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樣已經足夠了。
他也許無法一次接受更多的震撼。
之前他們做了一件非常瘋狂的事,雖然這種事情每時每刻都在這顆小星球上的各處發生,但對於阿漢來說,卻瞬間顛覆了他原本試圖固守的一切。
他趴在牀上,側着臉,望着窗外依稀的亮光。
卡瑪已經醒了過來,此時正用手指輕輕地勾勒着他背上巨大的黑色蓮花紋身。
真不敢相信,她居然真的那麼做了。
她引誘了她忠心耿耿的守護神,並且電閃雷鳴地突破所有禁忌。
她甚至企圖憑藉自己並不豐富的經驗征服這個身形足有她兩三倍大的巨人。
挑逗一個禁慾了上千年,甚至更長時間的強壯男人,對她來說根本是引火燒身。
她心裡甚至有些得意。
愛上機器的女人,聽上去很酷。
當然,阿漢其實並不是機器人,他只是話不多,沒什麼表情罷了。
現在的阿漢看起來更像是人類了——他有了體溫,不再像以前一樣冰冷,這意味着她可以待在他懷裡取暖;他放鬆的軀體上每一塊肌肉都柔軟而充滿彈性。
卡瑪趴在他背上,湊過去看他的臉。
阿漢臉上的線條很柔和,像是在想什麼很感性的事,當視線與她相對時,卡瑪甚至能敏銳地從他紫藍色的眼睛裡捕捉到一絲慌亂。
“不要擔心,我會對你負責的。”她伸手颳着他鐵青色的下巴。
要是她接下來宣佈從今以後阿漢就她的男人了,會不會把她的守護神嚇到?
“在想什麼?”她咬着阿漢的肩。
阿漢緩緩翻過身,她像一隻驚慌的小鹿從他的背上被掀下,隨後落入他的巨掌中。
那雙手就和他一樣,安穩得能讓她舒心地依靠,什麼都不用想。
只有和阿漢在一起,她纔會有這樣的感覺。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幸福吧。
如果阿漢願意,只要收緊十指,對於像他這樣強悍的生物來說,無需太費力就能捏斷她身上的每根骨頭,但卡瑪知道他不會。
而另一雙手,那雙有力,修長,優雅,潔淨的手,會讓她不安。
在發生了一連串事情之後,卡瑪已經不敢再接近那個男人了。
降三世明王依然潛伏在她體內,說不定什麼時候再次恢復知覺,又會再次佔據她。
她知道如果到了無法扭轉局勢時,剎迦羅一定會殺死她。
阿漢溫熱的胸膛墊着她的背,他用雙臂輕輕地圈着她,平穩的鼻息吹拂着她的後頸。
她似乎曾經對剎迦羅說過些什麼。
但她發現現在的自己,已經做不到了。
她想和阿漢在一起,不受任何打擾的,平靜地生活下去。
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不變成那個降三世明王,能一直維持住現在的自己。
什麼都不做的話,早晚降三世會徹底侵蝕這個身體,那時她就會消失,什麼也不會留下。
可是……
卡瑪突然覺得有些悲哀。
她明明已經做好了準備的。
走進浴室之前,她明明告訴自己,至少這一次,留在記憶裡。
面對阿漢時,她明明……
卡瑪突然哭了。
真是,越來越像個女人了。
果然對雙方的改變有這麼大嗎?那隻不過是一種雌雄個體間的自然行爲罷了。
本來覺得任性一次就好,可現在卻開始貪心地想要更多,最好是一直,永遠。
阿漢察覺到她的異樣,皺着眉看她的臉,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的淚。
“爲什麼你要對我這麼好?!”她突然回過頭,神經質地衝着他大吼。
“我能給你的只有這麼多了!”
“對於這樣的我,一個凡人,值得你們這些神魔做這麼多嗎?一千年,足夠我這縷不起眼的靈魂輪迴多少次?”
阿漢有些茫然地望着她,像是不知道她爲什麼突然生氣。
“如果我的前世不是她,你會一直守在我身邊嗎?”
不會,那個身上裹着塑料布的小女孩也許在陰雨天裡挨不過幾個小時,就會孤立無援地死在垃圾堆裡,成爲禿鷲難得的美餐。
“如果我的前世不是她,他會爲了我跟那些阿修羅拼命嗎?”
