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偶遇

《陰陽雜記》雲,器物經百年,得化爲精靈,誆騙人心,人們稱之爲付喪神。由是,世間有一習俗,即在每年立春前夕,家家清除舊的傢什道具,棄置路旁,這叫做掃煤煙。如此便可躲過差一年不足百年的付喪神之災了。由此看來,這付喪神名雖爲神,實則爲精靈鬼怪,是歷經百年的舊器物幻化而成的。

柚葉面無表情的看着那羣破破爛爛的鍋碗瓢盆踢着正步依次走過,大小不一的傢俱卻排列的極爲整齊,彷彿正在接受什麼人的檢閱一般。咖啡廳裡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除了她們兩個之外就已經沒有人在了,柔和的燈光投射在小小的角落裡,周遭安靜的異乎尋常。窗外忽明忽暗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使得她的臉也忽明忽暗的變化着,令人無法看透她的真實情緒。

柚葉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從手提包裡取出自己那副已經很久沒有戴過的眼鏡架在了鼻樑上,沉靜的目光卻始終沒有從那羣付喪神身上移開。戴上眼鏡之後意想中的空曠場面並沒有到來,剛剛還排成一隊的鍋碗瓢盆早已消失無蹤,取了代之的是一羣神色淡漠的男女老幼,他們靜靜的往前走着,誰也沒有出聲。柚葉神色稍稍帶了些意外,這纔想起來似乎妖怪也可以選擇是否讓別人看見自己。

隊伍裡不時的出現一些平日裡絕對不會看見的魑魅魍魎飛禽走獸,略顯雜亂的隊伍卻安靜的令人驚訝,一張張奇形怪狀的面孔從窗外飄過,恍惚間似乎來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長長的隊伍蜿蜒着看不到盡頭,各種各樣的妖魔摻雜在看似正常的人羣當中,奇異的氛圍籠罩了整個街區。看着這細長的隊伍,似乎還能看到當年百鬼盛行時代的一絲縮影,看的到當時成千上萬的妖怪匯聚的盛況。

柚葉專注的欣賞着這難得一見的場面,不由的開始想像在這座城市還是平安京時的情景,眼前似乎出現了那個時代繁華的幻影。虛假的影像只是一閃即逝,那神色淡漠的人羣再度出現在眼前,柚葉微微嘆了一口氣,視線卻始終不肯從人羣身上挪開。她略略擡起頭,目光不期然撞上了一雙平淡無波的眼睛,淡淡的驚訝在柚葉的臉上滑過,很快又消失的了無痕跡。

冷淡白皙如瓷的肌膚沒有一絲血色,殷紅如血的眼睛平靜的不帶一絲波瀾,烏黑順直的長髮披散在身上,襯得原本就已經足夠白皙的皮膚更顯蒼白。一襲濃黑的和服包裹着小小的身子,大團大團豔麗的花朵妖嬈的盛開着,腰上綁着大紅色的腰帶,白色的細繩橫在中間。少女面無表情的看着眼前似乎永遠都不會終止的隊伍,精緻如同上等瓷器一般的臉上沒有半點不耐。

人世有情,相連的紅線不停的纏繞,脆落又惹人憐的彼岸花。憤怒、悲傷、終日以淚洗面,在子夜零晨的夜幕後,爲你消除無法平息的怨恨。飄飄蕩蕩的幻影,揹負著可悲的宿命,在迷途中徘徊。無解的恨與被恨,在破碎的鏡子結合之時,從時空交錯的黑暗而來,爲你洗刷無法昭雪的怨恨。

三者,三岔路也,分離之路。願守護之路,是己是人,抑或是常世之夢。衣皺紛亂即三鼎,阿鼻之宴永不散席。撕裂時間,敞開門扉,無法消失的怨恨,便將雪除。但是,害人終害己。當對方下地獄的同時,你死後你的靈魂也會隨之下地獄,即使這樣你也願意嗎?

柚葉下意識的摘下眼鏡,清冷空曠的街道上廢舊傢俱組成的隊伍已經開始變的稀疏起來,人偶一般的少女依舊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等待着什麼。杏仁一般的金色眼瞳豎立起來,視野中是一片濃濃淡淡的灰色。精緻如人偶的少女周身散發着不祥的黑色氣體,絲帶一般的紅色氣流交纏在她的身邊,濃厚的死氣令柚葉臉色微微一變,難以置信的神情在臉上浮現,這分明就是個死人啊。

隆隆的聲響自天邊傳來,沉悶的聲音就像在打雷一般,沒有任何生物拉車也沒有任何人駕車的木製車輛飛快的衝到近前,在那個人偶一般的少女面前停了下來。牛車的車輪上燃燒着熊熊的火焰,車輪中央有着一張老人的面孔,那張臉似乎是開口說了幾句話,少女臉上卻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她不疾不徐的踏上這輛古怪的牛車,牛車待少女坐穩之後自動行駛,再度升入了天空。

柚葉無意識的單手撐着額頭,左眼陷入了手掌投射出的陰影當中,一言不發的垂着眼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茨木童子也沒有打擾她,面前的苦丁茶早已換成了咖啡,銀質的小勺輕輕攪動着咖啡,放下勺子優雅的端起杯子輕抿一口,方纔還高貴恬靜的臉龐再度皺成一顆包子。人類真是奇怪的生物,明明是這麼苦的東西,這麼還會有人喜歡喝呢?茨木童子嚥下咖啡,任口腔裡苦澀的味道刺激着味蕾。最奇怪的其實是自己吧,明明就不喜歡苦的東西,卻還是一次次的嘗試着這種討厭的味道。

柚葉纖長的食指滑倒自己的眼睛上,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點着額角,略顯冰冷的手指驅走了剛剛纏上來的一絲睡意。淡漠的看着僅剩的幾隻小小的妖怪從窗外走過,心裡泛起一絲莫名的悲涼。時間是世間最無情之物,無論是多麼風華絕代驚才絕豔的人物都會老去,湮沒在歷史的塵埃當中,無論是多麼繁華富饒強盛無比的時代都會逝去,消失在記憶的角落裡。

柚葉擡起頭面無表情的直視着茨木童子,凌厲的金色眼瞳裡不帶一絲猶豫,利劍一般的氣勢毫不掩飾的散發出來,將同樣陷入沉思的茨木童子拉了回來。茨木童子驚訝的看着柚葉,對她這樣反覆無常的舉動實在難以應付。也許是看出了柚葉嚴肅的神態,微微低下頭淺笑出聲,整個人就像是放下了一塊壓在身上的巨石一般鬆了口氣。她平視着柚葉,臉上難得的露出了溫柔的神色,笑着說:“我還以爲你準備一直這樣掩飾下去呢?”

柚葉不爲所動的看着茨木童子,鋒利如刀鋒一般的眼神似乎是想要看透眼前這個妖怪的靈魂一般。茨木童子平靜的對上她的視線,眼睛裡掠過一抹懷念。柚葉輕輕的開口說道:“茨木,告訴我,你透過我看到的人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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