駟馬輕車,百餘名騎卒,一路到了定軍山下。
依託着這支駐軍,山下的小鎮十分的興旺。
商賈、兵丁、江湖客、揹簍客、挑夫、馬販,比比皆是。
只不過商業上,此地的發展比較畸形。
像錢莊、銀行、頭面店、胭脂行一類的地方是沒有的。
倒是酒樓、茶肆、青樓,乃至在臨安城絕對不可能公開見到的賭坊,這裡都明目張膽地掛着幡子。
賭徒們大呼小叫的聲音,煙女子沿街拋送的媚眼兒,把一種由慾望和野蠻織就的畸形繁榮呈現了出來。
定軍山下,駐軍已經派出人來迎接欽差上山。
但,諸將不曾遠迎,比起楊政的降階相迎,形成了鮮明對比,也把定軍山駐軍將領們的微妙心態表露無疑了。
陳涿光見了,心中便有不悅之感。
就算裘皮兒真是楊太尉殺的又如何?
你們都是楊太尉的兵,這是給誰甩臉子看呢?
這些驕兵悍將,看來對太尉早有不恭之心了。
從這個角度來看,太尉想收拾他們,也在情理之中了。
他卻不想想,在大宋朝廷眼中,西軍三帥臣又何嘗不是如定軍山諸將一般囂張。
陳涿光悄悄看了眼楊沅,本以爲楊沅會爲之震怒。
畢竟,年紀輕輕,就成爲一方封疆大吏,楊沅應該心高氣傲,容不得人輕鄙纔對。
但一眼望去,卻見楊沅氣定神閒。
陳涿光微微一訝,旋即暗生欽佩,難怪此人如此年輕便成了紫袍的官兒,這心性着實少有人及。
定軍山諸將領是否親迎,是否執禮甚恭,楊沅是真不在乎。
蕞爾小事罷了,他真正關心的還是大宋的軍國大計、長策大略。
此來,他不是爲了繼續在臨安的角色,充當一個什麼破案如神的大清官,而是要如何利用好裘皮兒之死,破壞楊政靠向利西吳家的計劃。
定軍山諸將的些許冷遇,他怎麼會放在心上。
直到穿過一道道官兵把守的軍營大門,到了駐軍營地,才見一員員將領肅立在轅門之外。
楊沅和陳涿光相繼下了車,楊壽頂盔掛甲,緊跟在楊沅身側,左顧右盼,目光炯炯。
因爲他智商的缺陷,再加上楊政對這個孫兒既憐惜又寵愛,所以從不捨得叫他做什麼。
殊不知楊壽智商固然有缺陷,卻也能感覺得出別人對他的態度。
他知道人家都覺得他傻,不願意讓他做任何事,也是因爲他傻。
而楊沅能讓他親兵隊長,這讓楊壽格外歡喜,他覺得自己也是有用的。
所以,他一定要做好這個侍衛長,絕不能辦砸了差使,真的證明--他傻。
楊沅和陳涿光一下車,定軍山駐將便擁上前來。
衆將領中間,簇擁着一個美婦。
美婦身上套了一件素青色的褙子,嫋娜的腰肢間束了一條帶孝的縞帶。
一頭黑亮潤澤的挑心牡丹髻上,插了一支長白玉簪子,額上也繫了一條孝帶。
因爲正在孝期,身上沒有什麼珠玉鈿的裝飾,臉上也沒有施過脂粉。
那一張清水臉蛋兒瑩潤嫩白,雖然因爲已是三旬婦人,肌膚不似少女一般緊繃,卻因而有了一種鬆馳、嫵媚的雍容。
陳涿光跟上一步,急急小聲道:“她是裘皮兒的遺孀,徐夫人。”
楊沅聽在耳中,未作表示,再走上兩步,徐夫人臉含悲慼,向楊沅一睇,便盈盈拜了下去。
“未亡人徐氏,見過楊撫帥。”
“夫人快快請起。”
楊沅虛扶了一把,柔聲道:“裘將軍不幸過世,這亦是國家之大不幸。夫人還請節哀順變。”
徐氏眼睛溼潤了,幽幽地道:“拙夫驟逢不幸,還請撫帥爲我裘家主持公道。”
“娘,我爹已經死了,這就叫人走茶涼。他們官官相護,怎肯爲我爹主持公道,你拜他做什麼。”
隨着聲音,一個戴全孝的年輕人怒氣衝衝地走了過來。
他仇恨地瞪了楊沅一眼,大聲道:“娘,這位欽差是楊太尉的族弟呢,你能指望他主持什麼公道?”
