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禮拜天早晨,當鐘聲從沿岸各處村莊的教堂響起,許多名流賢達帶着情婦重返蓋茨比的別墅,在他的草坪上盡情揮灑着歡樂。

那些年輕的女人喝着他的酒,賞着他的花,同時說:“他是個走私烈酒的。曾經有人打探出他是興登堡47的侄兒,是那個殺人魔王的近親。他把那人殺了滅口。摘朵玫瑰給我呀,親愛的,再替我倒點酒,我的水晶杯在那邊。”

我曾在一張火車時刻表的空白處寫下那年夏天去蓋茨比家做客的那些人的名字。這張時刻表現在很破舊了,摺疊處就要裂開,上面印着“此表1922年7月5日起生效”。但我依然能看清那些暗淡的名字。和我籠統的介紹相比,這張時刻表能讓你更清楚哪些人接受過蓋茨比的熱情招待,而回贈給他的,卻是對他的一無所知。

來自東卵的有切斯特?貝克爾夫婦、裡奇夫婦,我在耶魯就認識的一位姓邦森的男子、韋伯斯特?西維特醫生,就是去年夏天在緬因州淹死的那位。還有霍恩畢姆夫婦、維利?伏爾泰夫婦,以及布萊巴克全家,這家人總是聚集在角落裡,看到外人走近,他們就會像山羊生氣那樣鼻子朝天。此外還有伊斯梅夫婦和克里斯蒂夫婦(其實是哈貝特?奧爾巴赫和克里斯蒂先生的太太),以及埃德加?畢弗,後來有人說,他的頭髮在某個冬日下午毫無原因地變得像棉花那樣白。

我記得克拉倫斯?恩迪維也是從東卵來的。他只來過一次,穿着白色的燈籠褲,在花園裡和某個姓艾迪的混混打了一架。從長島更遠地方來的有夏德爾夫婦和施雷德夫婦、原籍喬治亞州的斯通瓦爾?傑克遜?亞勃拉姆斯夫婦、費斯賈德夫婦和瑞普利?斯奈爾夫婦。斯奈爾鋃鐺入獄前三天還在這裡,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倒在碎石車道上,右手被尤利西斯?斯威特太太開的轎車給碾了。但希夫婦也來了,此外還有年近七十的懷特貝特、莫里斯?弗林克、哈默赫德夫婦、菸草進口商貝魯加,以及貝魯加的幾個女孩。

來自西卵的有珀爾夫婦、穆拉迪夫婦、西希爾?羅巴克、西希爾?肖恩、紐約州參議員顧裡克、卓越電影公司的幕後老闆牛頓?奧啓德、埃克豪斯?科恩和他太太克萊德、唐?施瓦茨二世和亞瑟?麥卡蒂,後面這幾個多多少少都算是電影圈的人。還有卡特利普夫婦、本伯格夫婦和艾爾?穆爾東——那個後來殺死自己妻子的穆爾東就是他的親兄弟。此外還有投資者達方塔諾、埃德?勒格洛斯、“酒鬼”詹姆斯?費雷特、德瓊斯夫婦和恩尼斯特?萊利——這些人是來賭錢的,費雷特要是走進花園,那就意味着他輸得乾乾淨淨,而且第二天聯合拖拉機公司的股票將會大起大落,這樣他才能把老本撈回來。

有個姓克里普斯普林格的因爲去得很頻繁,大家都說他是“房客”——我猜他可能真的是無家可歸。戲劇界的來賓有古斯?魏茲、賀拉斯?奧多納萬、萊斯特?梅耶、喬治?達克維德和弗朗西斯?布爾。也有從紐約來的客人,比如說克羅姆夫婦、巴克海森夫婦、鄧尼克夫婦、拉塞爾?貝迪、柯立甘夫婦、凱勒赫爾夫婦、德瓦茲夫婦、斯卡里夫婦、S.W.?貝爾克、斯默克夫婦和年輕的奎因夫婦,他們現在已經離婚,還有亨利?帕爾默託,他後來在時報廣場地鐵站自尋短見,跳到行駛的火車前面被撞死了。

