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六日一朝的時候,葉限穿了一身盤領右衽青袍,銀鈒花腰帶,冠三樑,站在文官列的倒數第二排,後面是大理寺正、太常寺、鴻臚寺的六品官。
他長得好看,神情又漫不經心,身份又是長興候世子爺,左右側的官員頻頻打量他。
葉限看着前方一言不發,他一生中不知道被注目了多少,早習慣了。
要是人家實在盯得久了,他就慢悠悠地轉過去,冷冷地和那人對視片刻,人家自然會乖乖轉移開視線。
等到下次再碰見別人,還要奚落對方一番。直到他上朝時目不斜視爲止。
朱駿安端正地坐在朝上,下面站的是禮部侍郎彭友鬆,正在說竣修皇陵的事。
除了這樣的事,也實在沒有什麼是能稟報給朱駿安的。真正的權力早被內閣那幾個老謀深算的東西給把控了……葉限的目光不由得落在第二排穿緋色官服的陳彥允身上。
等到司禮監的太監唱退,朱駿安先離開,纔是文武官員從側門退出。
葉限遠遠落在人羣之後,覺得曬曬太陽也好。
剛下了幾階漢白玉臺階,就聽到有人在身後喊他:“世子請留步。”
葉限停下腳步回頭,看到陳彥允站着臺階之上,手揹着身後,臉上帶着儒雅的微笑。
葉限笑了笑:“陳閣老找下官何事?天正熱着,實在不方便說話。”
陳彥允不動聲色道:“既然世子覺得天熱,我請世子喝盞茶可好。九春坊有一家茶舍,裡頭香片茶味道極好。”
葉限不動聲色地看着陳彥允,但凡老謀深算之輩,總有地方會露出端倪。請自己喝茶?陳彥允可沒這麼清閒。他這樣的人,要是沒有想要的,不可能來找自己。
他最懂明哲保身的道理了,看和他同起的官員倒了多少,袁仲儒死得這麼慘,他還屹立高處。
……何況,他娶了顧錦朝。
葉限臉上露出微笑:“難得陳大人要請客,我豈有不從的道理。”
九春坊茶舍裡,上了壺茉莉香片。
茶舍很清淨,支開的窗扇外就能看到一河之隔的司苑局和番經廠,葉限往窗扇外看了一眼。
陳彥允慢悠悠地給他倒了茶,手一伸示意請他喝,解釋說:“別擔心,沒有人跟着。我來找世子,是爲了福州府府臺私吞庫銀一案,已經提前找大理寺卿鄭大人說過了。”
葉限把茶杯挪過來,淡淡地道:“閣老誤會,我對閣老還是很信任的。”
陳彥允搖頭笑笑:“信不信任倒無所謂。我和你陣營對立,不信任纔是對的。”
葉限表情冷下來,這樣一個人……顧錦朝嫁給他了,還能玩的過他?
他繼續說:“閣老言重,您的喜酒我還是去吃了的。要是論起輩分來,閣老還要喊我一聲舅舅呢。”
陳彥允並不接他的話,只是微笑:“那倒是有緣了。”
葉限也不會真的讓陳閣老叫自己一聲舅舅,換了個姿勢坐着,繼續道:“福州府府臺私吞庫銀一案,已經移交都察院了,我只是經手了大概。對案情並不清楚,閣老可要失望了……”
陳三爺說:“世子此言差矣,當初你只看了一眼河盜案卷宗,就能過目不忘,還憑藉此扳倒了張陵。庫銀案就算只是略看了一眼……也應該記得纔是。”
他端起茶杯喝茶。
葉限想了一會兒,卻笑起來:“陳閣老不是爲了庫銀案來的吧?”
葉限如此聰明的人,自然不需要他點明瞭說。
陳三爺往後靠在椅背上,繼續說:“閒話不多說了,世子爺也明白,天下間朋友自然是越多越好,我願意以此和世子爺交個朋友。”他手一伸,江嚴奉上一封信。
葉限最喜歡和繞彎子的人說話了,但他喜歡自己把別人繞得頭疼,而不是別人把他當猴耍。
秀致的眉皺了皺。“這是什麼東西?”
陳彥允說:“世子看了再決定吧。”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袖,“我還要回內閣去,就不打擾世子了。”
葉限卻淡淡說:“閣老留步。”
陳彥允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葉限問:“我那侄女沒有給閣老添麻煩吧?”
陳彥允臉上笑容收斂了。
“沒有就好,”葉限笑了笑,“閣老有公事就先走吧,下官在這兒喝一會兒茶。”
顧錦朝到顧家的時候,已經過了晌午了。
馮氏帶着顧家女眷在影壁等她,看到她下來了,便走過來扶住她的手,笑眯眯地說:“……祖母日日都在想着。我已經讓人備下你喜歡吃的清蒸四鰓鱸、燴羊肉,可餓了吧?”
