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霖頭髮已經全白了, 不過白得比較均勻,看着反而比以前黑白交雜的時候精神了不少。
這是她退休後又返聘後的第六個年頭,構架在地脈眼上的大型異常能量監控網終於落成, 起名叫“諦聽”。
它即將接入每個人的移動終端。未來人們只要拿出手機, 打開定位一查, 就能查到附近的異能活動情況。超過安全閾值的話, 機主會在一公里外收到彈出警告。
至此, 單霖功成身退,總算是能放心回老家養老了。她跟下一任暴雨負責人交接了手頭的工作,獨自飛回總部辦退休手續。
“單總。”
“單總好。”
“單老師, ”一個剛畢業的精神系實習生鼓足勇氣,“能給我籤個……”
話沒說完, 就聽見身後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實習生沒來得及回頭, 已經反射似的立正了:“燕教……校長。”
燕秋山看了他一眼,實習生立刻把簽名本藏進懷裡, 貼着牆根溜了。
單霖笑眯眯地說:“喲,燕校長啦。”
“單姐。”燕秋山鋒利的眉目柔和了下來。
隨着特能人口比重越來越大,三個月前,特能教育系統正式宣佈完成改制。
普通中小學裡會開設特能安全課,主要目的是特能相關的安全知識科普——怎麼和自己的特殊之處相處, 特能等級高的人需要自覺接受什麼樣的束縛, 等級低或者無特能表現的怎樣保護自己權益等等。
而成年後, 特能水平格外突出的人, 可以考進當地“特培基地”分校, 其中再有出類拔萃者,則會被選拔到異控局總部, 成爲外勤、甚至特種外勤的預備役。
整套教育系統歸“特教處”負責。
特教處是原來研究院和青培所合併後的產生新部門,燕秋山是第一任負責人,兼國家特培基地校長。
知春的通心草傀儡衝單霖揮手,單霖敏銳地感覺到了什麼,循着直覺看過去,她看見燕秋山身邊有一條模糊的手臂影子閃現,跟通心草傀儡動作同步,只一瞬就消失了,讓人疑心那是幻覺。
單霖一愣,探手摸索過去,在空氣中摸到了一條冰冷的手臂:“這是……知春嗎?”
“嗯。”那手臂雖然很冷,動作卻很輕柔,握了握單霖的手,他用通心草傀儡發出聲音,“好久不見,單姐。”
“十年……十年了。”單霖手指緊了緊,“好啊,快點修復好吧,趁大姐活着,還能再看看你。”
與燕秋山他們寒暄過,單霖繼續往裡走,在電梯間遇見了剛面試完新人的宣璣和平倩如。
宣璣懷裡夾着一打簡歷,正在問平倩如:“剛纔來面善後科的那幾個你看怎麼樣?”
平倩如隨和地回答:“都挺好的,您說了算。”
“人招來是跟着你的,聽我的算怎麼回事?”宣璣說,“真按我的喜好招,招來一幫我們家陛下那樣的,你這工作還能幹嗎?”
平倩如:“……”
好像也不是不行,盛靈淵對她挺好的。
安全部的宋部長因爲鏡花水月蝶下臺了,那之後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頂上。正好宣璣常年被外勤們借來借去,於是黃局想了想,乾脆把善後科這種擁有飛機的部門從後勤裡切割出去,併入安全部,讓宣璣直接去管安全部。
反正他也得看守赤淵,專業對口。
至於原善後科,先是交給了科裡資歷比較老的一個老大哥帶,老大哥帶了幾年就退休了,平倩如以其外勤率第一的實績,被推選成了善後科的新負責人。
這是她第一次面試招新,宣璣不放心,跟下來看看。
單霖打招呼:“宣部長,小倩如——幹練了不少嘛。”
平倩如:“單總!”
宣璣一見單霖就笑出了一對笑眼:“單姐回來啦。”
老太太腳底下打了個趔趄:“別別,您就別跟着這麼叫了,我們凡人壽數有限,經不起這麼折。”
“哪那麼講究,”宣部長大大咧咧地說,“您看肖局,天天給我們當老父親,也沒見他客氣推辭過。”
單霖:“……”
這話可讓人怎麼接?