本尼?麥克倫納漢每次來都帶着四個女孩。雖然每次來的人不盡相同,但這些女孩的打扮大同小異,所以一眼看上去你會覺得她們以前都來過。我記不清她們的芳名了——好像有傑奎琳,或許還有康修拉、格羅迪雅、茱迪、茱恩什麼的。她們的姓氏不是悅耳動聽的花草名字,就是令人肅然起敬的美國大資本家的尊姓。如果你追着問,她們會承認是某個大人物的親戚。

除了上面這些人,我還記得福斯蒂娜?奧布萊恩至少來過一次。此外還有貝迪科爾家的幾位姑娘、年輕的布勒伊爾(他的鼻子在戰爭中被子彈打飛了)、奧布魯克伯格先生和他的未婚妻哈格小姐、阿迪塔?菲茲彼得、曾擔任美國退伍軍人聯合會主席的朱維特先生、克勞迪婭?希普小姐和一個據說是她司機的男子,以及一位皇親國戚,我們都管他叫公爵,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者原先知道,但現在忘記了。

那年夏天,這些人都去蓋茨比的別墅做客。

七月底某天早晨九點,蓋茨比的豪華車沿着崎嶇的車道駛到我家門口,有三個音調的喇叭發出一陣動聽的樂曲。這是他第一次光臨寒舍,但我已經兩次參加過他的宴會,坐過他的水上飛機,而且還應他懇切的邀請,多次使用他的沙灘。

“早上好,老兄。既然我們說好一起吃午飯,我想我們不如同車進城吧。”

他在擋泥板上穩穩地站着,那姿勢顯得很輕鬆,帶着美國人特有的瀟灑——我覺得可能是因爲從小不幹重活,也可能是因爲熱衷於參加各種緊張激烈的體育比賽,美國人的行爲舉止中自有一種自然大方的風度。但蓋茨比身上的瀟灑風采常常被侷促不安的表現打斷。他沒有完全靜止的時候,要麼是腳不停地拍打着地面,要麼是手焦躁地張開又合上。

他發現我羨慕地看着他的車。

“很漂亮,對吧,老兄?”他從擋泥板上跳下來,以便讓我看得更清楚。“你以前沒見過這輛車嗎?”

其實我見過。每個人都見過。這輛車是奶黃色的,鍍鎳的地方閃閃發亮,極長的車身線條非常優美,車裡有衣帽箱、食物箱和工具箱,層層疊疊的擋風玻璃反射出十幾個太陽。我們坐在綠皮座位上,車廂被幾層玻璃隔起來,感覺像坐在溫室裡,就此啓程前往城區。

過去一個月來,我已經跟他聊過大概五六次,讓我失望的是,他這人口風很緊。我原本以爲他是個神秘的大人物,但這個印象漸漸消退了,現在我覺得他只是某個開在我家隔壁的豪華飯店的大老闆。

可是這次同車卻讓我感到很窘迫。我們的車還沒開到西卵村,蓋茨比就已經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的手也猶疑不決地拍打穿着褐色西裝褲的膝蓋。

“喂,老兄,”他突然打破了沉默,“你到底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

我有點始料未及,於是含糊其辭地搪塞了幾句。

“好吧,我準備跟你說說我的人生,”他打斷我的話頭說,“我不希望你聽了那些閒話之後對我有誤解。”

原來他也知道那些別人在他家裡引爲談資的流言蜚語。

“上帝作證,我要對你說真話,”他突然賭咒似的舉起了右手,“我是中西部一戶有錢人家的兒子,家裡人現在都過世了。我長大是在美國,但上學是在牛津,因爲許多年來,我的先輩都是在那裡受教育的。這是我們家族的傳統。”

他說話時瞟了我好幾次——於是我明白喬丹?貝克爲何會認爲他是在說謊。說到“上學是在牛津”時,他含糊其辭地支吾過去,好像是覺得有點說不出口。由於這點讓我起疑,他說的話我都不信了,我甚至於懷疑他這人到底是有點邪門的。

“中西部什麼地方啊?”我漫不經心地問。

“舊金山。”

“原來是這樣。”

“我的家人都死了,我繼承了大筆財富。”

