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黑子,哪兒去?”
守營的宋軍看到寇黑衣騎着馬,正要輕馳下山,便揚手向他打個招呼。
“哦,我去買兩罈好酒。”
“哈,你倒是好酒量,前兩日不是剛買了兩壇。”
“朋友多,沒辦法。”寇黑衣淡定地笑着,向他揮了揮手,策馬出了營門。
那逍遙之態,彷彿真是信馬游繮,山下一遊。
沒多久,山下那間生意甚好的老酒館掌櫃的秦方澤,忽然牽出一頭大騾子,把坐褥鋪到騾背上,跨上大騾子,也揚長而去。
店裡的酒客看到老秦離開了,但是誰也沒有多想。
山上,被秦方澤送到寇黑衣手上,換了宋軍衣衫決死一戰的西夏普通秘諜,成了一羣棄子,沒人在意他們的死活。
……
戰事已經結束了,西夏間諜們情知敗的結局是什麼,因此拼死一搏,十分悍勇。
但,能被楊沅和陳涿光帶做侍衛的,何嘗不是百中選一的勇士。
在這些大人物面前,他們連名字也不配有,但是作爲一個個體,誰不是以一當十的英雄。
更何況,楊沅和楊壽一旦加入戰團,更是悍勇無匹。
尤其是楊壽,他那天生神力,他那香瓜大的鐵錘,他那大開大闔的招式,殺人效率數倍於楊沅。
待塵埃落定,遍地死屍,但凡被楊壽擊殺的,除非是腦袋中了一錘,否則看起來倒是最不血腥。
因爲,不見血。
哪怕這人的胸骨、內臟,已經一團糜爛。
韓金勳、何錦雲、何鄆生提着刀站在一邊,看着楊沅和陳涿光的侍衛檢查現場。
他們把死屍拖到左邊,活口拖到右邊,半死不活眼看活不成的就補一刀也拖到左邊。
韓金勳三人的腦瓜子還是嗡嗡的,他們不清楚這究竟是發生了什麼。
軍中郎中正給掌書記陳涿光包紮着傷口。
斷臂處灑了一葫蘆金瘡藥,用繃帶纏得厚厚一團,方纔止住了流血。
失血過多的陳書記趴在書房的軟榻上,呻吟地道:“還……還有背上、肋下。”
軍郎中溫言道:“陳書記放心,背上的瓷器,小人已經拔下來了,肋下的傷口,小人也敷了藥,都包紮過了。”
“哦……,是嘛……,還……還有腳趾……”
軍郎中心中一奇,臂傷是被刀砍的,後背和肋下是被瓷器割傷扎傷的,這腳趾……
軍郎中趕緊讓自己的小徒弟脫了陳涿光的靴子。
陳涿光氣若游絲:“另……另一隻腳……”
小徒弟趕緊又脫了他的另一隻官靴,脫靴時便痛得陳書記一陣呻吟。
“嘶~”,軍郎中倒抽一口冷氣。
陳涿光的小腳趾一團糜爛,只稍作檢查,軍郎中便一臉凝重地道:“小趾骨都稀碎了,切了吧?”
徐夫人和裘定軍在一旁坐立不安。
方纔徐夫人就想帶着兒子藉故離開了,但現在局勢不明,敵我難辨,楊沅唯恐他們母子出事,哪肯讓他們走。
徐夫人又擔心態度太過堅決,會讓楊沅起了疑心,只好留在了書房。
只是,她也清楚,捱得一時,真相也終會大白。
只要楊沅向各方一對口供。
楊沅果然開始對口供了。
他剛纔也看到韓金勳三人與山上“宋軍”交手的場面了。
那些宋軍,並不是他們的侍衛。
而且,此時韓金勳三人一臉的困惑,惘然,這顯然不像是策劃了這一切的人該有的表現。
韓金勳把他們在膳堂等候楊沅赴宴,裘定軍派人率兵趕來,以楊沅這位欽差名義將他們拿下的前後經過一一講了出來。
“裘將軍之死,真相未明。”
楊沅斷然道:“本官更不曾讓人去抓捕幾位將軍。”
他看了看三人臉色:“你們確認,那帶兵抓捕你們的人,是裘少將軍的人?”
韓金勳沉聲道:“末將確認!他是裘定軍的親信,在帥府任職十將。”
這時候,他也隱隱約約品出滋味了。
楊沅緩緩轉過身,看向書房之中。
“徐夫人,少將軍,請出來一見。”
裘定軍身子一顫,兇狠的目光忽然看向因爲失血過多,臉色慘白,但還掙扎着不肯睡去的陳涿光。
他在想,抓了這位楊政的心腹,是不是有機會以其爲人質逃脫生天。
但,他的手腕忽然就被徐夫人抓住了。
徐夫人向他緩緩搖了搖頭,然後挺起胸膛,向書房外走去。
剛剛經過一場大戰,現場還瀰漫着血腥味兒。
身着縞素的徐夫人少了幾分平素的溫柔恬淡,悽悽婉婉,玉臉上,有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
何錦雲顫聲道:“大嫂,這件事,你怎麼說?”