她噎了好一會兒,才搜腸刮肚出一句:“肖局……呃……格局還挺大的。”
即使赤淵復燃,黃局也沒出現任何特能跡象,連隱性特能都不是。他就屬於那些少數的、非人類基因完全不表達的人。而他以老邁的普通人之軀,一手撐住了大變革時期的異控局,直到在廢墟之上建起新的總部大樓,才和古修科的老王博士一起退休,將異控局平穩地交到了成熟起來的肖徵手裡。
自此,一代新人換了舊人。
人不禁唸叨,單霖正感慨,肖局的電話就打到了宣部長手上。
肖徵咆哮道:“你纔沒頭髮的兇手!你全家都沒頭髮!這梗過不去了是吧!”
宣璣把手機從耳邊挪開半尺,滄桑地嘆了口氣:“那敢情好,我替我全家謝您吉言——我那‘全家’啊,可太費洗髮水了,真的,愁死我了。”
肖徵吼出了雷聲:“滾!”
肖局這麼多年能力進步多少不好衡量,嗓門反正是更上了一層樓。單霖近來因爲年邁,已經覺得耳朵有些背了,仍被聽筒裡漏出來的音震得退了一步,可見其威。
肖徵早年是個金勺子舀着萬千寵愛喂大的少爺,對於萬事萬物,他都是有敬而無畏。不管是南明谷上兩翼烈焰的上古朱雀,還是地下三千尺的幽鬼魔頭,他居然都能平常心待之。
“平常心”就是說肖徵的交往原則簡單明瞭:你覺得我高攀了,一介凡人不配和南明朱雀平等論交情,那就拜拜,咱不攀了。你覺得大家還是朋友,那就跟以前一樣,該懟懟、該損損,日常吆五喝六,誰也不用把誰當外人。
不過宣璣確實也不像以前那麼“外”了。
可能是找回了真正的身份,他和自己的肉/體一起歸了位。
他不再試圖“合羣”,假扮“普通人”了,也不再風一樣地追着人間沒方向的時髦到處淺嘗輒止,學一口二十歲以上人士聽不懂的潮詞。他待人依舊一團和氣,但漸漸也會跟關係好的人表現出自己的好惡。單霖前兩年還見過他惡作劇嚇唬新人,故意撈起燒水壺裡正開鍋的沸水直接喝。
正當他們等的電梯在一樓開門的時候,一個特教處的小實習生撒丫子跑了過來:“宣部長——”
宣璣伸手擋住電梯門:“欸,慢點妹妹,不着急。”
實習生就是使喚丫頭,被一堆雞毛蒜皮的瑣事遛得滿樓跑。小姑娘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說:“我……我們教學組長讓我來問問……盛老師這學期能不能開個選修課,雙週一節就行……他去年講座太受歡迎了,大家都想……”
“哦,你沒他號是吧?”宣璣見這小青年眼生,感覺應該是新來的,就順口報出一串號碼,“微信號也是這個,加他之前先打個電話,要不他不理人。”
小姑娘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宣璣:“嗯?沒記住啊,那我再報一次?”
“不不……不是,”小姑娘緊張得把塑料文件夾都搓捲了,蚊子似的小聲說,“就……不太好意思,您……您能不能替我們帶個話……我……我有點……不好意思直接打擾……”
其實她是害怕,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怕。大家都說盛老師又帥又溫柔,於是上次那男人來的時候她也好奇跟過去圍觀,對方無意中看了她一眼,她回去做了一宿噩夢。
宣璣意識到了什麼,看了看她:“你精神系?”