他的語氣很沉重,彷彿整個家族的突然消失迄今仍讓他心痛不已。剎那間我懷疑他是不是在跟我開玩笑,但看了他一眼之後,我又覺得不像。

“起初我像年輕的印度王子般生活在歐洲各國的首都,就像巴黎、威尼斯48、維也納啦,成天就是收集珠寶,主要是紅寶石,獵殺兇猛的動物,自娛自樂地繪幾幅小畫,試圖藉此來忘記一件不久之前發生在我身上的傷心事。”

我費了好大力氣,強行抑制住笑聲。他說的謊話未免也太老套了,讓我忍不住想起一幅滑稽的畫面:有個戴着白頭巾的印度“阿三”,像木偶戲裡的小丑,在布洛涅森林49追逐着老虎。

“然後就是打仗了,老兄。這對我來說是很大的解脫,我費盡心機想幹脆死了算了,但我這條小命似乎有神仙保佑。戰爭開始時,我接受了中尉的任命。在阿貢森林戰役50中,我率領機槍連的殘部,勇猛地向前突擊,距離敵人只有半英里之遙,而我方的步兵在我們身後半英里便寸步難行。我們在那裡激戰了兩天兩夜,一百三十個人,十六架劉易斯機槍,戰鬥結束後,我方的步兵終於能跟過來了,他們在堆積如山的德軍屍體中發現了三個師的旗幟。我的軍銜升爲少校,每個同盟軍政府都給我頒發了軍功章——甚至包括黑山,就是亞德里亞海邊上那個小小的黑山!”

小小的黑山!說到這幾個字時,他提高了音量,還點點頭——帶着微笑。這笑容似乎表示他理解黑山多災多難的歷史,同情黑山人民英勇不屈的奮鬥,也十分感激這個撮爾小國熱情地給他嘉獎。這時我的疑心已經被驚奇取代,感覺就像正在匆匆翻閱十幾本雜誌一樣。

他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塊繫着繩子的金屬牌,把它放到我手裡。

“這就是黑山給我發的那塊。”

我吃驚地發現這東西看上去竟然像真的。這圓牌上用斯拉夫文寫着:“丹尼羅勳章,黑山國王尼古拉斯。”

“翻過來。”

“獻給英勇非凡的,”我念出上面的文字,“傑伊?蓋茨比少校。”

“還有件玩意也是我隨身帶着的。我在牛津上學時的紀念品。是在三一學院拍的——我左邊那個人現在是唐卡斯特伯爵51。”

那張照片上有五六個年輕人,穿着光鮮的校服,站在拱廊下面,拱廊之後可以見到許多哥特式建築的塔尖。裡面有個人就是蓋茨比,看上去比現在稍微年輕一點點——手裡拿着一隻板球拍。

原來這都是真的。我看見他在威尼斯大運河畔有座宮殿,裡面掛着許多五彩斑斕的老虎皮;我看見他打開滿滿的珠寶箱,用明豔奪目的紅寶石來撫慰他那顆破碎痛苦的心。

“今天我要請你幫個大忙,”他說着心滿意足地把兩件紀念品裝回口袋,“所以我覺得你應該對我有所瞭解。我不希望你認爲我只是個無名小卒。你

知道嗎,我喜歡招待陌生人,是因爲我想要在迎來送往中忘記我的傷心事。”他猶疑了片刻,“今天下午你會聽說這件事的。”

“吃午飯的時候嗎?”

“不,要到下午。我碰巧知道你下午要跟貝克小姐去喝茶。”

“你是說你愛上貝克小姐了嗎?”