徐夫人冷笑一聲,輕蔑地睨了他一眼,道:“說什麼?不過是成者王侯敗者賊罷了。”
說着,她往左右那些死屍和傷者處掃了幾眼,沒有發現“衣黑子”的身影。徐夫人心道,那小冤家倒是機靈。
一時間,她又是難過,又是欣慰。
難過的是,多少的海誓山盟,在這樣的時候,那小冤家終究是舍下了她,自己逃了。
欣慰的是,他終於逃出去了。
何錦雲被徐夫人這句話噎的一窒,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何鄆生怒道:“我們追隨裘大哥多年,爲他鞍前馬後,對他忠心耿耿,大嫂你爲何要陷害我們?”
徐夫人很光棍地道:“因爲,我想讓我兒子,坐上統制之位啊。”
韓金勳一愣,澀然道:“大嫂你可知,我們幾兄弟,昨日還曾一起商量,要擁戴定軍侄兒做統制!”
徐夫人看向韓金勳,清澈的杏眸定定地盯着韓金勳的眼睛。
“裘大哥做統制,和定軍侄兒做統制,那結果,能一樣嗎?”
~~
“……”
“你們死了,這一將人馬還在,會有一些年輕的將領再起來。到那時,我兒定軍,又是一個裘大哥。所以,本夫人想要你們去死,明白了麼?”
徐夫人扭頭看了裘定軍一眼,冷哼道:“可惜,我這兒子,終究是個不成器的。
他爹是一軍統制,他卻胸無大志,日日耽於嬉戲,手下無一將、無一卒,無一可用之人。
還是我這做孃的,這些年來施恩籠絡了一些人,肯爲我裘家出生入死。只可惜,徐薇凝終究是個婦道人家,難成大事……”
裘定軍大吃一驚,這……孃親這是把所有的罪責全攬到她身上去了?
娘把我說的一無是處,是爲了摘清我。
一時間裘定軍激動的渾身發抖,可辯駁的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說出來了,不過是多一個人擔罪,母親是摘不清了。
如果可以保全我,或許……
裘定軍心中萌生了一線希望。
韓金勳冷冷地道:“嫂夫人,帶人去抓我們的,是定軍侄兒招攬的羌蕃漢子衣黑子。嫂夫人現在想說,定軍侄兒只是任你這當孃的擺佈,他並未參與謀劃,未曾通過他出動一兵一卒?”
徐夫人嘆息道:“我倒希望他有,至少可以證明,我兒是個可造之材。”
楊沅道:“那個衣黑子,是死是活?”
韓金勳這時已經知道楊沅這個欽差也被利用了。
現在這局面,還得有賴楊沅主持。
他雖是受害者,但也不方便對呼嫂呼侄的主將家眷進行處治。
韓金勳抱拳道:“楊撫帥,方纔末將就看過了,死傷者中並無其人。
那人身手高明,末將曾見過他在校場演武,一口刀十分了得。
當是他見勢不對,仗着一身本事自行逃了。”
衣黑子?
楊沅皺了皺眉,方纔和那“虯髥客”交手時,他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只是猝然遇襲,無暇多想。
這時聽到“衣黑子”,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更加濃烈了。
楊沅想了一想,說道:“三位將軍,馬上對這些死傷的將校,確認一下他們的準確身份。”
楊沅吩咐時,就用眼角餘光盯着徐夫人的反應。
但徐夫人冷笑連連,餘此並無變化。
事實上,徐夫人也不知道寇黑衣是西夏人。
她和小情郎商議的就是除掉這班桀驁老將,扶她兒子做真正的定軍山主人。
至於寇黑衣安排進來的這些“軍卒”,她以爲就是中軍裡被小情郎發展起來的一羣心腹。
寇黑衣說他有一班可以同生共死的兄弟可用,她自然也就信了,難道還會把這些人喚到面前一一過問麼?
韓金勳在事發後,就已派人去召喚自己的人馬,直接包圍了帥府。
而直屬裘皮兒的帥府人馬,主帥去世,夫人和公子可是沒有這個權力調動的。
所以此時帥府已在韓金勳的控制之下。
只不過,帥府之人,所有要員都集中於這個院落,而這個院落被楊壽的人控制着。
楊壽自己更是拎着血哧呼啦的一口大錘,就站在了院門口。
楊沅不點頭,誰也別想進來,誰也別想出去。
楊沅是最擅長打爛仗,混水摸魚的,但他現在卻感覺自己腦子有點不夠用了。
徐夫人如此謀劃,是爲了讓她兒子接他爹的班。
那麼,孩子他爹,究竟是誰殺的?
還有啊,你們這羣井底之蛙,在這定軍山上搞什麼武將宅鬥啊。
不就是一軍之統制嘛,值當的嘛。
我可是在爲朝廷謀劃整個西軍呢,你們給我送點理由成不成啊,哪怕它牽強那麼一點點……
楊沅一邊等韓統領查明現場這些人身份,一邊胡思亂想着。
這時候,身殘志堅、盡職盡責的陳涿光稍稍恢復了一些氣力。
他還掛念着太尉交付給他的任務,他挖的坑還沒有被人發現呢。
於是,他掙扎着叫人擡他出來,說他要與楊撫帥商量善後事宜。
經過門口那堆瓦礫瓷片碎木板時,“眼尖”的陳書記一聲驚呼:“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