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什麼是元老院統治廣東的阻力,索普看來除了自然因素便是社會環境了。
索普的眼光漫過前艙的諸人,康明斯和謝澎依舊在不知疲倦的討論。
廣東與海南不同:海南人口少,土地矛盾不尖銳,豪強地主和宗族勢力有限,在元老院的武力威懾下很容易屈服和改造。在廣東,可就沒這麼簡單了,光潮汕人、客家人和廣府人之間的歷史恩怨,料理起來就夠躊躇滿志準備走馬上任的劉主任喝一壺的了。
什麼歷史的車輪浩浩湯湯,直接碾壓,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他回憶着自己讀過的如何接受改造舊社會舊城市的資料,此時已近農曆八月十五,一輪圓月懸在天際,江灣裡停泊的船隻上燈火影影綽綽,遠遠的傳來笛子琵琶的曲聲,江風溼潤而清爽,江水潺潺,靜謐極了。
眺望西江北岸的肇慶城,背靠將軍嶺,面向西江。俯瞰江面。城牆周長2.8公里,通體包磚,雖然算不上什麼巍峨大城,然而角樓、雉堞、敵臺、月城……一應守禦設施齊全,當得起兵家要地,兩廣要衝的地位。索普用目測法大概看了下,城牆的高度大概有6米多。即使不用望遠鏡,也看得到城牆上修築有大小炮臺。
他看到城牆上有一座三層樓閣,頗爲壯觀,問道:“這是披雲樓麼?”
林銘趕緊道:“披雲樓在北門,這是魁星閣。”
索普點點頭,魁星閣上供奉的是魁星,不過從外貌上看得出這其實是一個軍事堡壘,上面炮眼箭孔密密麻麻。這些防禦措施也無什麼大用。難怪馬格爾尼覲見乾隆之後對大清就只剩下鄙夷了――要知道英國和大清的代差可比元老院和大明小得多了。
正在沉思,忽見林銘帶着人已經在船頭甲板上擺開了桌椅。他親自從個大食盒裡取出酒菜來布放。那股子殷勤麻利勁,彷彿是酒樓裡的夥計出身。不由得微微皺眉:這林百戶真是個精明能幹,八面玲瓏的角色!難怪他一個小小的百戶。芝麻綠豆一樣的官兒,靠着“錦衣衛”三個字就能在地面上如此吃得開!
想來這樣的人物將來在元老院治下一樣吃得開。混得轉……
“索老爺,今夜月正明,枯坐無聊,正好高要縣送來酒席,不如一同飲酒賞月。”林銘見他出艙,趕緊招呼道。
索普點頭:“如此甚好。”
席面上只有他們四人,酒席是縣令送來得,亦很豐盛。
“來來來。這是廣西來得桂林瑞露酒,在廣州可是很難喝到的……”林銘就要給他們斟酒,康明斯看了一眼索普,索普知道退伍軍人個個都能喝,不過這次屬於“執行任務”,喝酒屬於“犯紀律”。
“今天破例,算是放假一天。”索普笑道,“咱們喝幾杯,別喝醉就成。”
幾個人推杯把盞,索普雖然也斟了酒。卻只是淺嘗輒止。看着衆人飲酒賞月,聆聽着江面上其他船隻上傳來的絲竹悠揚之聲,幾個人誰也不說話。彷彿都已沉醉。
這時候風中卻隱隱約約的傳來了女子的哭聲,索普也不以爲意。自從到了這個時空對各種悽慘痛苦之事已經見慣不怪了,深知一時之仁換不來天下安泰,再者自己是來參謀旅行的,不是來搞慈善酒會的。
林銘放下酒杯,皺眉道:“好煞風景!”他要起身,“我去給看看,給幾個錢打發得遠一些……”
索普搖頭道:“不礙事,哭就哭罷。天下傷心人多得是,咱們如何管得過來?且喝酒就是。”
康明斯卻說道:“這個……聽聲音是個女人。黑燈瞎火的,莫不是被壞人欺負了?我們袖手旁觀不大好吧。”
索普笑了笑。道:“想不到你還是個憐香惜玉的。既然這麼說,咱們就去管一管這個閒事。”當下叫過個鏢師,命他去打聽下是什麼人在啼哭。
“若只是有難處,接濟她幾兩銀子就是。”索普吩咐道。
不一會鏢師就回來了,稟告道:“是個歌伎,聽口音是大約是南直那邊的。二年前被人納妾帶到這裡來得。今年家主死了便給趕了出來,流落到這裡在碼頭上自混賣唱維生。不合借了這邊花舫主的銀子,如今被逼迫不過,正在啼哭呢。”
“既然是欠了銀子,你問問有多少,幫她還了就是。”
鏢師笑了笑,似乎意猶未盡,林銘笑道:“這事不是銀子可以解決的。能在肇慶這大碼頭上開花舫的都是地面上的角色。我看圖得也不是這幾兩銀子,是要她的身子。”
“哦?還有這樣的門道?”索普皺眉。
“聽這位達官爺的話,這歌伎是自混的,沒有身契在**子手上。她在花舫上賣不賣身,什麼時候賣身,賣誰不賣誰,自己都能拿主意,得的錢財也是和**二一添作五。若是恩客給得體己,都可以自己藏着。”
說到這裡索普已經明白了,必然是這**子嫌從她身上賺到的錢不夠,要從合作改成兼併。他皺眉道:
“既如此,就幫她一把好了。”
林銘道:“要幫她不難,只是看幫到什麼地步了……”
康明斯不耐煩道:“老林,你就別藏藏掖掖了,說吧!”