“沒有啦,老兄,我沒有。但貝克小姐人很好,願意跟你談談這件事。”

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會是什麼,但我沒有興趣,而是感到很惱火。我請喬丹喝茶,可不是爲了討論傑伊?蓋茨比先生的事情。我敢肯定他要請我做的是非常離譜的事情,剎那間,我真後悔當初踏足過他那人滿爲患的草坪。

他再也沒有說話。離城區越近,他就顯得越是矜持。我們駛過羅斯福港52,在那裡瞥見許多塗着紅腰線的遠洋巨輪;又穿過一處貧民窟,碎石路兩邊是許多二十世紀初就有的酒館,雖然仍有客人,但鍍金年代53的繁華已經褪盡。接着垃圾場在馬路兩邊展開,路過威爾遜先生的汽修廠時,我瞥見他太太氣喘吁吁,賣力地抽動着加油泵。

轎車兩邊的擋泥板就像張開的翅膀,而我們就像撒播光明的天使,飛也似的開過半個阿斯陀利亞54——只是半個而已,因爲正當我們在高架鐵路的支柱間前行,我聽到一陣“突、突、突”的熟悉聲響,有個氣急敗壞的警察騎着摩托車駛到我們旁邊。

“沒問題,老兄,”蓋茨比大聲說。我們把車停下來。他從錢包裡取出一張白色的卡片,在警察眼前晃了晃。

“原來是您,”警察摘下帽子敬了個禮,畢恭畢敬地說,“下回認得您啦,蓋茨比先生。這次真對不起!”

“你給他看什麼?”我問,“那張牛津的照片嗎?”

“我曾經幫過警察局長的忙,他每年都給我寄聖誕賀卡。”

我們駛上大橋,但見陽光穿過鋼架,在川流不息的車輛上照耀出一道閃爍的光線,而紐約在對岸高高聳立,那座座白色的大廈和糖塊般低矮的樓房,盡是人們用沒有銅臭的錢發願蓋起來的。從皇后區大橋望去,這座城市總是那麼新奇,依然如初見那樣,充滿了人世間所有的神秘和美麗。

有個死人躺在堆滿鮮花的靈車中超過我們,後面跟着兩輛拉起了窗簾的轎車,再後面那幾輛車看上去沒那麼肅穆,載着的應該是死者的朋友。那些朋友看着我們,眼裡充滿了悲傷,他們的上脣很短,看上去像東南歐人。他們在出殯的日子居然有幸目睹蓋茨比這輛豪華的轎車,我真替他們高興。我們駛過黑井島時,有輛轎車超過了我們,開車的司機是白人,車裡坐着三個打扮時髦的黑人,兩男一女。看到那些傢伙不以爲然地朝我們翻白眼,我不由哈哈大笑。

“過了這座橋,那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我心裡想,“無論什麼事情……”

連蓋茨比這種人物都有,別的更不需要大驚小怪了。

酷熱的正午。我走進第四十二街一家風扇開得很猛的地下餐廳,去找蓋茨比吃午飯。眨眼把外面街道的明亮擠掉之後,我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見他在候座區,跟另一個人在說話。

“卡拉威先生,這是我的朋友沃夫希姆55。”

一個矮小的塌鼻子猶太人擡起他的大頭,用兩撮長得極其茂盛的鼻毛來問候我。隔了片刻,我纔在陰暗中找到他那雙小眼睛。

“……於是我又看着他,”沃夫希姆先生熱切地握着我的手說,“你猜我做了什麼事?”

“你做了什麼事呢?”我禮貌地問。

但他這句話顯然不是對我說的,因爲他隨即鬆開我的手,用他那很具表現力的鼻子對準了蓋茨比。

“我把錢交給凱茲堡,然後說:‘沒問題,凱茲堡,假如他不閉嘴,半分錢也別給他。’自那以後,他就閉上了他的臭嘴。”

蓋茨比拉着我們兩個的手臂走進餐廳,沃夫希姆先生似乎還想開口,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夢遊似的跟着往前走。

“要喝點酒嗎?”領班服務員問。

“這家餐廳不錯,”沃夫希姆先生看着天花板上幾個長老會神話傳說中的仙女說,“但我更喜歡馬路對面那家!”

