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塵封往事(一)

米哈伊爾·索莫萊特自記事起總會做一個夢,夢見自己從滿是屍體的血水中爬出,目及之處皆是黑暗與死亡。

冰冷的水岸寒風呼嘯,沒有一點天光,他拖着垂死的軀體從血水中走向岸邊,死亡的氣息已經瀰漫了整片水域。

每次從夢中驚醒,他都會驚魂不定,被夢中恐怖的情景攝住心魄。

母親從小總對他說,不要被恐懼支配,恐懼是心底的惡魔,一旦任由滋長便會被其控制。

他的母親阿德瑞娜·弗朗西斯卡是個傳統的德意志人,出生在西普魯士,她的家鄉但澤幾百年來一直是日耳曼和斯拉夫兩大民族之間反覆爭奪的主要焦點。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根據《凡爾賽條約》,把原屬德國領土的東普魯士和西普魯士之間、沿維斯瓦河下流西岸劃出一條寬約80公里的地帶,稱爲“波蘭走廊”,作爲波蘭出波羅的海的通路,並把河口附近的格但斯克港,劃爲“但澤自由市”,歸國際共管,使德國的國土分成兩個不連接部分。

這就爲這個日益崛起的法西斯帝國後來的領土擴張與侵略埋下了伏筆。

1939年,希特勒借口收回走廊,進攻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阿德瑞娜·弗朗西斯卡回到她的祖籍薩斯尼茲,一座與瑞典隔海相望的城市。結果剛回去就遇到了寒冬,德國北部和西部的所有河流和運河全被封凍,因此不能通航了。薩克森的易北河封凍了,同樣漢堡的河流也封凍了,因而無法乘船到那裡去。暴風雪和風吹成的雪堆使某些地方的交通完全中斷。戰後投入使用的有限的交通運輸業中斷了,這使得一月初的工業生產減少了四分之一。煤的供應停止,使得許多企業、工廠、學校及其他國家設施臨時關門。本來就營養不良的苦難的德國老百姓,這時又遭到嚴寒和飢餓的浩劫,因爲缺乏急需的食物。當年僅僅漢堡一地就有30人餓死凍死,數以百計的人嚴重凍傷,在醫院進行治療。

也就是在那年冬天,飢寒交迫的阿德瑞娜高燒不退,冬天還未結束,她就因持續高燒喪失了聽力。但在世界範圍的災難面前,她的傷痛顯得微不足道。

阿德瑞娜在薩斯尼茲度過了她的少女時期。成年後,她在那裡認識了埃利奧特·索莫萊特,一名瑞典商船上的水手。瑞典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仍然保持自己一百多年以來的中立國身份,並在戰爭中通過貿易大發橫財。瑞典南端的海港城市馬爾默與薩斯尼茲隔海相望,是瑞典對歐洲大陸國家主要的貿易港口,那裡也是埃利奧特的家鄉。

德國自20年代末開始的經濟危機對工人階級的生活帶來災難性影響,失業人數迅速增加。

當時還未成爲執政黨的納粹黨,在奪取政權的道路上,利用壟斷資本資助的部分資金,向人們提供一些具體的物質利益。例如,爲失業者、複員軍人和無家可歸者建立“食物施捨所”,提供住房,發放衣服和食品。

阿德瑞娜就是一邊吃着勉強果腹的救濟食物,一邊四處尋找工作的機會,艱難謀生。

就是在那個時候,她遇到了來自異國他鄉的埃利奧特。

只需一眼,這個剛剛登上海岸的瑞典青年就被岸邊那個獨自徘徊的女孩吸引住了。她正踱步在晚霞籠罩的海邊,用一條單薄的圍巾抵禦着海風的涼意,彷彿嘗試着向兜售魚獲的船民廉價討要一點賣不出去的小魚蝦。但聽力的障礙使得她無法與人們交流,所以只能徘徊在岸邊,對走過的每一條漁船上忙碌的人慾言又止。當她這樣尷尬地走過埃利奧特所在的商船停靠的岸邊的時候,似乎已經喪失了原本就微渺的勇氣,已經不好意思再去看那些載滿食物的船艙。船上的埃利奧特早就發現了她的窘迫,趁她在岸邊走過的時候,隨手從船艙裡拿了一大塊用紙包好的培根麪包,站在船邊直直地向姑娘伸出胳膊,臉上帶着友善的微笑。

但自認卑微的阿德瑞娜卻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只見她快速向海岸的內側躲避了幾步,謹慎不安地看着船上這個陌生的男孩。

“拿去吧,”埃利奧特友好地笑着說,“送你的!”

