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陽宮前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速度比從宗陽宮前逃開的百姓們自發散播的速度還快。
畢竟他們從宗陽宮前逃開後,出於好奇,還是就近在中瓦子和太平坊駐足,想知道進一步的消息。
而朝廷這邊有所決斷之後,立即通過各廂、坊派出大量的街子、坊丁散佈了消息。
消息說,宗陽宮前的騷亂,是因爲金國俘虜行至御前時圖謀不軌。
天子本欲赦免他們的死罪,因爲他們獻俘禮時作亂,故而下旨將他們全部斬首了。
接着,便又傳出一個更加叫人振奮的消息,爲慶祝靈壁大捷,開放賭禁三天。
這個喜訊,馬上轉移了臨安百姓的注意力。
宋人喜歡娛樂,娛樂業也是各朝各代中最發達的,那怎麼可能少了賭呢?
不僅男人喜歡,女人也喜歡,李清照就是個賭鬼,賭術還挺高明。
當然,大部分的人不是那種傾家蕩產的賭,而是小賭怡情,搖個骰子打個牌,有個賭注更有興致。
但禁賭是禁止一切有彩頭的賭博,所以那些真正有賭性的人,都是通過地下賭坊來賭博。
平常人家親友之間想打個牌加點籌碼,那也是違法的。
但是在開禁期間,那就完全沒問題了。
宗陽宮前的屍體被迅速運走了,街道也被清洗的乾乾淨淨。
感謝秦長腳,他家門前這段御街,全用了大塊的平整條石,砌得平整光潔,沖刷起來還挺方便。
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城中處處彩燈,人間宛如變成了天堂。
最熱鬧的地方就是臨安的各處瓦子、運河兩岸,還有宗陽宮上下。
宗陽宮這裡變成了夜晚時的繁華之地,是因爲今晚天子與民同樂,要在宗陽宮上灑金錢雨。
皇帝發大紅包啊,哪怕只搶到一文,那也吉利啊。
誰真指着撿到皇帝扔下來的幾文錢發財啊,不都是因爲它稀罕,討個彩頭嗎?
爲了避免發生擁擠踩踏,府尹喬貞嚴格限制只許婦人、孩子可以去宮前接金錢雨。
因此,陪着妻兒來此的男人就都成了“啦啦隊”,站在警戒線之外。
宮城之下,全是穿着綵衣新衣,猶如過年一般快樂的婦女兒童。
皇帝的黃羅傘蓋忽然出現在了城頭,無數百姓立即紛紛下拜。
趙瑗站在黃羅傘蓋下,入目就是點點的燈火,密密的人羣,一派興旺氣氛。
小駱退後半步,輕輕架着他受傷一側的肋下,扶住了官家。
一斗鋥新的銅錢擡到了趙瑗面前,另一名太監連忙掬起一捧,送到趙瑗面前。
趙瑗抓過一把,吸了口氣,向前揚了出去。
這一把錢也不過二十多文,在城下城下的燈光裡,翻轉出一道道黃燦燦的光芒。
然後,城上的皇親國戚、文武大臣,就從三個錢鬥裡抓出一把把的錢,一把把地揚了出去。
漫天金錢雨,落地叮咚,清脆悅耳。
婦人和兒童歡呼着搶上前去。
他們的丈夫、父親,則在警戒線外跳着腳地高呼起來。
還有聲嘶力竭地在那遙控指揮的:“那邊,那邊多啊!揣懷裡,從領口揣啊,笨啊兒子!”
覺得自己妻兒笨拙的,就捶胸頓足起來,惹得城上城下一片歡笑。
趙瑗身上還在隱隱作疼,但他由衷的感到開心。
這等歡樂場面,正是他之所願。
“官家,這裡交給臣等吧。”
沈該和晉王湊到趙瑗面前,低聲勸說他。
趙瑗點點頭:“黃羅傘蓋,半個時辰後再撤。”
說罷,他便由小駱攙着,返身離開了城牆口。
一到城下百姓難以望及處,幾名太監便迅速上前,把皇帝扶上了御輦。
趙瑗招招手,晉王趙璩忙湊上一步,趙瑗低聲道:“璩哥兒,那個言甚,就安置在宗陽宮裡吧。”
趙璩點點頭,目送御輦離開,又把新任殿前司都指揮木恩喚到了面前。
木恩已經正式調離皇城司,遷升殿前司都指揮使一職。
現在言甚身份不明,還需請出當初在東京汴梁時的一些老臣子,對他進行考量。
即便證明了他的身份,但他明顯參與了金人策劃的篡位謀反陰謀。
哪怕他是身不由己,也不可能如正常迎回的前皇太子一般禮遇了。
眼下他身份敏感,尤其需要嚴加控制,所以趙璩把此事交給打理皇城司多年的木恩,如此方覺萬無一失。
皇帝受傷的消息是被嚴密控制的,知情者都被下了最高級別的封口令,後宮裡邊也只有皇后娘娘一人知情。
明知丈夫內腑受傷,還要強撐着給今日大典做一個圓滿的結局,皇后擔憂不已。
等官家剛一回來,皇后便趕緊叫人把他擡上御榻,又讓早就候在偏殿的御醫再作診視。
隨後,煎好的藥也送了上來,皇后親自侍奉官家服藥。
“爹爹,爹爹,咦,爹爹你生病了嗎?”