“好的,來幾杯酒,”蓋茨比同意了,然後他對沃夫希姆說,“那邊太熱了。”

“是啊,很熱,地方又小,”沃夫希姆先生說,“但充滿了記憶。”

“那家餐廳叫什麼?”我問。

“舊京。”

“舊京,”沃夫希姆先生悲傷地回憶道,“那裡有過許多死去的面容。那裡有過許多逝去的朋友。只要活着,我就不會忘記他們開槍打死羅西?羅森泰爾的那個晚上。當時我們六個人同桌吃飯,羅西整個晚上都在吃吃喝喝。天快亮時,那服務員走過來,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說有人想請他到外面談談。‘沒問題,’羅西說着就要站起來,我一把拉住他,讓他坐回椅子裡。

“‘那幫混蛋要想跟你談就到裡面來,羅西,但你千萬要聽我的,別走出這個房間。’”

“那時是凌晨四點,如果我們走過去拉開窗簾,應該能看到天光。”

“他出去了嗎?”我天真地問。

“他當然出去了,”沃夫希姆先生憤慨地看着我,鼻子漲得通紅,“他走到門口,轉過身說:‘別讓服務員端走我的咖啡!’然後他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他們朝他吃得飽飽的肚子開了三槍,開車跑掉了。”

我終於想起這件事來了,於是說:“其中有四個人後來被電刑處死。”

“五個,還有貝克爾。”他的鼻孔好奇地向我轉過來,“聽說你想找‘光系’做點生意?”

他這句話讓我感到莫名其妙。蓋茨比開口替我回答。

“不是啦,”他說,“他不是那個人。”

“不是啊?”沃夫希姆先生似乎很失望。

“這位只是我的朋友。那件事我們下回再談。”

“真對不起,”沃夫希姆先生說,“我剛纔認錯人了。”

一道美味的菜被端上來,沃夫希姆先生也就忘記舊京飯店那些傷感的往事,開始狼吞虎嚥地吃起來。與此同時,他的眼睛非常緩慢地掃過整個餐廳——還不忘轉過頭去看坐在他正後面的人。我想要不是我在場,他可能連我們的桌子底下也要瞄兩眼。

“喂,老兄,”蓋茨比湊過來對我說,“我今天早上在車裡讓你有點生氣吧?”

他又是滿臉堆歡,但這次我可不買他的賬。

“我不喜歡搞得很神秘的樣子,”我回答說,“我不明白你爲什麼不直截了當跟我說你想要什麼。爲什麼非得通過貝克小姐不可呢?”

“哎呀,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啦,”他寬慰我說,“貝克小姐是個偉大的運動員,這你也知道的,她不會做歪門邪道的事。”

他突然看看手錶,猛地站起來,匆匆走出餐廳,留下我和沃夫希姆先生。

“他得去打電話,”沃夫希姆目送他出去,同時說,“他是個好傢伙,對吧?長得那麼帥,真是個完美的紳士。”

“是啊。”

“他是牛精人。”

“哦!”

“他念過英國的牛精大學。你知道牛精大學嗎?”

“略有耳聞。”

“那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大學。”

“你認識蓋茨比很久了嗎?”我問。

“有幾年了,”他頗感榮幸地說,“直到戰爭結束後不久,我纔有幸結識他。但跟他聊了一個小時之後,我就知道這人的家世肯定很顯赫。我心裡想:‘原來真有這種你願意帶回家介紹給你母親和姐妹認識的人啊。’”他停頓片刻。“我發現你在看着我的袖釦。”

我本來沒有看,但現在看了。它們的形狀很奇怪,似乎是象牙做的。

“這是最好的人類臼齒的標本。”他告訴我。

“哇!”我仔細地看着它們,“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創意。”

“是啊,”他把襯衣的袖口縮回到外套之下,“是啊,蓋茨比對女人非常規矩。他從來不正眼看朋友的太太。”

此時這種信賴所託付的對象回到餐桌坐下,沃夫希姆先生猛然喝掉他的咖啡,然後站起身來。

“我很喜歡今天的午餐,”他說,“我離開你們兩位年輕人啦,免得你們嫌我待得太久。”

“彆着急,梅耶,”蓋茨比言不由衷地說。沃夫希姆先生擡起手,像是替我們賜福。

“你們非常有禮貌,但我是老人家啦,”他表情沉重地宣佈,“你們就坐在這裡吧,可以談談體育,談談年輕的女人和……”他又揮了揮手,用以代替我們的第三個話題。“至於我,我已經五十歲,不會再打擾你們啦。”

跟我們握手道別、轉身離去期間,他那悲劇的鼻子不停地抽動。我在想我是不是哪句話得罪他了。

“他有時候會變得非常憂鬱,”蓋茨比解釋說,“今天他又多愁善感了。在紐約他也算是個人物了——百老匯的地頭蛇。”

“他到底是什麼人?演員嗎?”

