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昶是個很邪性的長輩。五雩從小就這麼覺得。
叔祖雖然叫叔祖, 卻是個愛作男子打扮的女公子,論丰姿無人能及,在族中天賦和法力首屈一指, 因此族人都以叔祖爲尊。
五雩自己的名字是五昶叔祖取的, 按照現代漢語詞典解釋, 雩, 音同於, 指祈雨的祭祀,也是虹的別稱,《爾雅·釋天》曰“螮蝀謂之雩, 螮蝀,虹也”。論語中又有“暮春者, 春服既成, 冠者五六人, 童子六七人,浴乎沂, 風乎舞雩,詠而歸”一說,很是風雅。
因爲喜歡自己的名字,五雩從小看五昶叔祖,就比對旁的長輩多了幾分親近。
五昶自己的名字則來源於諸行無常一說, 頗有禪意, 她說正因爲諸行無常, 因此人生須花開堪折及時行樂。有什麼好玩的, 好吃的, 五昶非得浩浩蕩蕩組織隨從體驗不可,五雩作爲當時最受寵的小輩, 經常被父親抱過去,挨坐在五昶叔祖近處,一邊被五昶叔祖逗樂,一邊傻乎乎地同樂一番。
五氏宅邸中常常入夜依然燈火通明,歌舞喧妍,賓主東歪西倒,不知幾時休。
五昶叔祖的座上賓,既有天潢貴胄、文人墨客,也有野地裡結交的江湖俠士,甚至還有因緣巧合對了叔祖脾性的市坊小民,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冶麗俊美、盡態極妍的妖族男女。
當然,凡人客人們不會知道,和他們把盞爲歡、傍身起舞的完美陌生人,是可化爲妖獸的怪物,或有賓客看上某個妖族,對方也欣然從之的,兩個人勾勾搭搭離席去後花園涼亭處荒唐一宿,直到第二天,賓客也不會發現自己的對象是妖。
宴會開始,五昶往往斜靠在主桌,端着四曲海棠羽觴,淺酌良醞署專門進貢皇宮的桑落酒,作俊美公子打扮,身材清健修長,一襲天青色紗羅單衫,隱現肌膚,實在是……風流瀟灑,不成體統。
在場許多夫人與小娘子都被惹得面紅心跳,回去後讓侍兒給五昶叔祖遞帕子傳詩箋,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往往並無下文。
宴會進行到氣氛最熱烈之時,五昶將酒具換成雙耳壺,閉眼仰頭,捧着豪飲,與賓客斗酒,沒有一滴酒從嘴角流下,滿座有誰能贏她。
喝高興了,在賓客起鬨邀請下,五昶會哈哈大笑,站起來旋到場地上起舞,主人和客人在宴會上輪番唱歌跳舞,這在當時亦是風雅之舉。
不論是婀娜明快、畫鼓金鈴的柘枝舞,還是劍器渾脫、左旋右抽的劍舞,五昶皆造詣很深,看得客人們目眩神驚,神態癡迷。
五昶酷愛蹴鞠,往往聚集衆人,“交爭競逐,馳突喧闐,或略地以丸走,乍凌空以月圓”。
此外,五昶喜歡惡作劇,但她從不整自己人,凡人位高權重者,大富大貴者,慾望越多,越容易成爲她的目標。
五氏妖族有操縱人心的稟賦,卻沒有誰敢像五昶那樣使用,揮霍無度僅僅用以取樂,對可能招致的後果根本不在乎。
族中有保守者進行勸誡,五昶笑眯眯地聽,事後不了了之。她是五氏妖族中天賦最強者,族中旁人左右不了她的行爲,拿她無可奈何。
她經歷過朝代更迭,曾喬裝爲高人,以國師身份接近人皇。當中有一任天子,苦於掌控不了下臣心思,向五昶求助。
五昶支着下巴,饒有興致道:“陛下,你真的想知道朝臣們終日在想什麼?”
天子:“人心叵測,朕不願他們對朕有絲毫欺瞞。”
五昶遂賦予了那位人間天子一項非凡的法能,名曰心音。從此以後,天子可真真切切聽到身邊人的所思所想,五昶本人除外。
天子懷着興奮而恐懼的心情,從枕邊妃嬪、東宮太子到宗室皇親,乃至朝廷文武重臣,用心音挨個試探一番。
“啪!”天子將桌案上的奏摺砸到金磚地上。
尚書侍郎聲音戛然而止,身子一抖,不明白怎麼好好的,他就被陛下打斷了。
天子陰沉逼視他,一語不發。
尚書侍郎跪下,汗出如漿,不知何故,他有種脊背發寒的直覺,彷彿天子看穿他心中的鬼胎,得知了他人頭攸關的秘密。
直到他被赦,躬身退出兩儀殿時,依然感到天子目光釘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
數月後,尚書侍郎被其侍妾發現在書房裡暴病而亡。朝中傳聞是天子派暗衛做的。
許多朝臣覺察到了天子喜怒無常的變化,嗅到山雨欲來的氣息,有人一日之內被破格拔擢,更多人一夜之間全族傾覆,昨日還在宴賓客,今日就赴了刑場。
天子於人心上似乎有一雙可通鬼神的雙眼,哪怕臣子再七竅玲瓏心,也會被他洞悉心思。
五昶深夜被召進宮,見到了身着寢衣一臉憔悴的天子。
“朕得了心音神通,於帝王一道爐火純青,他們都說朕如今雷霆手段,明察秋毫,可爲什麼朕卻越來越孤獨,越來越恐懼?”
