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百里浚擔心慕芸萱一天沒有吃東西，便叫人熬了一些清淡的米粥給她，親手喂她吃完，索性滅了燈，翻身上牀，擁着她一起培養睡意。
窗外清月吐輝，照的枝影疏斜。院子裡的梨花已經落盡，明明該是熱烈的夏日，隱香居里卻憑添幾抹蕭瑟之景。
百里浚的下巴抵在慕芸萱頭頂，吐息溫熱，均勻地拂過她耳畔，徒然生出一種歲月靜好之感。
然而，紛亂的內心卻是不肯止歇。
慕芸萱的鼻尖抵在百里浚胸口，一動不動，乖巧地像一隻聽話的小獸。
百里浚身上醇厚的體香似有若無地繚繞過來，把這一室幽暗渲染出了一種溫暖的味道。
黑暗中，百里浚的聲音悠悠傳來，極輕極小，彷彿怕驚擾到懷中之人。
他說：“萱兒，你說，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會長什麼樣子呢？是像你多一點，還是像我多一點？”
他說：“萱兒，你說，我們該給這個孩子起一個什麼樣的名字比較好呢？我想過，也許可以取一個‘玉’字，如果是女孩，就用‘緬思冰雪容，重想金玉器’的玉，如果是男孩，就用‘以鈺爲名，字呼玄寶’的鈺，你覺得好不好？”
他還說：“萱兒，我們多生幾個孩子吧，我想要兒女繞膝，想看到你們一起開懷大笑，還想爲這座空蕩的宅子多添一點生氣，你願意嗎？”
慕芸萱安靜地聽着他的話，默不作聲，一語不發。
百里浚卻也不在意，只是一句接着一句，兀自繼續，更像一種抒發。
空氣裡彷彿佈滿了綿密的針，每吸一口，都扎的心口生疼。
那團糾結的鬱氣堵在胸腔，揮之不去，無法擺脫。
慕芸萱只能強忍，忍到最後，從頭到腳，通體生寒，整個人如墜冰窖，冷意滲到了骨子裡。
百里浚似感受到她身體的寒意，又把她擁緊了些。大手在她後背輕輕地拍撫着，似鼓勵，又似無聲地支持。
慕芸萱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放鬆下來，意識也趨於
渾沌。眼前的景物幻化成浮蕩的水波，漸漸淹沒她目之所及的一切。
終於，她毫無防備地墜入幽長的夢境，周圍陡然蒙上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她一路摸索着在那黑暗中前行，走着走着，隱約可見前方冒出一個微弱的光點。
慕芸萱小心地向那光點靠近，卻發現那光點漂浮在空中，螢火蟲一般自在飛舞。
她小心地伸出手想去碰一碰它，怎知卻不小心嚇到了那光點。
它乍然一跳，遠遠躲開，在離着慕芸萱幾步遠的地方以極快的速度漲開，迅速變作一團耀眼的光團，散發出銳利的白光，將無盡的黑暗悉數驅散。
慕芸萱下意識閉上了眼，偏頭躲開了那刺目的光線，這個時候，忽有一道清脆的嬰兒啼哭迴盪在黑暗之中。
那個聲音是那樣的熟悉，熟悉到令人心痛。
慕芸萱全身一激靈，一股難以控制的驚詫和震動直衝靈臺，她瘋了一樣，不顧雙目的刺痛，瞪大了眼睛在亮如白晝的四周尋找。
這個時候，光團中隱約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一點點地浮現，輪廓愈發清晰，等到慕芸萱終於能夠看清那個影子究竟是什麼的時候，她面上的血色頃刻全褪，兩腿一軟，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那是一個白嫩可愛的嬰兒，大大的眼睛，肉嘟嘟的小臉，張着小嘴，咿咿呀呀地張着嘴，不像在哭，更像是在說些什麼，還不時揮舞着圓滾滾的四肢，似乎在對她撒嬌，求一個溫暖的擁抱。
可令人不寒而慄的是，那個本該無比討人喜愛的小嬰兒，此刻眼角，嘴角不停往下淌着黑色的烏血，把他的一張小臉染得陰詭恐怖，渾然就是一個自地獄而來的鬼娃。
慕芸萱捂着嘴，強忍喉嚨中的驚叫，抽泣地看着那個嬰兒，腦中有什麼東西轟然崩塌。
那是她的諾兒，是她可憐的諾兒！她絕不會認錯！永遠不可能認錯！
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配合着嬰兒撕心裂肺的啼哭，仿似鮮血滴落的聲音。
視線穿過模糊的淚水，定格在諾兒的臉上。
她看到他飄出光團，緩緩停在自己面前，那張沾滿鮮血的臉猙獰可怖，令人毛骨悚然。
哭聲仍未停止，在空曠的黑暗中盪出震動人心的回聲。
諾兒此刻眼珠外突，黑葡萄般澄澈的瞳孔中盛滿了恨意，聲音破碎地像一面永遠無法拼合的鏡子，一下一下，剮蹭着人的耳膜。
他問：“孃親，你爲什麼不要我了？”
慕芸萱張口結舌，拼命搖頭卻說不出話來。
他繼續問：“孃親，你是不是忘記我了？”
慕芸萱死死地咬住下脣，整個人抖得不成樣子，萬千言語堵在喉嚨，最終化作控制不住的嗚咽。
諾兒似乎對於她的沉默很不滿意，委屈地癟起嘴來，一字一句，充滿怨念地質問：“孃親，我死的好慘啊，你說過你要爲我報仇的，可是現在，你有了小弟弟小妹妹，所以你要放棄我了，對嗎？”
慕芸萱淚流滿面，想去抱諾兒，伸手一撈，卻撈了個空，除卻冰冷陰森的空氣，只摸到了一手虛空。
“不是這樣的，諾兒，你聽孃親解釋。孃親沒有，孃親一直都記得你的血仇，這個孩子……這個孩子，他的出現不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也控制不了，我……我……”慕芸萱終於鼓起勇氣出聲解釋，卻近乎狼狽的語不成句。
諾兒咯咯地笑，笑聲尖銳刺耳，竟比方纔的哭聲聽着還叫人難受。
“孃親愛上了別人，所以有了弟弟妹妹，因爲有了弟弟妹妹，所以要忘了諾兒，諾兒一個人在黃泉路上，好冷，好孤獨，沒有人來陪諾兒，諾兒也走不了，這都是因爲孃親，是孃親害死了諾兒，是你讓諾兒沒有辦法投胎轉世，只能留在陰間做孤魂野鬼。所以，諾兒絕對不會原諒孃親的。從今往後，孃親再也看不到諾兒了，諾兒要永永遠遠的消失，讓你一輩子後悔，一輩子痛苦！”
說完，諾兒頭也不回地重新向那光團飄去，烏黑的血跡在他所過之處淌下一條驚悚的痕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