不會,那個從警察局裡逃出來的女機械師不要說遇到阿修羅了,在地鐵裡就會被大卸八塊,倒在血泊中,爲當天社會版上的雜七雜八多添一筆。
她甚至不會遇到他們。
她本來以爲自己可以一直若無其事地躲在王牌機械師的身份後,在這個世界裡走過的一遭,不必成爲那些住在城市最頂層的大人物中的一員,至少也不會像那些嗑藥過度被*後棄屍於貧民區垃圾堆的*一般悲慘,她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生活。
然而她直到剛剛纔突然明白,原來她終究還是需要愛。
她終究不過是個人,用兩條腿走路的所謂高等智慧生物的其中一員。
她終究還是會孤單,還是會害怕,還是會和別的女人一樣,因爲缺乏安全感而對男人投懷送抱的。
阿漢是個好男人,他強壯,可靠,忠誠,溫和,然而他其實是大威德明王。
剎迦羅是個好男人,他性感,睿智,高貴,優雅,然而他其實是毗沙門天。
這就是好男人的本質——他們其實都不是人。
而她呢?
能這樣心安理得地躺在阿漢懷裡,其實不過是因爲佔着另一個女人的皮囊?
阿漢多少年來守護着自己,只是在透過她看千年前的愛人。
她開始衝着那巨人拳打腳踢。
阿漢握住她的手,衝着她搖頭,他怕她弄傷自己。
她繼續揍他,於是阿漢就坐在那裡任她打。
有時她生氣也會抓這個大個子來發泄,阿漢都一言不發地隨她爲所欲爲,等到她打累了,就把她抱在懷裡替她揉紅通通的指節,等她冷靜下來後,想來想去都覺得是自己不對,只好朝阿漢道歉,每次都是這樣。
但是這次不會了,這次絕對不會了——
她有足夠的理由生阿漢的氣,雖然主動推倒對方的人是她。
“其實你是盼望她醒過來的吧?”
“……”
“你覺得這麼忠心耿耿地守着我——不,是守着她,她醒過來就會喜歡你?”
“……”
“大鐵塊,我恨你!”她厲聲宣佈。
阿漢瞪她。
“你欺騙我的感情!”她發出控訴。
他的眉頭皺成小山。
“……你還兇我,你已經變壞了!”她跳下牀,開始穿衣服。
如果真有前世,爲什麼那時發生的事還要留到現在作了斷?
如果連轉生之後還要揹負枷鎖,輪迴還有什麼意義?
這不是屬於她的愛。
她不要做替身。
她就是她。
她纔不會乞憐感情,假如只有這樣才能得到幸福,她寧可離開。
阿漢也下了牀,穿好衣服,站在一邊看着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把丟在牀上的一隻旅行袋不斷裝滿然後掏空。
卡瑪一邊來回折騰一邊不斷地暗暗朝那個巨大身影所在的方向亂瞟。
說話!我現在要你說話!你這棵橡樹!
“……”
現在不是你惜言如金的時候,雖然我討厭聒噪婆媽的男人,但至少讓我知道你究竟在想什麼啊!
“……”
再不說話,我就走了!
“……”
我真走了。
卡瑪終於忍不住了,拎着那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塞了些什麼在裡面的旅行袋走到門口。
背後撲來一股氣浪,一隻大手搶先一步,門把手被攥扁,然後像麪條一樣被扭彎後插進了門框。
“你是不是也要把我弄成那樣,好讓我動彈不得?”她冷冷開口。
阿漢的臉色鐵青,看來她要離開的想法令他很生氣,如果有什麼辦法可以不傷到她又能讓她留下,或者他會考慮加以執行的。
“別忘了,我現在和你一樣。”
說着她伸手握住嚴重變形的門把手,輕而易舉地從門框裡拔了出來,並且扭回原狀——做這些事情並沒有費她太多力氣,這令她感覺詭異。
“這具身體是我的,現在受我卡瑪的靈魂控制。”她說,“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比如和你上牀,比如離開這裡。我會用一切辦法阻止她甦醒,如果可能的話,我要把她從體內趕出去,從此我和你們這些天神、明王、阿修羅再也沒有任何關係,我會以人類的方式活下去,直到死亡,至於我有沒有來生,或者來生會變成什麼樣子,這些事情我毫無興趣。”
阿漢凝視着她。
“有本事的話,就讓她醒過來,令這個身體徹底變成降三世明王,然後和她幸福地在一起吧,現在我要走了。”
說完她拉開門。
“卡——”
砰!
門在背後關上的那一刻,卡瑪哭了。
她不想這樣的,一點都不想。
她喜歡阿漢,她想和他在一起的。
爲什麼要對她這麼殘酷?
