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袂雲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陰寒的笑意,當我扯着她的衣袖,想要將那孩子接下來的時候,也被那張美麗的臉上深重的恨意震懾了。
“要我放了你的孩子?”她的嘴角微微挑起:“可以啊。”
“……”
“夏葛衣,你先在自己的臉上割一刀,然後過來,我就把孩子放下來。”
即使是我,也感覺到心尖上痛了一下,李袂雲她,果然還是如當初在桐山那樣,要摧毀一個人對於她來說太過駕輕就熟,夏葛衣聞名於世的美貌,竟然要在那張絕美的臉上劃一刀,這對她來說,無疑是毀滅的打擊。
果然,這一刻我看見夏葛衣也怔住了,那雙美麗的眼睛裡明顯透出了遲疑的神色。
“你要知道,今天你們是不要想逃走的,若你肯割這一刀,再乖乖的走過來,也許我可以饒恕你的家人不死。”
夏葛衣還是站在下面沒有動,只是那纖瘦的身子似乎在不停的發抖。
“李袂雲,你先把孩子放下來。反正夏葛衣已經在你的手裡了,這個孩子死不死,對你來說沒有意義,你放了好不好。”
我還在苦苦的哀求着,李袂雲看了我一眼,冷笑道:“樑鳶青,你可真是賢良淑德,當初你替她做過什麼,她後來又是怎麼對你的,難爲你現在還想保護她的孩子。”
“那不是我的孩子。”
這句話突然在空曠的雪原響起,明明聲音很低沉,甚至帶着那個美人特有的涓細,卻好像旱地的驚雷一樣,把每個人都震住了。
我不敢置信的睜大眼睛,回頭看向了站在下面的夏葛衣。
她的臉上已經露出了一種釋然的表情,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而無力,好像終於要放棄什麼了,又看向了李袂雲:“那個孩子不是我的,你拿來威脅我也沒有用。”
“……”這一刻,我和李袂雲都說不出話來,甚至連一直在一旁看好戲的楚亦君,也大吃一驚的走了上來。
這個孩子,不是她的?
不是她的?怎麼可能,那這個孩子耳後的胎記,不正是楚家的骨肉纔會有的,如果不是她生的,那——
李袂雲冷笑了一聲,聲音也有些發顫:“怎麼,想保住你那張臉,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認了?”
夏葛衣淡淡一笑,看着她道:“李袂雲,你這麼恨我,我猜,無非是你已經查出來了,當初在天牢,派人毒殺你哥哥的人,就是我,對不對?”
李袂雲的臉上立刻露出了咬牙切齒,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的恨意:“果然是你!”
李世風——是夏葛衣殺的?
爲什麼?
我已經完全被這場變故弄呆了,當初的許多事我以爲是定局,可是現在突然一陣天翻地覆,所有的一切都變了。
我到底,錯過了多少真相?
“你可知我爲什麼一定要毒殺李世風嗎?”
她說着,目光已經轉向了我,臉上已經沒有了任何懼怕的神情,好像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因爲你一定要嫁給亦宸,我怎麼勸,怎麼說,你都不肯離開他。樑鳶青,我從來不想傷害你,留在亦宸身邊,只會把你推向更危險的境地,可是你根本不肯相信我。”
“……”我的眼眶在發燙。
其實,我很想告訴她,我不是不相信她,甚至於那個時候,我一直能感覺到她善意和惡意交織的冷酷,我能感覺到她的掙扎,恨着我,卻又不忍心傷害我,只是我早已泥足深陷,如同亦宸根本無法從權利的泥沼中脫身一樣,我離不開那個男人。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爲——”她頓了一下,那雙平靜的眼眸中終究還流露出了悲哀,甚至於一瞬間,那種悲哀如同潮水般涌了出來,連我,離得這麼遠,好像也被沾染上了。
“這個世上,只有李世風他一個人,知道我生不出孩子。”
“……”
我的心劇烈的跳動了一下,好像是抽痛,可是這一陣痛之後,許許多多過去想不通看不透的事情,一下子在眼前都清晰了——
“可是那夥人,他們被我拒絕,卻反倒去折磨葛衣……”
“我去向葛衣辭行的時候,她已經——對我恨到了極點,她說她永遠不想再看見我,要與我斷情決意……”
季晴川的話在我耳邊反反覆覆的響着,我的眼前又浮現出了當日的許多情景,夏葛衣懷孕時的表情,她在風雪之夜尾隨亦宸來到雲州,高大夫在她屋子外面聞到的燒艾的氣味,這一切,都只是因爲——
她被李世風折磨致不孕!