“呃……嗯,是。”
宣璣跟單霖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笑了:“我可算知道爲什麼現在精神力量系的人最多了。”
盛靈淵沒事偶爾給外勤預備役們上個講座,他以前博古,因爲強大的學習能力,這幾年還通了今,講什麼都信手拈來,成了最受學生歡迎的客座講師。只要不發瘋,他讓人喜歡輕而易舉,社恐選手都願意跟他聊五塊錢的。
只有少數非常敏銳的精神系能隱約感覺到他是什麼,會本能地畏懼他。
向來,這些精神系的祖先大概也是因爲擅長趨利避害才得以保存的。
容易“過敏”的精神力量系與“沒用”的植物系是現存最多的,反倒是拉風的雷火系後代寥寥。可見上下五千年,終究是能苟者勝。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還是得猥瑣發育,不能浪啊。”宣璣感嘆了一句,“那行,回家我給你帶話。小姑娘,你好好努力吧,我看你將來挺有前途。”
“可是你連電話也不敢打,以後怎麼工作呢?”不明所以的平倩如忍不住插話,“我以前也跟你一樣,不敢跟生人說話,不敢打電話,不敢說自己的意見。其實沒什麼的,慢慢習慣了就好了,真的,就像……像騎自行車一樣。不會的時候看起來很難,會了以後就很容易啊。盛老師脾氣特別好,你可以先從簡單的練起。”
“脾氣特別好”、“簡單的”……
宣璣:“……”
單霖忍俊不禁,推着無知無畏的平倩如上了電梯:“好了好了,電梯來了,咱快上去吧。”
“不是,這是肖局當年教我的,”平倩如熱心地傳承精神,“如果不敢表達,私下裡再努力,做多少工作別人也不知道啊。小姑娘,你下次要找他我陪你去,試一次以後你就敢自己溝通了,加油!”
精神系的特教處實習生抱着文件夾,茫然地看着電梯門緩緩關上。
平倩如作爲巫人族的後裔,在盛靈淵那裡着實得到了不少偏心和優待——陛下每次來局裡都給她帶吃的,好像要把她那些憋在山溝裡吃素的祖先的份一起補上。他每次帶的東西都不重樣,不知都從哪蒐羅來的,反正都好吃。平倩如吃一次就會忍不住自己去網上搜,如今已經徹底放棄了減肥。
大佬學識淵博,溫文爾雅,有問必答,還喜歡隨手投喂,有比這更好的人嗎?
反正在平倩如看來是沒有了。
於是她上了電梯,還在持續不斷地吹彩虹屁,從一樓吹到三十六層,把宣璣一張笑臉吹成了樂也不是、酸也不是的彩虹色。
單霖聽見下了電梯的宣璣還在跟平倩如不動聲色地秀:“神什麼?他就是裝的神,心裡可沒數了——前幾天讓他買點堅果,我就不明白他是怎麼理解的這個‘點’,買回來橫有一立方米。然後那位每袋拆開就嘗一顆……包裝打開了我也沒法送人,你說這大熱天的,放哈喇了不浪費麼!最後都得我打掃,幾天,給我吃胖了十好幾斤!”
平倩如沒能領會到他秀的點,重點跑偏了十萬八千里。她震驚地望着頂頭上司——說長十多斤就長十多斤,關鍵這十多斤跟長在虛空裡似的,一點看不出來!
憑什麼?
就憑他個高?憑他連嗑十斤瓜子嘴裡不起泡?
“哦,不是這個十多斤,”宣璣看懂了她的表情,擺擺手,“是我真身重了十多斤。”
平倩如:“……”
那不就是大朱雀該剪指甲了嗎!添膘往真身上添,怎麼可以這麼作弊!
