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假期結束後,學生們陸續返回學校,空蕩蕩的校園終於又恢復了熱鬧與生機。不久之後,米哈伊爾辭去了渡輪碼頭的工作,因爲校長看他可憐且爲人和善,收留他做了校工。他又搬回到狹窄昏暗的閣樓上居住,不過學校特意爲他添置了嶄新的被子和牀單。但即便如此,他失眠的毛病依舊沒有改善。不過他已經習慣了,他總會在夜裡靜靜地讀書寫字,困了就躺在牀上休息會兒,睡不着的話就起來繼續寫。他似乎總有寫不完的故事、憶不完的人生。沒事的時候,他偶爾會給學生們講一點適合他們聽的神話傳說,學生們也總喜歡圍着米哈伊爾聽他講故事,他總有很多故事,學生們都叫他“安徒生先生”。
在那段彼此撫慰的日子裡,米哈伊爾和尤西婭之間逐漸產生了一種“同病相憐”的彼此依賴。他們白天在學校裡各自忙碌着,晚上時常會坐在一起聊天,傾吐心聲的同時互相安慰。
米哈伊爾經常會給尤西婭講自己聽過的故事,馬提亞斯的故事、弗洛裡安的故事。那些故事似乎成了他記憶的一部分,他總是娓娓道來,如同在講述自己的經歷。當尤西婭得知是馬提亞斯槍殺了自己的生父,隨即對他產生了恨意。即便米哈伊爾說自己的朋友博學多識,讀過很多書,寫過很多故事,她仍然不以爲意。
“如果你的殺父仇人是維克多·雨果,你會因爲他寫出了《悲慘世界》就不恨他了嗎?”米哈伊爾無言以對,可他自己該去恨誰?納粹的“絕育計劃”殘害了自己的母親,難道要將希特勒從墳墓裡挖出來鞭屍?捷克人屠殺了自己的養父母,難道要讓傷痕累累(體無完膚)的德國再一次進攻捷克?他忽然意識到,比仇恨更痛苦的是,不知道該去仇恨誰。戰爭是全人類的大屠殺,納粹將克拉科夫屠城,英美空軍將德累斯頓炸成了人間地獄;納粹迫害猶太人,戰敗後德意志人就成了捷克和蘇聯人的刀下魚肉。戰爭打起來誰都不是無辜的,所謂的正義戰勝邪惡也只不過是勝者爲王敗者爲寇。歷史的正義總被具有話語權的贏家所書寫,而戰爭的代價永遠被無辜的人民所承受。
凜冽的寒冬漫長而緩慢,對彼此的依賴似乎已經成爲他們心中唯一的寄託。
聖誕假期過後很快又迎來了寒假,短暫恢復熱鬧的學校又要迎來一段更漫長的冷清。尤西婭在一樓給米哈伊爾整理出一間比較暖和的屋子,讓他不用再住昏暗狹小的閣樓。那間有窗戶的房間相對寬敞,還有臺一人高的櫃子可以放很多東西,儘管他本人的東西很少。
在那些寒冷寂寥的日子裡,閒來無事的米哈伊爾繼續埋頭寫作。
尤西婭擔心他太過沉迷累壞自己,會在天氣好的時候帶他出去走走。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們步行穿過市區,在大雪初融的街道上走了很久,最終來到了法蘭西大街的御林廣場。這座號稱“歐洲最美”的廣場正中央是宏偉壯麗的國家大劇院,兩邊分別矗立着德意志大教堂和法蘭西大教堂,形成幾近完美的對稱。作爲一座古老的世界都城,柏林可謂教堂林立。漫步在人來人往的廣場上,尤西婭給米哈伊爾講了個關於教堂的傳說——鬼馬墓豬。根據丹麥的古老迷信,每次建造一個教堂的時候,地下就要活埋一匹馬,凡是一個人要死,這匹馬的魂魄就用三隻腿在夜裡走到他家裡來。有些教堂活埋一隻豬,同樣這隻豬的魂魄叫做“墓豬”。米哈伊爾對這一傳說表示懷疑,他只聽說過教堂的地下墓穴藏有人類的骸骨,從不知道建造教堂的時候還要活埋牲畜,簡直是對上帝仁慈的褻瀆。
他們就這樣一邊聊天一邊閒逛,回到學校的時候不知不覺天色已晚。他們又在餐廳裡聊了會兒關於學校的事情,直到睏意襲來,兩人這才互道晚安各自回房休息。米哈伊爾在燈下整理了一會兒自己寫的東西,這一天有尤西婭陪伴,他感覺心情很好,夜裡來了精神,一直熬到很晚。直到爐膛裡的火苗逐漸微弱,夜晚的寒意慢慢滲透至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米哈伊爾才從椅子上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痠痛的脖頸,準備上牀休息。他關掉電燈,裹緊被子,閉上眼睛催促自己進入睡眠。這一次似乎沒那麼困難,興許是白天的散步起到了作用,米哈伊爾感覺自己很快便進入了夢鄉。夢中陽光明媚,溫暖的光暈中盡是尤西婭恬靜的笑容。他夢見了白天去過的法蘭西大街、御林廣場,廣場上人來人往,尤西婭一邊給他講着關於教堂的傳說,一邊帶他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羣。