一個女人,一個一心向往愛情,嚮往幸福未來的女人,不能生育,這對她來說,纔是比一切酷刑都更毀滅的打擊。
所以,一方面她愛着季晴川,感激我,可是卻不得不與他決絕,甚至恨我,是我和季晴川的堅持,將她送上了那條不歸路。
所以,她纔會認命,纔會在離開嶺南之後,爲了自己的家族而來到亦宸的身邊,可是她不孕的事李世風知道,這件事一定會影響她將來在亦宸身邊的地位,所以她索性趁李世風在天牢的時候毒殺了他,也可以將所有的壓力引到我的身上,逼我離開亦宸。
“我知道你懷孕之後,就一直想把這個孩子搶過來。只要我能做這個孩子的母親,樑鳶青,我和你就兩清了,我只是想——只是想做他的母親……”
所以——,她污衊了我和季漢陽的關係,她故意讓高大夫過去,讓他聞到燒艾的味道,是爲了讓我們都相信,她是保胎催產生下孩子,用了不知從哪裡找來的死嬰替換了我的兒子,她從雲州千里迢迢趕到鳳翔,並不是真的來爭風吃醋,她只是想將我從楚亦宸身邊趕走,這樣,我和這個孩子,就再沒有瓜葛,她就可以真正的成爲這個孩子的母親了……
我慢慢的擡起頭,看着李袂雲手中那個還在不斷蠕動着的襁褓,孩子的哭聲已近嘶啞,我幾乎連全身的骨頭都要被抽去了一般,看着李袂雲——
“你把孩子放下來,把孩子還給我!”
顯然,這一場變故已經讓李袂雲有些混亂了,這一切也是她始料未及的,可是當她看着我,又看了看手中的襁褓時,臉上又一次浮起了冷笑。
“你想要回這個孩子,當然可以。不過是要有代價的。”
“你想怎麼樣?”
“幾年前我遠赴匈奴王庭,曾經見識過你的騎射,比我差了那麼一點點。這麼久過去了,我想看看,你的箭術有沒有比當初更精準一些。”
“……”我的心一顫:“你想怎麼樣?”
她已經朝着旁邊的副將使了個顏色,那副將得令,立刻上前來,遞給了我一張弓和一支箭,我看着那箭矢寒光閃閃滲透着鐵器特有的腥味,雙手已經顫抖了起來,甚至不敢去接:“你——”
“殺了夏葛衣。”
“……”
她繼續說道:“殺了她,算是我給你一個機會報仇,這些日子來你被她算計謀害,甚至連孩子都給你搶了,難道你不想殺了她?殺掉她,我就把這個孩子完完整整的還給你,否則——”
她沒有把話說完,但我已經完全明白了。
弓箭,已經到了我的手上,幾乎是無意識的,我也很熟練的搭弓上弦,右手一用力,已經將那張強弓拉作滿圓,箭矢閃着寒光,對準了下面那個擁有着傾國傾城美貌的女人,她站在雪地裡,卻是絲毫不退縮,好像這個真相的揭露,也已經讓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
丈夫是假的,孩子是假的,寵愛是假的,權力是假的,她用自己的愛與恨編織出來的,其實是一個海市蜃樓,消失了,便什麼都沒有了。
我的手在發顫,也許只要一鬆手,我和她之間的那些孽和債,也就都沒有了。
可是我一咬牙,右手猛的一用力,只聽“啪”的一聲響,那張弓斷在了我的手裡,而右手的指尖也一陣劇痛,鋒利的弓弦割了進去,頓時血流如注。
李袂雲的眼色一下子變了,楚亦君立刻撲上來抱住我:“鳶青!你爲什麼要這麼傻?!”