陳涿光臉色一沉,森然道:“裘定軍,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你想說裘將軍之死,和太尉有什麼關係?”
裘皮兒的長子裘定軍冷笑道:“我不知道啊,但流言四起,我身爲人子,總不能當聽不見吧?
朝廷爲什麼派人來?還不是因爲信不過太尉查辦,朝廷派人來了,卻是楊太尉的族弟,你讓我如何相信他能爲先父主持公道。”
“你好大膽!把他給我拿下。”
“拿吧拿吧,是不是殺了我,才正合你們心意?”
定軍山諸將連忙一擁而上,其中一個統領攔在裘定軍前面,向楊沅陪笑道:“裘將軍離奇暴斃,裘公子悲傷於父親之逝,情緒激動了些,撫帥莫怪。”
其他幾員將領也都攔在前面,七嘴八舌替裘家大公子裘定軍解釋。
可是明明此時發生衝突的是陳涿光和裘定軍,他們卻絕口不提陳涿光一句,彷彿根本沒看見他似的。
楊沅心中一哼,徐夫人扮可憐,裘公子扮愣頭青,其餘諸將負責控制火候……
因爲裘定軍的離奇死亡,定軍山諸將,果然對楊太尉失去信任了。
楊沅清咳一聲,凜然道:“裘公子,吾爲楊太尉族弟不假,但更是大宋之臣。
今,楊某奉聖諭來此,調查裘將軍一案,自然要秉公而斷!事情真相如何,務必得有真憑實據,叫人心服口服方纔結案,你大可不必爲此擔心。”
裘定軍是個十九歲的年輕人,但徐氏應該是很年輕就生下了他,此時也就三十出頭的年紀,加上保養得宜,倒像裘定軍的大姐姐一般。
聽楊沅這麼一說,徐氏舉袖拭了拭腮邊清淚,便再度拜了一下:“懇請撫帥,爲我家將軍主持公道。”
這一次,她是雙膝跪倒,行了大禮。
那些將軍齊刷刷單膝跪地,抱拳施以軍禮,齊聲道:“請楊撫帥爲我家將軍主持公道。”
只有負責唱黑臉的裘定軍,依舊直挺挺地站在那兒,一臉的悲憤。
楊沅與陳涿光迅速對了個眼神兒,上前兩步,雙手虛扶,朗聲道:“此案,楊某一定查個清清楚楚,不管涉及到誰,絕不包庇。諸位,快快請起。”
經過了轅門這麼一出,方纔最先攔上來的那位將軍忙道:“楊撫帥請進,咱們營中說話。”
這人面皮白淨,有點儒將風範,身着一身武服,又透出幾分彪悍之氣,乃是定軍山中軍統領賀金勳,裘皮兒的左膀右臂,結拜兄弟。
陳涿光被人完全無視,卻也無可奈何,隨着楊沅一起進了轅門,到了裘皮兒的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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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帥府也是前衙後宅的模式,前邊是裘皮兒署理軍伍之事的所在,後宅便是家眷生活之地。
衆將領把楊沅迎進帥府,上首兩張椅子又分主客,徐夫人請楊沅在客位座了,自己坐在主位上作陪。
一衆將領分坐於左右椅上,徐夫人幽聲道:“因爲我家將軍死的蹊蹺,所以事發已近兩月,始終停柩不曾入殮。
撫帥此來,山高路遠,十分的辛苦,照理來說,該當盛情款待纔是。只是因爲將軍後事尚未料理,不好大操大半的,只在二堂略備薄酒款待,還祈撫帥莫要見怪。”
“楊某與陳書記此來,是爲了查清此案以公示天下,本就無需如此的。只是不知,將軍事發之地,如今可還保存着?”
徐夫人幽幽點頭:“事發之地,自出事之後就立即封閉了,再無人打開過。”
“甚好!”