小公主趙寧兒跑進趙瑗的寢宮,剛一進來就嗅到一股藥味兒,忍不住跑到趙瑗面前擔憂地問道。
“寧兒啊,這麼晚你還不睡!”
趙瑗把藥碗交給皇后,颳了一下趙寧兒的鼻子,寵溺地笑道:“爹爹沒事,只是偶感了風寒。”
大宋皇室裡,但凡沒有外臣在場,稱呼也如尋常人家一般。
趙寧兒道:“那爹爹多喝熱湯,發發汗就好了。”
“知道啦。”
趙瑗被逗笑了,宮娥取過軟枕,墊在趙瑗背後,趙瑗道:“這麼晚不睡,怎麼這麼精神?”
“人家身子骨兒不那麼弱了嘛。”
趙寧兒眼睛亮晶晶的,小嘴叭叭起來。
那模樣,和許多尋常人家的孩子忽然遇到了什麼新奇有趣的事情,迫不及待地要告訴父母一樣:
“爹爹,今天你在宗陽宮上檢閱三軍,寧兒就在城下看着呢。爹爹,你不知道,那些金國俘虜作亂的時候,人家一下子就從高竿上摔下來了,是子嶽將軍救了女兒呢……”
“子嶽……”
趙瑗愣了一下,纔想起是在說楊沅,不禁好笑道:“不要沒大沒小的,那是你鹿溪姑姑的丈夫,你不叫姑夫,也該稱爲郡公才禮貌。”
趙寧兒吐吐舌尖,忸怩道:“人家覺得子嶽將軍聽着威風嘛。哎呀,爹爹你別打岔,人家還沒說完呢。”
趙寧兒眉飛色舞地把楊沅如何踏在人肩膀上,飛奔到她面前,在她摔下高竿的剎那,將她接在懷裡,又如何護着她跑到安全地方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趙瑗和皇后聽女兒像說書一般賣弄,倒也爲之一時心驚,一時歡喜。
不吐不快的小公主終於說完了,見父親微露疲態,便不好意思地道:“爹爹,孃親,那女兒去睡覺啦,你們也早點歇息。”
望着女兒離開的背影,趙瑗與皇后不禁搖頭失笑。
皇后揮揮手,讓左右退下,這才上前扶着趙瑗,撤開軟枕讓他躺下,低聲道:“夫君,聽說欽宗皇太子諶回了大宋?”
“現在,他的身份還無法確定。等過兩日,邀一些老臣,到太皇太后面前,大家一起分辨一下。”
皇后想了一想,握住趙瑗的手,他的指尖有點涼。
皇后低聲道:“今日官家遇刺,那人可是主謀之一?”
趙瑗明白她的意思,閉着眼睛沉默片刻,緩緩道:“若他是真的,他本是皇太子,且已臨危監國,如今卻蹉跎北國三十載,吃的苦、受的罪,也夠多了。”
趙瑗睜開眼睛,向皇后微笑道:“養起來就是。”
……
皇帝受傷,便只能由趙璩出來主持大局,晉王很晚纔回到王府。
直到此時,趙璩才知道他新納的兩個北國佳人出了事。
扶光中了毒,因爲搶救及時,且下毒的寒酥手中還有毒藥,那本就是金人爲趙璩準備的。
太醫看了毒藥,能夠及時對症下藥,竟爾把扶光救活過來,只是餘毒未清,尚在昏迷當中。
倒是胸口被紮了兩簪的寒酥已經清醒,也把事情對王妃說了個明白。
王妃聽她說明經過,幾乎嚇個半死。
趙璩一回來,王妃就把事情源源本本對他說了一遍,把趙璩聽的也是後怕不已。
“她們現在哪裡?”
“妾身把她們關進柴房了,只等大王回來發落!”