我痛得咬緊牙關,看向李袂雲:“我做不到。”
李袂雲似乎也並沒有吃驚,冷冷的說了一句“沒用的東西”,立刻迴轉身看向下面的夏葛衣、夏仲廷,還有身後的那些兵卒,冷酷的道:“殿下,你答應過我,若有一天查到殺害我哥哥的兇手,一定要將他們碎屍萬段!”
楚亦君捧着我雙手的手已經被鮮血染紅,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只擡頭看了李袂雲一眼,頓了一下,下令道:“弓箭手!”
“不要——”
我急了,急忙抓住他的手想要阻止他,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眼看着山坳兩邊的伏兵全都站了起來,那些數不清的箭矢在遠處散發着點點寒光,每一支鋒利的箭都對準了下面的一個人,而我不知道,對準夏葛衣的有多少,但我幾乎已經可以想象,若他再一聲令下,那個女人會死得很難看。
“不——!”
我阻攔的聲音纔剛剛出口,突然聽見下面東北方一片混亂,好像有什麼人闖進了這裡,一片人仰馬翻,仔細看去,果然那裡的伏兵此時已經亂成了一團,被一支突然闖入的人馬打破了原有的佈局。
周圍的兵將雖然還沒有因爲那個缺口而混亂,但顯然這個平衡已經被打破,剛剛劍拔弩張的氣氛雖然沒有改變,卻已經轉變了目標。
而當我看着兩個人一馬當先的衝進場中,其中一個更是直直的衝向了夏葛衣的身邊。
季晴川?!
我再看向另一個領頭的,果然,是我哥楚亦雄!
“哥——!”
我壓抑不住心中突然涌起的狂喜,大聲的叫了起來,他擡頭看見我,眼睛也亮了一下,立刻策馬朝着我們奔了過來,周圍保護皇子的那些護衛全都緊張的拔劍出鞘,反倒是楚亦君,在這支人馬闖入的一瞬間眼中出現了一絲慌亂的神色,但立刻平靜了下來。
“都住手!”
他一聲令下,周圍那些已經將弓箭對準了我哥的兵將們立刻收回了手中的利器,我眼看着楚亦雄騎着馬衝到我的面前,馬還沒有停穩已經翻身躍下,我立刻撲了上去,被他緊緊的抱在懷裡。
“鳶青,你手上怎麼這麼多血?你受傷了?!”
我抓着他的衣服,只用力的搖頭,見到他的一瞬間我才感覺到剛剛發生的那一切已經讓我承受不住了,只有這屬於兄長的胸膛才能讓我稍稍的平靜下來。
而這時楚亦君已經走了過來,手裡抱着從李袂雲手中接過的孩子,面色有些莫測的:“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我一把將孩子搶了過來,疼惜的摟在懷裡。
“楚亦君,你派人半路劫走鳶青,又讓晴川回來傳話,邀我前來一晤,如今我來了,你又是所爲何事?”
楚亦君淡淡一笑:“數日之後,長安會有本宮的登基大典,兄爲鳶青的家人,自然應該到長安,同賀盛世。”
“哼,你登基,與鳶青,與我何干?”
“你還不知道嗎?”楚亦君看了我一眼:“她已經答應嫁給我了。”
“啊——!”
在這同時,我突然發出了一聲尖叫。
他們說話的時候,我一直越過楚亦雄的肩膀,看到下方季晴川已經下馬走到了夏葛衣的面前,還沒來的及聽清他們說了什麼,就感覺身邊一道寒光嗖的一聲飛了出去,正正刺穿了夏葛衣的胸。
鮮血在她的胸前綻放出了一朵悽豔的花,淋了季晴川一頭一臉,他幾乎是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這已經近在咫尺的愛人,甚至一句話都沒有說,便整個軟倒了下去。
一回頭,我便看見李袂雲,手中拿着一張弓,正陰狠的看着下面。
血債血償!
