開我,那個蘇氏還在御書房裡等着你呢。”
胸腔裡發出低沉的笑,她這點力氣怎會是英武雄健的楊衍的對手。
“沒有蘇氏,除了你,誰都沒有。”
楊衍說這話時,光裸堅實的胸膛上密佈着汗水,腰腹上緊實的肌肉繃緊,呼吸灼熱,整個身子微微打着顫,“別.....太緊了,要絞斷了。”
“你......”在榻上,比不要臉,蕭青蕤從來不是他的對手,她不過是氣不過,故意吸了一口氣而已,他就做出這種樣子。
可她的話,再說不出口了,對她的身體,他比她自己更熟悉,趁着她鬆弛的這一下,他腰腹發力,重重的頂了一下,一雙手更是在她最敏感的地方使力,巨大的快感潮水般將她淹沒,只能隨着他載浮載沉。
發生在承坤宮的事情,除了貼身侍候的人,沒人知道。
可是,當皇帝神清氣爽的走了出來,命人將蘇氏送回了掖庭宮,任她哭得梨花帶雨,他看都沒有
看一下。接着,皇帝噙着溫柔而饜足的笑,下了一道聖旨,將宮裡爲數不多的幾個低階嬪妃,全都送進了掖庭宮,隨後封了掖庭宮的宮門。
這道聖旨,讓滿宮的宮人都怔愕了,皇貴妃,這是真的六宮獨寵了。她不願讓嬪妃們年紀輕輕的進皇家寺廟,皇帝,就將整座掖庭宮變成了寺廟,將礙她眼的人都圈了進去。
這樣榮寵無雙的皇貴妃,她的生辰整座宮殿,又怎敢不盡心盡力?
轉眼,便到了蕭青蕤生辰。
和往年相似,一樣的熱鬧奢華,蕭青蕤着大禮服,頭戴九鳳冠,端坐在寶座上,微微笑着受了下面內外命婦們的禮,迎着她們歆羨的視線,揮手叫起。
應酬了一天,到了晚間,終於結束了儀式,她有些累,歪坐在軟榻上。
“娘娘,陛下使人送來的。”
身爲太子之母,後宮實際的掌管着,每年她的生辰,外朝臣子都要獻上禮物,可那些東西,楊衍是不會讓它們出現在她面前的,他的獨佔欲太強。
可現在,蕭青蕤看着捧在小太監手裡的錦盒,眼睫閃了閃,貼在錦盒上的明黃色籤紙,彰顯着它是外臣敬獻的身份。
楊衍怎會突然轉了性子,將這樣的東西送到她面前。
“拿過來。”
她的聲音比她的思緒更快,蕭青蕤晃然若有所覺,忽然站直身子,將那錦盒接了過來。
纖白的手指飛舞着,很快打開了錦盒。
裡面靜靜的躺着一枚竹青色的福字錦囊,小小的,只有她的掌心大。
她手指顫抖的將它捧在手裡,抖着手拆開口,錦囊裡除了一張摺疊成卍狀的符紙,再無其他。
可只這兩樣,她已然知道是誰送來的這份生辰賀禮。
卓冷嶽。
得知他還好好的活着,蕭青蕤一直隱在心上的掛憂,倏然消融,他還活着,真好。
“娘娘,外面有風,奴婢給你拿件披風。”
半夏眼睜睜的看着自家娘娘小跑着出了殿門,只得拿着披風追了出去,可娘娘跑得越來越快,她竟然追不上。
蕭青蕤什麼都顧不上了,她心裡鼓鼓的,眼裡也滿滿的,這個時候,她只想見楊衍,她想他了。
楊衍得了稟報,扔下滿殿慶賀的大臣,急急走了出去。
“青蕤,怎麼了?”
懷裡一沉,蕭青蕤抱住了他的腰,因爲跑得太快太急,呼吸急促。
“怎麼了?”楊衍心疼的拍着她的背,柔聲問道。
“是哪裡不舒心嗎?”說着冷厲的掃了跪了一地的承坤宮的宮人。
“不是.......不是,六郎,我就是想見你.....”
有力的大掌忽然頓住了,楊衍表情有一分空白,小心翼翼的求證,“你說什麼?”
“六郎,我想你了。”蕭青蕤仰起頭,清澈的眼眸定定的望着他,“六郎,我想要你和我在一起,我的生辰,我不要那些不相干的人,我只想要你陪着我。”
楊衍也緊緊的看着她,看着看着,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好,只有我們。”
宮人們眼睜睜的看着陛下和蕭娘娘相攜離開,留下滿殿摸不着頭腦的大臣們。
當夜,月上中天,楊衍抱着昏昏欲睡的蕭青蕤回了承坤宮,兩人交頸而眠。
第二日,皇帝還是宿在承坤宮。
第三日,亦是。
五日。
八日。
一個月。
半年。
直到一年後,皇帝下旨,擴建了承坤宮,並將乾清宮徹底改成了辦公之處,將宿處安在了承坤宮。
消息傳到外朝,滿朝譁然。
大楚建國以來,還從未有過皇帝不住自己的寢宮,卻擠在嬪妃的宮裡的。
禮部尚書愁了兩天,終於還是上了道摺子。
皇帝陛下,輕描淡寫的批了句,“夫婦一體,何禮可僭?”
翌日,命欽天監宣吉日,行冊後大典。
而建昭帝陛下,則一直宿在承坤宮,宛如民間夫婦。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