結果他一開口說話,失聰的阿德瑞娜更顯窘迫,甚至有些驚慌失措,她忙擡起一隻手指指自己的耳朵,擺擺手示意自己聽不見,隨即邁開步子逃也似地走開了。

船上的埃利奧特望着她慌張的背影,有些失望也有些惋惜,不由後悔自己剛纔太過莽撞。

在薩斯尼茲短暫停留的那些日子,埃利奧特一直向人們打聽那個聾啞女孩的下落,好在還算有人認識她,尤其是附近集市上的幾位攤主零碎地拼湊出了那個女孩的信息——名字、住址、經常現身的地方,以及寥寥接觸的人。據說她很少與人接觸,卻很喜歡狗,喜歡天竺葵,偶爾經過別人家窗前的時候時常會趁別人不注意駐足欣賞一會兒,被人看到的話就會低頭快步溜走。埃利奧特用心將這些零散的信息收集起來,慢慢拼湊成他追求那個女孩的石階,並期盼着再次與她相遇。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阿德瑞娜剛走出家門就看到一條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北歐絨毛犬歡快地朝自己跑來,乖巧地跑到自己跟前停下,擡頭張嘴微笑着看着自己,阿德瑞娜頓生喜愛,俯身觸摸靈犬的時候發現它的脖子前面掛着一塊用硬紙板做成的牌子,上面用德語寫着:“可以做朋友嗎?”字的下面還畫了個箭頭指向一邊,阿德瑞娜朝着箭頭指的方向轉頭看去,看到一個年輕俊朗的大男孩,正站在路邊憨厚地對自己笑着,兩手將一盆嬌豔的天竺葵捧在胸前,柔和的晨曦灑在他的肩頭,他的笑容卻比那陽光更加溫暖。這個來自海上的異國男子用溫暖的情懷感動了阿德瑞娜,讓她逐漸放下自卑,成了一個戀愛中的甜美女孩。埃利奧特用德語給她寫情詩,經常因爲拼寫錯誤逗得阿德瑞娜忍俊不禁。他甚至還爲了她學手語,這樣他們就可以用語言交流。他用手語給她講的第一個笑話是:

有一天,一個人發現自己的鄰居鼻青臉腫,就問他怎麼弄的?

“我的衣服從樓梯上滾下去了。”鄰居回答說。

“那爲什麼你會鼻青臉腫?”

“因爲當時我還在我的衣服裡面!”

阿德瑞娜看着他比劃的雙手開懷大笑。

幸福的時光總是很短暫,不久埃利奧特就要跟隨商船返回瑞典,臨行前他向心愛的姑娘保證,自己一定回很快回來。阿德瑞娜並不奢望他會履行自己的承諾。或許他會在故鄉愛上語言相通的正常女子,而自己,只是他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排解孤獨的過客。

埃利奧特離開的那些日子,每天只吃救濟麪包的阿德瑞娜幾乎骨瘦如柴,她再也沒去過海邊,因爲她不想讓自己帶着不切實際的希望注視每一艘停靠岸邊的船隻,看到的卻只是失望。

過了萬聖節,冬天便加快了降臨的腳步。剛進11月,寒冷和風雪便開始裹挾這座古老的北方城市。年底之前波羅的海的淡水沿岸就會結冰,立春之前不會再融化。阿德瑞娜知道那個人不會再來了。

聖誕節前的一天,阿德瑞娜像平時一樣裹緊了頭巾出門,去“食物施捨所”領取向來不足以果腹的麪包和火柴盒大小的一塊豬油。

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門外已是一片銀裝素裹。阿德瑞娜剛踏出家門就被門外的一幕景象止住了腳步——潔白的雪地上,一件色澤鮮亮的水藍色衣裙被展開着工整地擺放在潔白的雪地上,彷彿雪原中一抹清澈的湖泊。阿德瑞娜不由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那件漂亮的衣裙,而當她看到不遠處站着的人時,驚訝得溢於言表——潔白無瑕的雪地上,埃利奧特宛若明亮的天使站在那裡,臉上帶着親切的笑容,眼中滿是濃濃的愛意,他擡起雙手,認真地做出手語:“我愛你,可以嫁給我嗎?”

阿德瑞娜幾乎喜極而泣,她兩手合十捂住自己的口鼻,霎那間已經熱淚盈眶。

對面的埃利奧特踏着積雪,如同淌過愛情之河的精靈,帶着無盡的溫柔向她走來。他俯身從雪地上捧起那件水藍色的衣裙,柔情地將其貼在她的身前。“藍色代表海洋,”埃利奧特用手語說,“願意做我的海上公主嗎?”