她說要親自動手,真的親自動手了!
“你——!”楚亦雄一見此情景,頓時腦門上青筋都暴了起來,卻也說不出什麼,立刻轉身朝着下面狂奔而去,我還愣在原地,看着季晴川將夏葛衣緊緊的摟在懷裡,鮮血立刻染紅了他一身,我慢慢的回頭,看向了李袂雲。
“冤有頭,債有主。”李袂雲狠狠道:“這筆血債,我討回來了。殿下,夏家的這批人,任憑殿下發落,袂雲不再幹涉。”
楚亦君也毫不含糊,下令道:“全部抓起來。若反抗,殺無赦!”
我抱着孩子,慢慢的走了下去,夏葛衣身邊的雪地都已經完全被染紅,她整個人好像躺在一朵鮮紅的花上,季晴川緊緊的將她抱在懷裡坐在雪地上,似乎冷得厲害,整個人都在發抖,他的脣貼在她的耳邊,像是在說着什麼似地,不停的顫抖着,卻始終沒有說出一個字。
反倒是夏葛衣,嘴裡不斷的涌出血沫,還在不停的說話——
“我後悔跟你走了。”
“……”
“若不被你帶走,不管嫁得再遠,我們一定還有機會。”
“……”
“你不要嫌棄我,也不要怪我,我只是不知道應該恨誰。”
“……”
“你也不要再去想報仇,如果欠的人太多,我們來生就沒有希望了。”
“……”
“我雖然一直在氣你和她,也恨過,但我也沒有想要害誰,只求上天厚待我,來生你我一定生在窮苦人家,就算吃糠咽菜,我也跟你過一輩子……”
她一邊說着話,一邊大口大口的吐着血,呼吸也侷促了起來,季晴川緊緊的摟着她,那張俊秀的臉已經被淚水浸透了,貼在她的臉頰上,她說一句,他應一聲,早已泣不成聲。
夏葛衣說完那些話,擡起了頭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懷裡的孩子,她似乎想要張嘴說什麼,我急忙抱着孩子想要過去,卻見她又輕輕的搖了搖頭,似乎是讓我不要再去了。
她和他,這一生難得這樣的時光,的確,不應該讓別的人再去打擾。
“李——袂——雲!”旁邊響起了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我一看,卻是夏仲廷,眼看着自己的妹妹慘死,眼睛已經掙得通紅,一把拔出手中的刀就要朝上面衝去。
我急忙衝過去攔在他面前:“不要!”
“你給我閃開!我要爲葛衣報仇!”
“你還沒有聽到嗎?夏葛衣已經說了,不要再報仇了,更何況,你以爲你近得了李袂雲的身?這周圍多少人,多少箭,就等着你這一動!”
他被我和楚亦雄死命攔住,還是惡狠狠的盯着李袂雲,牙齒都咬得格格作響。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難道連這一點時間,你都等不了?!”
我壓低着聲音說了這句話,一隻手也不着痕跡的抓住他的手腕,用力的捏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只希望他能聽進我說的話。
他擡頭看了我一眼,那雙充血的眼睛慢慢的找回了一絲理智的光。
“只要你肯活下來,就會有希望。”
我最後說了這句話,目光中甚至帶着一些哀求,他狠狠的咬着牙,又看了李袂雲一眼,手中的刀終於哐啷一聲,落到了地上。
而另一邊,季晴川已經抱起了滿身是血的夏葛衣,翻身上了一匹馬。
我走過去,卻來不及說一句話,他只淡淡的看了我一眼,便策馬揚鞭而去,周圍的那些人,竟也沒有阻攔他,只看着這兩個有情人,就這麼帶着血色,消失在了視線中。
楚亦君也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們的背影,然後道:“收兵,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