“不是。”

“牙醫?”

“梅耶?沃夫希姆?不是啦,他是開賭場的。”蓋茨比欲言又止,然後淡淡地補充說,“他就是1919年世界棒球大賽舞弊案56的幕後黑手。”

“世界棒球大賽舞弊案?”我喃喃地說。

這簡直讓我瞠目結舌。我當然記得1919年的世界棒球大賽舞弊案,但我總以爲那樁醜聞是自動發生的,是許多因素髮生連鎖反應導致的不可避免的結果。我從來沒想到居然有人能夠單槍匹馬地愚弄五千萬球迷——而且就像小偷專注地撬開保險箱那麼簡單。

“他怎麼會做那樣的事呢?”我沉默半晌問。

“他只是發現有機可乘而已。”

“他怎麼沒坐牢呢?”

“他們抓不到他的把柄啊,老兄。他是個聰明人。”

我執意付了賬單。服務員把零錢拿給我時,我看見布坎南隔着許多

人,坐在餐廳的另一邊。

“請稍等我片刻,”我說,“我得去跟人打個招呼。”

湯姆看到我們立刻跳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我們面前。

“你到哪裡去了?”他熱情地問,“黛熙很生氣,因爲你沒打電話給我們。”

“這位是蓋茨比先生,布坎南先生。”

他們草草地握了手,一陣緊張、不自然的尷尬神色掠過蓋茨比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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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近到底怎麼樣啊?”湯姆追問我說,“你怎麼會大老遠地跑來這裡吃飯?”

“我跟蓋茨比先生約好在這裡吃午飯。”

我回頭去看蓋茨比,但他已經不見蹤影了。

一九一七年十月某天……

(那天下午,在廣場酒店57茶廳裡的高背椅上,喬丹?貝克正襟危坐,向我娓娓道來)

……我要去某個地方,於是便出了門,有時在人行道上走,有時在草地上走。我更喜歡走在草地上,因爲我穿的鞋是英國來的,圓圓的橡膠鞋跟踩在軟軟的草地上很舒服。當時我還穿着一條新的格子裙,每當我的裙子隨風飄揚,路邊所有人家門前紅白藍三色國旗就會挺得筆直,發出“嘖……嘖……嘖”的聲音,好像很不以爲然。

最大的國旗和最大的草坪屬於黛熙?費伊家。她那年只有十八歲,比我大兩歲,是路易斯維爾最最受歡迎的少女。她喜歡穿白色的衣服,開的跑車也是白色的,家裡的電話整天響個不停,泰勒軍營58那些興奮的年輕軍官紛紛打電話給她,想要得到獨佔她整個夜晚的特權。“哪怕一個小時也行啊!”

那天早晨我走到她家門口時,她的白色跑車就停在路邊,她坐在車裡,同車是一個我以前從未見過的中尉。他們含情脈脈地看着對方,等我走到五英尺之內她纔看見我。

“你好啊,喬丹,”她突然喊了起來,“麻煩你過來一下。”

她居然想跟我說話,這讓我受寵若驚,因爲在所有比我大的女孩當中,我最崇拜的就是她。她問我是否要到紅十字會去做繃帶。我說是的。那好啊,能否請我告訴他們,她今天不來了?黛熙說話時,那軍官如癡如醉地看着她,每個女孩都希望有人這樣仰慕自己。在我看來,這是非常羅曼蒂克的,所以後來我一直記得這件事。他的名字叫傑伊?蓋茨比,隨後四年多的時間裡,我再也沒有見過他——甚至直到我在長島遇見他之後,我都沒有意識到他就是那個人。