他們在海邊的木板棧橋上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參加他們婚禮的是一羣海鷗,在棧橋周圍的海邊上來回飛舞,簇擁着這對甜蜜的戀人。他們交換用白色珊瑚打磨而成的戒指,用他們獨特的語言完成了對愛情的宣誓。

二月初,天氣雖然依舊寒冷,海灣的冰層卻已經開始融化。埃利奧特依依不捨地踏上返國的商船,離開前他仍然對自己的妻子深情地說:“等着我,我很快就回來!”

這一次,阿德瑞娜深信不疑,因爲她相信以及深愛的丈夫不會食言。

她依舊會每天去海邊的碼頭等待,在凜凜的海風中望眼欲穿。但這次她等來的,卻是無情的噩耗。

1933年2月11日,“希格里德號”航行到離哥德堡港大約900米的海面,離開瑞典三個月的船員們已經可以用肉眼看到自己故鄉的陸地,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希格里德號”船頭觸礁隨即沉沒,正在岸上等待“希格里德號”凱旋的人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船沉到海里。

1933年7月,納粹德國政府頒佈了臭名昭著的“絕育法案”——《防止具有遺傳性疾病後代法》,該法案要求對所有患有精神或肉體疾病的病人強制實施絕育手術,這也拉開了納粹德國嚴酷迫害殘疾人的最初序幕。

1933年的德國法律規定,有九種涉及遺傳疾病的人必須做絕育手術:智力缺失患者、精神分裂患者、抑鬱躁狂患者、癲狂患者、舞蹈病患者、弱視患者、聽障患者、體型異常者以及酒精中毒者。而後天因病失聰的阿德瑞娜,則不幸地被列入其中。但她已經有孕在身,胎兒已經成形。喪夫的悲痛加上恐怖的政策使得孤立無助的阿德瑞娜幾近絕望,只能暫時離開能領到救濟食物的城鎮,去往偏僻的鄉村尋求庇護。

阿德瑞娜離開城鎮,暫避在偏僻的郊區,借宿在一家名叫祖爾林德的客棧飯店。這是一家頗有年頭的老式客棧,加上閣樓只有三層。阿德瑞娜先是在那裡吃了一頓飯,然後請求店老闆允許自己一邊打工一邊借宿。她將自己的請求寫在一張紙上,解算飯錢的時候遞給店老闆,老闆皺着眉頭看了看紙條上的文字,又打量了一下她隆起的腹部,當即搖頭拒絕。幸好老闆娘發現了她的難處,知道她是來避難的,出於同爲女人的同情心,老闆娘暫且答應提供幫助。阿德瑞娜感激萬分,趕緊表示自己絕不會添麻煩,還可以幹活,而且不會佔用客房,只要有個可以棲身的角落就行。

老闆娘給她安排了一間採光不太好的閣樓房間,屋頂是傾斜的,空間很侷促,只有一扇半人高的窄小窗戶能透進些許光亮。但這對於走投無路的阿德瑞娜而言已經很奢侈,爲了感謝老闆娘的收留之恩,她每天都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洗衣服、洗牀單,擦地板、擦樓梯,而且從不在意住客們鄙夷的目光。因爲她要堅強地活下去,無論有多艱難、多卑微,她都能咬牙堅持,因爲她要生下他們的孩子,那是她和埃利奧特的骨肉。她的愛人已經死了,軀體已經葬身在冰冷的海水中,但阿德瑞娜堅信自己仍然保留着他的靈魂,就在自己腹中,只要這個小生命順利降生,愛人就沒有完全離去。休息的時候,她會一個人在房間裡暗自垂淚、失聲痛哭,爲了不驚擾到其他房客,她只能拼命壓制自己的情緒。

九月下旬,阿德瑞娜獨自在昏暗閉塞的房間裡生下一名男嬰。爲了儘量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她婉拒了老闆娘幫她找個醫生的建議——儘管附近就有一家聖安妮絲醫院——而是緊閉自己房間的門窗,打了一盆水放在牀邊,忍着劇痛自己將孩子生了下來。由於懷孕期間營養不良,孩子生下來就很瘦小,啼哭的聲音像小貓一樣微弱。

阿德瑞娜憐惜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給他取名爲米哈伊爾,意思是“如上帝一樣平等”。

她希望這個孩子能被平等對待,不要像她自己一樣忍受不公平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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