單霖聽着一樂,合上了電梯門。
傳說中“吃飯喝酒不交心”的宣部長居然也會跟同事聊自己的私事了。
一路上去,一路有人跟單霖打招呼。暴雨常年在外地,新來的都沒見過她,但不妨礙年輕人們跑出來圍觀“諦聽”的總工程師。手續不復雜,人事部門的幾個小青年都不幹工作了,圍着她打轉,話還沒聊幾句,那邊手續就辦完了。
一羣小青年鬧得她眼發花,單霖好不容易脫身,從人事部出來,就看見老遠有人衝她招手。
是正好回總部的谷月汐以及一夥風神。
谷月汐帶着風神二,把東南沿海大陸架上的特能安全隱患都給清了,本來是回來交任務的,行李還沒放,莫名其妙地發現自己多了個家。
近幾年各地都在改造住宅,新住宅樓要使用防特能窺視、防竊聽、防精神滲透材料;老舊小區要在室內安裝特能安全系統。在這種大拆大建的背景下,異控局第一個針對高級外勤人員的小區建成了。
當然,雖然是局裡拿的地,員工能有點優惠,但還是得自己出錢買。
這其中,掏錢最積極的就是居無定所又有錢的風神們。因爲黃局在位的時候親口說過,燕秋山這樣的英雄是要表彰的,於是肖徵上臺以後,就拍板在異控局第一個家屬院裡表彰了燕總一套公房。
風神舊部們以王澤爲首,立刻聞風追了過來,擠出了一整棟“風神”樓。最後,連天性喜歡離羣索居的谷月汐都沒架住同事們三誘兩騙,對風神的歸屬感戰勝了“南冠猴”的天性,谷月汐到底還是倒出了小半輩子的積蓄,買了王澤樓上。
買完她就出差走了,谷月汐不過日子,這種事她不往心裡擱。
可是風神裡多得是張昭王澤一流的好事之徒,特別張昭的風神一還常年留守首都。
這幫人知道她對家居裝飾毫無偏好,於是湊在一起,天天給她搞裝修,連燕秋山有空都會過去替她監工……怕張昭不靠譜,再給裝出個什麼死亡朋克風。
就這麼着,谷月汐因公出差一年多以後,回來一看,震驚地發現她那自己都忘了的“家”已經可以拎包入住了。
“單姐別走!一起給我們小月填宅去不去?”王澤衝她笑出了一口大板牙,“別忘了帶禮物哈——哎,月兒你家還差啥小家電?數數,別一會兒大傢伙買重了。”
谷月汐:“……”
爲啥人活着還需要小家電?
王澤沒指望她回答,徑自掰着手指頭數:“肖爹大土豪,不啃白不啃,他說大件他包了;盛老師剛回信息說給你帶個燈,好像跟你練眼睛有關係的;吹風機讓宣主任給你買,他知道哪個好……哎你乾脆跟他要個全套得了,他好像連卷發棒都有,我看他將來不想在局裡幹了可以去當Tony老師。”
夏天快到了,谷月汐爲了涼快剛理的發,頂着只比球寸長一點的頭髮,她問:“卷哪?汗毛?”
“哎呀又不是不長了,留着以後用。咱頭又沒被雷劈過。”王澤說,“我給你準備了個電火鍋,以後咱團建就可以不出門了。”
“是你自己想吃火鍋不想刷涮鍋吧?”谷月汐嘆了口氣,不好意思地對單霖說,“單總別聽他的,您來一起吃個飯就好了,千萬別破費,別帶東西。”
“單姐一定來啊!我把門牌號發您!”
單霖含笑點頭:“一定去,禮物要帶的,填宅是蹭喜氣,怎麼是破費呢?我這就出去逛個商場。”
風神們嘻嘻哈哈地跑了。
“姐姐,我在你儲物間裡放了一打我珍藏的海報,本來想給你貼牆上來着,燕老大非說看着鬧心不讓貼,你回去自己貼哈。”
“快滾,誰要看你那些妖魔鬼怪。谷隊,你那裝修基礎風格是我選的,要讓張昭幹,他得給你弄成盤絲洞。”
“老張在青培所住宿舍那會兒,天天讓宿管拿大喇叭點名罵,燕總每次都黑着臉從他枕頭裡往外擇襪子。”
“放屁!你枕頭裡才長襪子!”
單霖走出了人聲鼎沸的異控局大廳,在門口叫了輛車,去最近的購物中心裡,聽暴雨的小孩們說掃地機器人不錯,她準備去看看。
對了,現在總局不再是禁地了,保護性的法陣還在,但不再隱形於人們視野之外了。
現在門口好歹能叫到車,還多了不少做小生意的,專門等着加班的人出來吃宵夜。
這些年世界翻天覆地,一切都在動盪。
然而忙亂有、波瀾也有,到底還是滾滾向前。
三千年,光陰不曾虛擲,曾經葬送在這裡的亡魂也並非枉然。
人族的足跡遍佈天涯海角,歷史終於消化了赤淵的陰翳。
火在燒,仍在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