那是一九一七年。第二年我自己也交了幾個男朋友,並開始參加高爾夫球賽,所以並不經常見到黛熙。她交往的人年紀都比我稍微大幾歲,不過她已經很少跟人走動了。有關她的謠言傳得很厲害——人們說在某個冬天的夜晚,她母親發現她正在收拾行李,準備去紐約跟一個即將遠赴海外的士兵道別。她父母成功地把她攔下了,但她接連幾個星期不跟家裡人說話。自那以後,她再也不跟部隊的人交朋友了,只跟本地幾個扁平足或者近視、根本就當不了兵的年輕人來往。

等到秋天來臨,她又活潑起來了,像從前那樣活潑。停戰之後,她父母爲她舉辦了盛大的成年禮,據說她在二月訂婚,對方來自新奧爾良。六月她嫁給了芝加哥的湯姆?布坎南,他們結婚時的盛況是路易斯維爾人前所未見的。他帶着上百個人,租了四節車廂,浩浩蕩蕩地南下,在穆爾巴赫酒店租了整整一層樓。結婚前那天,他送給黛熙一串珍珠項鍊,價值三十五萬美元。

我是伴娘。婚禮前夕,新娘出閣晚會開始前半小時,我走進她的房間,發現她躺在牀上,美得像那個六月的夜晚,穿着繡花的裙子——醉得像只猴子。她一手拿着一瓶蘇玳白葡萄酒59,一手拿着一封信。

“恭喜我呀,”她喃喃地說,“我以前沒喝過酒,但我今天喝得很高興。”

“黛熙,你怎麼了?”

當時我嚇壞了,我告訴你。我從來沒有見過醉成那樣的女孩。

“這裡,親愛的。”她在早前搬到牀上的廢紙簍裡面亂摸,掏出那串珍珠項鍊。“把它拿到樓下去,是誰的就還給誰。你告訴他們,黛熙改變主意了。就這麼說:‘黛熙改變主意了!’”

她哭了起來——哭了又哭。我趕緊跑出去,找到她母親的女傭,我們把她的房門關起來,讓她洗了冷水澡。她不肯鬆開那封信。她把信帶進浴缸,浸溼了之後緊緊地揉成一團,後來看見它變成雪花般的碎片,才讓我拿起來放在香皂碟裡。

但她再也沒有說話。我們拿來醒酒的精油讓她聞,在她額頭上放了冰塊,哄她穿上裙子。半個小時後,當我們走出房間,珍珠項鍊掛在她的脖子上,這事就算過去了。第二天下午五點,她若無其事地嫁給了湯姆?布坎南,然後啓程去南太平洋旅遊三個月。

他們回來後,我曾在聖塔芭芭拉60遇見過他們,我認識的女孩中,沒有人像她那麼在乎她的丈夫。如果他有片刻不在房間裡,黛熙就會心緒不寧地到處找,並說:“湯姆去哪裡了啊?”而且會滿臉失魂落魄的神色,直到看見他從門口走進來。黛熙常常在沙灘上一坐個把小時,讓他把頭枕在大腿上,用手輕撫他的眼睛,無限欣喜地看着他。這種恩愛的景象真叫人感動——它會讓你悄悄地、嚮往地笑起來。當時是八月。我離開聖塔芭芭拉之後一個星期,湯姆有天晚上在文圖拉公路61撞上一輛貨車,轎車的一個前輪撞得飛掉了。和他同車的女孩也登上了報紙,因爲她撞斷了手——她是聖塔芭芭拉酒店的服務員。

隔年四月,黛熙生下女兒,他們搬到法國住了一年。有一年春天,我在戛納遇到他們,後來在多維爾又碰了面,然後他們就到芝加哥定居了。黛熙在芝加哥很受歡迎,這你也知道的。他們跟一幫花天酒地的人交朋友,都是些年少多金的浪蕩子,但她的名譽始終是絕對的完美無瑕。也許是因爲她不喝酒吧。在酗酒的人羣中,滴酒不沾可以佔很大的便宜。不喝酒你就不會亂說話,而且就算你想做點離經叛道的事,也可以等到其他每個人都喝得爛醉時再做,這樣他們就不會看到,看到了也不關心。也許黛熙從來沒想過要勾引別人吧——可是她的聲音又總是讓人覺得她……