林銘乾笑了幾聲:“若是隻是幫眼下,幫她出頭了了債便是。只是有了初一,必有十五,只要她還在這肇慶碼頭上混,遲早要落到人手裡去的。真要幫到底,就得幫她離開這裡,不拘哪裡有她的家人親戚,送去了安生……”
“這是做媒人還要**兒子。”索普笑道,“所以我說善心發不得。咱們事情多,哪顧得上這些。這樣吧,你再送她些盤纏,讓她另投他處去,剩下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是,首長見教的是。”林銘笑道,他心道這事光鏢師去大約是擺不平的,非得官面上的人出面才行,當下自告奮勇道:“此事還是得我來去。”
康明斯道:“我也跟着去瞧瞧。”
索普笑道:“你去瞧歸瞧,可別演武俠劇。”
兩人帶着個鏢師上得岸去,走不多遠便是一座不大的廟宇。看起來還有香火。林銘知道這種廟宇多有空房出租,人稱“僧店”。這在碼頭上賣唱“自混”的女子住在這裡倒也不足爲奇。
這僧院東院房舍十分低矮,院子東西南北都有小房,一間挨一間,依次排去足有十多間。多數房已沒了燈火,只有幾間還點着油燈,鬼火一樣閃爍着。鏢師示意了下,林銘才注意到南面偏西的一間小房門敞開着,門前丟着些包裹物件,房檐底下蹲着個人,影影綽綽是女的,哭泣聲正是從那裡傳來得。
他徐步踱了過去,俯下身子問道:“方纔是你在哭?”
“……”
女子的蠕動了一下,卻沒有言聲。林銘藉着月光看不清面目,只見她三十歲上下年紀,只是瞧不清面目,大致看得出人長得很周正,不由暗暗嘆息了一聲,又問:“你欠人家多少錢?”
“十五兩。”那女子起頭看了林銘一眼,嘆了一口氣,沒再吱聲。林銘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還要再問,房裡一個人冷笑道:“少聽她放屁!”隨着話音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走了出來,指着她道:“去年她借我七兩銀子置辦頭面衣服,算加三的利。到現在也沒還上。今年她生病又借了我八兩,連本帶息四十八兩六錢!”她好象撥算盤珠子,說得又脆又響唾沫四濺。
只聽那女子分辨道:“天理良心,我給你的那些首飾頭面,別說四十八量,就是四百八十兩都有……”
“你那幾件銀銅首飾,點個翠,幾錢一個銀子一個玩意!”
林銘知道這種花舫上**子給**放得債都是利滾利的閻王債,若要和她算細賬,那是永遠也算不清的。當下說道:“這銀子我替她還了。”
從袖子裡抽出一張德隆的票子甩到地上,說道:
“這是五十兩德隆的票子!她和你就此兩清。”
那鴇子趕緊趴在地上把票子撿了起來,湊着燈火一看果然是德隆的票子――這票子紙張特別,印得花紋更是古怪,市面上從來沒有假得,入手就知道是真得。她卻冷笑道:“你替他還,你也配!我告訴你,這小蹄子廣西來得曹大爺已經看上了,他願意出三……五百兩銀子包她。你拿五十兩出來就斷了我的財路?”
話是這麼說,票子卻攥在手裡一動不動。
林銘知道她是坐地起價,也懶得和她多囉嗦,當下從腰間拿出腰牌來一揚:“你覺得這個值多少銀子?”
**子還以爲是個什麼玉器佩件,瞪大了眼睛去看,月光下明明白白卻是個錦衣衛腰牌――她是大碼頭上風月場所的鴇兒,見多識廣,一見這腰牌就知道惹了麻煩。趕緊陪笑道:“爺說哪裡的話,爺這是無價之寶,奴婢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