五昶:“陛下若太煩惱,貧道可將這神通收回去。”
“不!”天子脫口而出,旋即沉默。
“既然如此,陛下不若善加利用,如有任何煩惱,貧道願爲陛下排解。”五昶恭敬道。
天子虛弱地扶住了五昶的手,嘆口氣。
那些原先風光、被天子厭棄後落魄的宗黨,發覺天子越發倚重所謂的國師,心裡恐懼厭憎,有個不信道信佛的臣子專程請了名高僧,那高僧頗有幾分真本事,一見五昶,便說是妖道,非除不可。
於是一衆朝臣紛紛上奏本彈劾五昶,甚至有老臣拿自己的性命要挾天子,說天子若不將五昶趕出京城流放蠻荒苦寒之地,他就一頭撞死在兩儀殿柱子上。
天子召見五昶,詢問她的意見。
五昶從容道:“陛下有所不知,參我的那位大人捐錢修了好幾家寺院,佔良田數百頃,其實以禮佛爲機,佔地修寺,窮極奢華,所得香火盡資私利。他找個所謂高僧污衊貧道是妖,貧道一點不奇怪。”
天子大怒。
五昶在朝中也不乏支持者,那些人另外上了奏本,說“各寺院佔京畿良田千畝”“明堂天樞耗資巨億”“僧尼避賦役不事生產”,更言有越來越多的世俗人口偷跑去寺廟以逃避賦稅,長此以往,必將誤國,不如廣廢佛寺,沙汰僧衆。
一場毀佛運動就此開端,衆僧稱其爲法難,從此視始作俑者五昶爲洪水猛獸,無相魔現世。
目睹了前因後果的五雩對五昶叔祖深深敬畏。
但五昶此舉卻在五氏妖族中引起了激烈反對,族中有不少人雖身爲妖,卻崇信佛道,他們和五昶鬧翻了臉,痛斥五昶是在造孽,必然會給族中帶來報應,五昶本人也一定會遭到滅頂之災。
誰知五昶笑嘻嘻道:“那又如何。”
“你!他們說的對,你哪裡是什麼妖,你簡直是魔!你是我族的災星!”一個族中長輩氣得全身發抖。
五昶不理他,打了個呵欠,自顧自去睡覺了。
五雩心中迷惑,跟了過去,趁五昶睡覺,爬到榻上,歪頭看五昶的臉發呆。
五昶忽然睜開眼:“你看我幹什麼?”
五雩嚇得打了個響嗝,接着發現自己臉蛋被五昶掐住了。
他咯咯笑着,天真地撲入五昶懷中,五昶拍拍他軟軟的小身子。
“叔祖,你爲什麼要自找麻煩呀?”五雩依偎在五昶懷裡,不由自主吸吸鼻子,叔祖身上好香。自找麻煩這句話是他聽那些族中長輩形容五昶的。
五昶溫柔道:“你喜歡井井有條的東西,還是混亂無序的東西?”
五雩想了想:“井井有條的東西!”
五昶笑了笑:“可我喜歡混亂無序,變數越多越好,四法印中說,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一切都是和合而生,恆久不變的事物不存在,這纔是天地最本真的規律,我所做的,不過是踐行它罷了,那些凡人搞出種種複雜的名堂,把所有人拘束在條條框框裡,何其無聊,所以我去給他們添個樂子。”
五雩聽得似懂非懂,在小小的心中,覺得叔祖的確性情邪僻,魔性甚重。
只有魔,才鍾愛混沌無序,它們擅長引發人的慾念,左右人的想法,一個簡簡單單的想法,便能改變一個凡人的一輩子,繼而對凡間造成無窮盡的影響,越是位高權重者,越是如此。
難怪那些朝臣無法容忍五昶叔祖繼續待在天子身邊。
後來,有一個人出現,徹底改變了五昶叔祖。
那人既不是凡人,也不是妖族,他不老不死,壽命似乎比五昶叔祖更長,總是一襲絳色圓領袍,面色冷淡,然而看向五昶叔祖的眼神,比春江花月夜還溫柔。
五雩第一次見到那人時,覺得世間原來還有和叔祖生得一樣好看的人。
他們同騎一馬輕疾馳過春日長街,看盡一城飛花,風細柳斜時,又並肩徐行,看煙雨溫柔暗了千家。詩酒趁年華。
那是令五雩驚歎的一段歲月,五昶變得越來越像個普通人,她溫和了,收斂了,不再自找麻煩,而是和那人安安逸逸過日子。
五昶送了那人一把橫刀,那人視若珍寶,成天挎在身上,因五昶仇敵太多,他用那把刀,替五昶解決了很多麻煩,死在刀下的亡魂不計其數。
他們在一起約有一百多年,足夠凡人夫妻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或許是因果報應,或許是混亂攢動中衍生出的偶然,那人無意間知道五昶當初製造了法難,心中不安,竟與一間寺廟方丈達成協議,入浮屠塔爲五昶贖罪,五昶爲了能與那人長相守,接受了那個方丈的要求,卸除妖力前往寺中靜居。
五雩以爲他們遲早會回來,不成想,寺中恕難院法座如真趁方丈外出,帶一羣武僧輕易制服了沒有妖力傍身的五昶,一掌滅殺了她。
五昶死了,那人受到驚動,破浮屠塔而出,狂性大發,殺了寺中所有人,繼而不知所終。
他們二人以這樣慘烈的結局走向終點,五氏妖族後來也遭逢劫難,盛極轉衰,就此凋零,直到五雩接管家族後,才慢慢重振五氏一族,卻無論如何都回不到鼎盛時期了。
世上千年如流水,前塵往事,盡皆淡去。
五雩早已成爲英武成熟的男人,活到了二十一世紀現代文明社會。
某一天,他遇見了夔。
再度看到記憶中那張冷淡而熟悉的面孔時,五雩才察覺,太峰夔三個字早已烙印般深入腦海,連同五昶叔祖的記憶,剎那鮮活。
恍如隔世,浮生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