那女人可是要毒死她男人,哪怕王妃再如何仁厚,也是恨極了她們。
趙璩趕到柴房,就見扶光和寒酥被拋在柴草之上,下面無鋪,上面無蓋,容色慘淡,星眸無光。
看見趙璩,寒酥掙扎着想要坐起來,奈何身上無力,身下也無力着力,根本起不來,只好悲悲切切地喚道:“大王……”
趙璩一瞧她花容慘淡,脣色發白,登時心就軟了。
那悲悲切切、哀哀婉婉、幽幽怨怨的小模樣兒,看的趙璩心都要化了。
他關切地撲上前去,一把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又看看旁邊昏迷不醒的扶光,忍不住問道:“寒酥,你怎麼樣了?”
“咳!”
王妃一聲咳嗽,趙璩猛地驚醒過來,恨恨地鬆開寒酥的手:“你們……你們竟要毒殺於孤?”
“是,奴奴該死!”
寒酥垂淚:“金人抓了奴奴全家,以父母親人性命相逼,迫奴奴來宋,討大王歡心,伺機下毒。”
寒酥眼淚汪汪地道:“奴奴感念大王的寵愛,哪怕自己死了,也不捨得傷大王分毫。
可,父母家人又何罪之有?一旦知道奴奴抗命,金人必然殺我家人,因此……”
寒酥輕輕握住趙璩的手,幽幽地道:“奴奴要保家人,又不忍傷害大王,因而纔想殺死知情的扶光,把真相稟明大王,然後再自殺謝罪。誰知她……”
寒酥看了扶光一眼,對趙璩悽然一笑:“大王風采,令人一見心折。大王憐花惜玉的柔情,更是奴奴與扶光從不曾經歷過的。”
她垂下頭,輕聲地道:“大王可是奴奴唯一的男人呢,奴奴不想傷害大王,誰知扶光竟與奴奴一般心思,她也想殺了我,既保大王又保家人,我……我們倆還真是兩個傻女人,蠢的可笑……”
“這怎麼能叫蠢呢,我不許你這麼說自己。”趙璩的脣角瘋狂地上揚,快要壓不住了。
他再次握住寒酥冰涼的小手:“你的心意,孤都明白了,你……”
“咳!”王妃又咳了一聲,臉都要黑了。
趙璩假裝沒聽見:“你……你也不要責怪王妃,王妃溫良如懿,賢淑含真,恭儉養身,柔嘉濟美,是世間無雙的好女子,她也是因爲你們意圖對孤不利,擔心後怕,纔對你們略施小懲。”
趙璩回首道:“來人,把寒酥和扶光送回房間,好生照料。”
趁着家人去準備擡板,趙璩又對寒酥道:“你們好生將養身子,你們的苦衷,孤已知道了,孤定會想個兩全之策,成全你們的貞、孝之心。”
“大王……”
寒酥抓着趙璩的手,緊緊貼在自己沒有受傷的一側胸口,淚眼迷離:“大王,你真好。寒酥……便爲大王粉身碎骨,也無怨無悔。”
“奴……奴奴也是……”
不知幾時,扶光也醒了,艱難地說出一句話來,滿眼柔情地睇着趙璩。
趙璩伸出另一隻手,把扶光的柔荑也握住了,滿腹豪情,油然而生。
曲王妃的腳趾開始發癢,她恨不得一腳把趙璩踹趴在柴垛上。
不過從小受到的良好教育,不允許她發飆做潑婦。
“好生照料她們啊,每房撥四個宮娥看護。”
趙璩待二女被扶上擡板,送回房間時,依依不捨地囑咐着。
等二女被擡走,曲王妃終忍不住道:“夫君,不管怎樣,她們終是爲了殺你而來,她們的家人都還做爲人質在金人掌握之中,你不處治她們也就罷了,還……”
趙璩一把握住曲氏的手,溫柔地笑道:“我就知道,你這麼溫柔善良,怎麼捨得懲罰她們,她們……也是悲苦可憐吶。”
趙璩拉着曲氏的手,雙雙走出柴房。
趙璩溫柔款款地道:“你看,她們被金人相逼,想要害我,卻被你的寬容、我的憐愛所感化,寧可一死,也不加害我們夫妻。這要是我對她們棄之不顧,會天打雷劈的。”
王妃又氣又笑,實在拿這個情種沒有辦法,只好鬆了口氣,勸說道:“大王身邊已經美妾如雲,以後還是收收心思吧。
人家知道大王這個毛病,以後再以美色針對的話,大王萬一有個好歹,你叫妾身怎生是好。”
“王妃此言差矣!”
趙璩挽着曲氏的手緩緩走去:“你看,有人以美色害我,她們想着有一個溫柔寬厚的主母,一個憐愛她們的大王,便不捨得傷咱們分毫。
如果本王不好色了,他們以家丁僕從其他身份接近本王,那你男人不就真的完了麼?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