難道她降生在這個世界上,意義僅僅在於做一個靈魂容器?
當“正主”醒過來的時候,她這個冒牌貨就得煙消雲散。
她活到現在所留下的記憶,充其量只是暫存在緩衝區的臨時信息罷了。
與這些相比,她想她可以放棄阿漢。
是的,她可以。
她不是那種沒有愛就無法生存的人,哪怕情感世界一片荒漠,她可以用繁忙的工作來填滿,哪怕周身空無一人,孤獨得艱於呼吸,她也可以給現成的機體灌注虛擬記憶,做出真假難辨的人偶來消除寂寞。
但……
心裡還是很痛,就像被活活剜掉了一塊。
堅強些,卡瑪。
她對自己說。
他愛的人並不是你。
阿漢也好,剎迦羅也好,他們會出現在你生命中,完全是基於某個前提。
你根本沒有選擇權,因爲從一開始,從在那個垃圾場裡醒過來時,你就已經出局了。
一場誤會,僅此而已。
堅強些。
求你。
旅店老闆趴在櫃檯上,呵欠連天,兩隻熊貓眼歎爲觀止。
他失眠了,原因是他的房客裡有一對激情愛侶徹夜大戰。
說實話,到他這裡投訴的客人裡至少有一半是來找樂子的,但開店這麼多年,他還從來沒見過哪對男女有這麼大能耐。
持續時間倒還其次,關鍵是弄得他的旅店地動山搖,他捂着被子露出兩隻眼睛在外頭,就看到房頂灰塵瑟瑟抖下,其中還伴隨着各種可怕的動靜——如果他耳朵沒出毛病的話,他好像聽到了類似某些大型機械發動時的聲音,比如碼頭的龍門吊,或者貨櫃運輸機器人之類的,另外甚至還有某些猛獸的咆哮聲。
那位先生壯碩如山,搞不好會像發情的大象一樣可怕,那麼那個女孩……
想着想着,那個女孩就下了樓,出現在老闆眼前。
好像也沒什麼大礙的樣子呀……
咦?怎麼在哭?還拎着包?莫非……
老闆的腦海裡立即浮線出各種假想情節,直到有隻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我付一半房錢,其餘的去找那個人要。”卡瑪說,“這裡只收現金麼?”
“也可以用信用卡……”
“現在都用虛擬帳單的。”
“這裡是貧民區呀,沒有那麼高級的東西。”老闆用期盼的目光望着她——要是她能想辦法把房錢全結了就好,他可沒那個膽子伸手問那頭大象……呃,那位先生要錢。
“我昨天買回來的機械零部件,能不能抵上?”卡瑪問,“我沒有現金,也沒信用卡。”
“那些東西很貴的哦……難道你不用了麼?”老闆奇怪地問。
“用不着了。”卡瑪笑笑,“早知道做上一次就能解決問題,就不會多此一舉了。”
“哦……”老闆似懂非懂。
“那麼,我走了。”卡瑪說,“謝謝你這幾天來的照顧,也謝謝你沒有把我們的行蹤透露出去。”
“哈哈……哪裡哪裡……”老闆乾笑兩聲,一個勁地抹汗。
“我順便打聽一件事。”卡瑪問,“貧民區保留了遠古時代的宗教,聽說這些教徒裡有些人具有特殊的能力?”
“啊,這都不是秘密啦。”老闆說,“有一個人在阿什提南部貧民區裡非常有名,被傳得神乎其神,說無論得了什麼病,只要被他摸一下就會痊癒,而且聽說他的預言從來沒有失誤過呢。”
“那個人是不是叫希蘭亞卡悉布?”卡瑪問,“我的一個朋友曾經提過這個名字。”
“就是他。”老闆點點頭,“追隨他的信徒可不少,你朋友也是嗎?”
“怎樣才能找到這個人?”
“……這兩天似乎正好在慶祝什麼節來着,離這二十里有個比較大的聚集點,不出意外的話,這種熱鬧場合,那個人是會出來露面的,唔,就算不露面,在那裡也一定能找到他的信徒,你可以……”
“謝謝。”
說完卡瑪拎着包,朝旅店門口走去。
“那……祝你好運。”老闆揮了揮手,又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眼淚都流出來了。
卡瑪剛一推開門,卻立即被一個巨大的黑影籠罩。
“嗨。”
頭頂一個低沉渾厚猶如悶雷般的聲音在衝着她打招呼。
她擡頭一看,卻大吃一驚!
“可算找到你啦,降三世!”
因陀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