好啦,大概六個星期之前,她時隔多年,再次聽到蓋茨比的名字。就是那天晚上,我問你——你還記得嗎——認不認識西卵的蓋茨比。你回家後,她走進我的房間,把我搖醒,然後說:“哪個蓋茨比?”聽我迷迷糊糊地描述了他的模樣——當時我還沒全醒,她用最奇怪的聲音說,這肯定就是她以前認識的那個人。直到那時,我才把這位蓋茨比和她白色跑車裡那位軍官聯繫起來。

等到喬丹?貝克講完這個故事,我們離開廣場酒店已經半個小時,坐着維多利亞馬車在中央公園裡穿行。這時太陽已經落在西城第五十幾街那些電影明星居住的公寓樓後面,許多兒童已經像蟋蟀般聚集到草坪上,他們清脆的歌聲在溫熱的暮色裡響起:

我是阿拉伯的大酋長。

你的心呀系在我身上。

今夜裡等你睡得正香,

我要偷偷爬進你閨帳。

“真是巧合得有點古怪,”我說。

“其實根本不是巧合。”

“爲什麼呢?”

“蓋茨比買下那座房子,是因爲黛熙就住在海灣正對面。”

原來他在那個六月的夜晚仰望的不僅僅是天邊的星星。在我心裡,他的形象突然豐滿起來了,不再是一個漫無目的地揮霍着財富的暴發戶。

“他想知道,”喬丹接着說,“你能不能找個下午去請黛熙到你家做客,然後讓他過去坐坐。”

他的要求居然這麼簡單,這讓我很吃驚。他等了整整五年,買下那座華廈,把星光施捨給那些想來就來、想去就去的飛蛾——他費了這麼多心血,只是爲了能夠在某天下午,到一個陌生人家裡“坐坐”。

“不就是託我幫個小忙嘛,有必要原原本本地讓我知道嗎?”

“他很害怕,他等了這麼久。他怕會得罪你。你看,他爲人其實挺細心周到的。”

我還是覺得有點蹊蹺。

“他爲什麼不請你安排他們相見呢?”

“他想讓黛熙看看他的房子,”她解釋說,“而你的房子又正好在隔壁。”

“哦!”

“我估計他原本也有點期望黛熙會在某個晚上參加他的宴會,”喬丹繼續說,“但她從來不去。然後他開始假裝不經意地問別人是否認識她,我是他問的人中第一個認識她的。那晚舞會上他派人來找我,就是爲了這事。可惜你沒聽到他開始是怎麼拐彎抹角、大做鋪墊,然後才提起來的。當然,我立刻建議他們到紐約吃午飯——他一聽急死了:

“‘我不想做得那麼過分!’他不停地說,‘我只想在隔壁看看她。’

“後來我說你是湯姆的好朋友,他開始放棄這整個計劃。他對湯姆不是很瞭解,不過他說他訂了一份芝加哥報紙好幾年,只是爲了偶爾能夠看見黛熙的名字。”

這時天全黑了,馬車從一座小橋下面穿過,我伸手摟住了喬丹金黃色的肩膀,把她攬到我身邊,請她和我共進晚餐。突然間,我心裡想着的不再是黛熙和蓋茨比,而是這個乾淨而結實、腦筋有點笨的女孩,這個對一切都抱着懷疑的心態、輕輕地靠在我臂彎裡的女孩。有句話開始令人激動地在我耳邊響起:“世上只有兩類人,追求者和被追求者,忙碌者和厭倦者。”

“黛熙的生活也應該有點安慰,”喬丹喃喃地對我說。

“她想見蓋茨比嗎?”

“別讓她知道怎麼回事。蓋茨比不想讓她知道。你只要假裝請她過來喝茶就好。”

我們穿過一排黝黑的樹,第五十九街的高樓出現在眼前,昏黃的燈光從漂亮的樓面照進了公園。我不像蓋茨比,也不像湯姆?布坎南,我沒有魂牽夢縈的情人,不會在那些陰暗的屋檐和刺眼的招牌中看到她忽隱忽現的面容,所以我手臂用力,摟緊了身邊這位女孩。她那蒼白而高傲的雙脣微微笑起來,於是我把她摟得更緊,湊過去親吻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