楊沅聽了心中一喜,雖說他有利用這件事做些文章的想法,可這案子總是要查一查的。
如果什麼都沒得查了,他也就不好做文章了。
楊沅便道:“既如此,可否請夫人引楊某去一觀究竟?”
賀金勳一聽,忙道:“撫帥遠來,此時又已到了飯時,哪有粗陋的飯菜都不準備的道理。案子一定要查,可也不差在這一時半刻,撫帥還是先用過飯食,才請我家嫂嫂說明經過吧。”
“這……也好。”
楊沅答應下來,徐夫人便起身引楊沅往二堂去。
二堂裡果然備了酒水菜餚,說是簡陋,其實也極豐盛,只因大家不好杯籌交錯互相勸酒,所以過程略顯冷清。
由於裘皮兒之死是徐夫人第一個發現,因此她也沒有迴避,便陪楊沅一起用了午餐,並在席間將丈夫之死的發現過程,對楊沅說了一遍。
徐夫人說她見丈夫久不歸宿,便去書房探視,到了那裡,發現丈夫伏於几案之上,似乎勞累過度,已經睡着了,便上前想推醒他,喚他去臥房歇息。
結果一推之間,裘皮兒撲在地上,這才發現他早已氣絕,慌得她大喊大叫,將韓金勳等武將都喊了來。
韓金勳臉色凝重地接口道:“我大哥身上無傷,臉色毫無異狀,猶如暴病而死。但,經過我們仔細檢查……”
韓統領擡手摸了摸自己後腦位置,沉聲道:“裘大哥是被人以鶴喙手法,重擊後腦位置,使其當場死亡的。裘大哥後腦之骨,已經碎了。”
陳涿光一聽大驚失色,怒道:“你們呈報太尉這邊的消息,不是說他身上無傷,體內無毒,暴斃而死,死因不詳麼?”
韓金勳淡然道:“裘大哥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殺害了,且毫無反抗,還能容人走到自己背後而不生疑,必是熟識之人下手。
他的真正死因,在朝廷派出勘察此案的專員之前,我們又怎敢聲張呢?”
陳涿光冷聲道:“裘皮兒是在他自己的後宅書房裡被殺的,如果是熟識之人,也該是他身邊親近之人,太尉何來嫌疑?”
徐夫人幽幽地道:“當晚,將軍之所以遲遲不曾歸宿,正是因爲突然接到太尉派人送來的一封密信。”
楊沅忍不住問道:“那封密信何在?”
徐夫人眸波微微閃爍了一下,哀聲道:“蹊蹺之處就是,將軍暴斃當場,那封密信卻不翼而飛了。”
陳涿光聽到這裡,臉色顯得異常難看。
做爲楊政的親信,他當然知道,太尉確實給裘皮兒寫過一封密信,而且那封信就是他寫的。
那封信是勸說裘皮兒接受安排,歸順吳家軍的。
因此,這封信不宜讓楊沅這位欽差大臣看到,哪怕楊沅成了楊太尉的族弟。
只是,這封信不翼而飛,固然讓他鬆了口氣,卻又感覺更加難以辯白了。
楊沅已經酒足飯飽,便要求去現場看看。
於是,徐夫人便帶了楊沅和陳涿光,在諸位將軍陪同下到了後宅。
出事的那處書房,在事發後就用木板封了門窗,此時當着楊沅的面拆下釘在門上的木板,打開了門。
書房中的一切,還保持着當日的情形,只是桌椅上如今都有一層薄薄的灰塵。
瓶中的兒已經枯萎,桌上掀開着蓋兒的茶盞已經乾涸成了一層茶垢,几案旁邊,倒着一張椅子。
想必,當初裘皮兒就是坐在這上面,被徐夫人推了一把,倒在地上的。
楊沅默默地觀察了一番書房中的景象,這才慢慢走進去。
徐夫人因爲目睹了這一幕,似乎又想起了丈夫去世的那一刻,忍不住眼中漾起了淚兒,遲疑着不肯邁步進去。
韓金勳低聲喚了一句“嫂嫂”,她才振作起來,深吸一口氣,慢慢走進門去。
陳涿光依舊被人無視、排擠在一邊,他也不惱,跟着衆人走進書房的時候,他擡手扶了一下袖子。
就這麼一個不經意的動作,他袖中一封書信,便飛快地滑進了一隻落地大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