顧錦朝覺得馮氏太熱情了。
她先給馮氏屈身行禮,再次第給徐靜宜、五夫人行禮。不僅是女眷在等她,就連一向在國子監不會來的顧錦瀟、顧錦賢都在。顧錦賢對她笑笑,顧錦瀟一向不喜歡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馮氏纔看到有一輛馬車進來,裡頭下來個穿程子衣的高大護衛。又有幾個護衛上前,從馬車裡搬東西下來,顧錦朝就說:“娘讓我帶了許多東西回來,除了常見的乾果糕點,還有祖母喜歡的帶骨鮑螺……”
護衛訓練有素,三兩下搬完了東西,陳義過來向顧錦朝拱手道:“夫人,都放好了。”
馮氏隨意點點頭:“你們是陳家的護院?那可是辛苦了。”叫了一個婆子過來,“快帶他們去後罩房歇息吧,再擺了酒菜,別虧待了。”雖是這麼說,但不過是幾個護院,馮氏的語氣還是很輕慢。
護院那就是最低一等的下人,怎麼沒派幾個婆子跟着顧錦朝回來……
難道,陳家老夫人並不怎麼重視顧錦朝?
錦朝還是要表明幾人身份的,就含笑說:“陳護衛是三爺的貼身護衛,借我用幾天而已。還要託祖母好好招待着,免得回去有了閃失,三爺那裡我說不過去。”
陳義有些不好意思:“夫人折煞我!咱們都是粗人,給口乾糧就吃,屋檐邊也能睡,哪裡能講究了!”
馮氏聽到顧錦朝說是‘貼身護衛’,心中便是一驚。這種大臣家養的護衛,和和護院不太一樣……他們的身份不下於幕僚。陳三爺怎麼會讓貼身護衛跟着顧錦朝回來……她忙笑笑:“差點得罪了。”叫了管事過來,“帶陳護衛去廂房住下,再從庫房拿幾罈子秋露白過來。”
陳義連忙推拒:“老夫人好心!不過我們是不能喝酒的,上熟水就行了。”
馮氏知道這些大臣的護衛規矩嚴,並不勉強:“……招待不週,那就請各位隨意了。”
一衆人簇擁着她和馮氏往東跨院走去,錦朝把各房的禮都給了,和馮氏說了會兒話。馮氏想到那些跟着她回來的護衛,就十分體諒顧錦朝:“……你回來就是一路舟車勞頓,先去睡會兒吧。妍繡堂裡你的東西都還留着,祖母每日都叫人打掃。”
顧錦朝確實也累了……昨晚沒有睡好。
妍繡堂果然還留着她的東西,打整得乾乾淨淨的。西次間的炕桌上還放着一個青白釉魚戲蓮花瓠,裡面插着新開的梔子花。採芙笑着跟她說:“梔子花難得……奴婢記得祖家的花房只培育了幾株。”
錦朝看到院子裡還有棵自己種的香樟樹,已經長到一人高了。幔帳上還掛着她親手繡的香囊。
她淡淡地笑了笑:“不驕不躁就好,別的就由他們去吧。”
原先在顧家,二小姐害她,大少爺不信任她,錦朝也是這樣的表情。
採芙莫名覺得十分安心。
顧錦朝先睡了一覺,卻不到半個時辰就醒了,總覺得缺了什麼。
她躺在牀上怔怔地想了會兒,纔想起陳三爺不在身邊。和陳三爺一起睡的時候,她要是翻來覆去睡不着,陳三爺總會把她摟進懷裡,聞着他身上的味道,竟然就能睡得很好。等他醒了,自己還沒醒,他要親一親她的額頭才走。或者在她耳邊說什麼,她聽不清,但是他的語氣很溫柔。
顧錦朝本來睡眠不好,容易做噩夢。和陳三爺成親後,睡眠反倒好了。
她不由把臉埋進錦被裡,才離開他半天,怎麼就開始想他了……
陳三爺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容易喜歡上了。如果沒有前世的經歷……她應該已經深陷泥潭了。
顧錦朝叫了青蒲進來,打了水替她洗臉。
繡渠走進來通稟:“……四夫人過來了。”
錦朝點頭:“快請進來。”又讓青蒲去沏一杯蜜餞橙子泡茶過來。
徐靜宜穿着一件蜜合色八吉紋褙子,梳了光潔的圓髻,很是清爽乾淨。錦朝請她坐下,青蒲很快端了蜜餞橙子泡茶上來。徐靜宜喝了茶笑着說:“怪得很……每次到你這兒來吃茶,你都是給我上的甜茶,不是蜜餞橙子,就是胡桃松子,或者是酸梅湯、山楂水……都不給我正經上一盞貴的茶。現在當閣老夫人了,也這麼小氣。”
顧錦朝微微一笑:“我以爲您喜歡甜茶呢。”
後世她每次去羅家,徐靜宜都給她上甜茶,她問爲什麼,徐靜宜就告訴她:“人生都過得這麼苦了,總要自己甜一甜自己,再喝苦茶有什麼意思。”
徐靜宜本來就是打趣她的,繼續說:“我喜歡貴茶,越貴越好。萬春銀葉、大紅袍最好……”她笑笑,“好了,不說笑你了。我要和你說顧瀾的事……你再也猜不到她做了什麼事。”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