就在這個時候,夢中的米哈伊爾忽然感覺到了異樣。在尤西婭說話的同時,以嘈雜的人羣聲爲背景,米哈伊爾似乎聽到了一個不屬於人羣的聲音。一個低沉而詭異的聲音隱約在他的耳畔縈繞,與此同時,他彷彿看到一團模糊的影子忽隱忽現,在人羣中若有若無。他不再去聽尤西婭說了些什麼,心神被分散到廣場的各個方向,似乎總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吸引他的注意,卻又弄不清那是什麼,心裡卻莫名地感到一陣不安。更詭異的是,他突然發覺尤西婭的嗓音在發生變化,原本細膩清亮的聲音逐漸變得低沉嘶啞。她還在說着什麼,米哈伊爾卻聽不清她所言何意,只感覺她的聲音含糊不清且嘈雜刺耳,讓人聽了極其難受。米哈伊爾忐忑地看向四周,驚訝地發現廣場上的所有行人都停下腳步,如同一羣密集的蠟像立在周圍,那情形恐怖而詭譎。米哈伊爾驚恐地看着周偉的一切,發現所有人的頭竟在同時轉動,彷彿被統一操控的木偶般,整齊而詭異地轉向了他這邊!巨大的驚恐之中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僵硬、動彈不得,只能睜大雙眼看着這瘮人的一幕,就在這時,一個蜥蜴般的聲音突然貼着他的耳邊說:“你究竟是誰?”
米哈伊爾猛然轉頭,發現周圍一片黑暗,自己正躺在臥室的牀上。他鬆了一口氣,還好只是夢。
米哈伊爾翻了個身,打算繼續入睡,結果剛閉上眼睛,就聽到一種連續的“噠噠”聲。那聲音由遠及近,彷彿還帶着迴音,似乎有什麼東西正沿着屋外的走廊緩緩走來。
米哈伊爾頓覺汗毛豎立,因爲他聽出那分明是馬蹄的聲音!
“教堂鬼馬!”他突然想起尤西婭白天講的那個可怕傳說,被活埋在教堂地下的馬,會在夜裡用三隻腿走到將死之人面前。這一想法讓他害怕到了極點,巨大的恐懼如房間內的寒氣般裹挾着他,令他無法抗拒!米哈伊爾用被子將自己的頭蓋住,在黑暗中瑟瑟發抖。他再次感覺到在無盡的黑暗中,惡魔的身影如同黑色粘稠的藤蔓在樓內的牆壁上滋長,迅速蔓延至每一個角落,整座舊樓彷彿已經被毒液腐蝕,變成了層層棺槨,深深地將自己埋葬!
他閉上眼睛,告訴自己這只是噩夢。果然,那些詭異嘈雜的聲音似乎消失了,房間裡又恢復了寂靜。米哈伊爾以爲自己成功戰勝了恐懼,他嘗試着將頭從被子裡露出來,豎起耳朵仔細聆聽,一切果然都恢復了正常。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卻猛不丁聽到了重疊的嘆氣聲。米哈伊爾被這突如其來的細微聲音嚇了一跳,房間裡只有他自己,而且那絕不可能是迴音!
未等米哈伊爾有所反應,又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在寂靜中撕扯着他的神經。吱呀——
這一聲緩慢而悠長,在寂靜中顯得異常清晰。米哈伊爾頓時感覺頭皮發麻,以爲自己房間的屋門被什麼東西打開了。他趕緊睜開眼睛,卻發現房門依舊禁閉,房間裡櫃子的門正在緩慢打開!他驚恐地睜大眼睛,原本應該是漆黑一片的衣櫃裡,竟然散發着一種詭異的光芒。那光芒彷彿是被染黑的月光,透過層層迷霧從高大的衣櫃中散發出來,光芒中還有一團碩大的陰影,乍看去像極了馬頭,像人類頭髮一樣的長長的鬃毛似乎已經垂到了衣櫃外面,隱約還能聽到低沉的嘶鳴,彷彿隨時都會衝出衣櫃迎面衝來!米哈伊爾被無盡的恐懼攝住心魄,想喊卻喊不出聲,只能掀開被子跳下牀,沒命地衝出房門。外面的走廊裡異常寒冷,光着腳的米哈伊爾感覺自己彷彿行走在冰面上,狹長的走廊如同冰窖般,寒氣沿地面與牆壁向他襲來,將他緊緊裹住。米哈伊爾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他在走廊裡跌跌撞撞,隨時擔心又會遇到什麼可怕的事情。走投無路之時他發現自己來到了尤西婭的房門前,便不由自主地開門走了進去。聽到聲音的尤西婭從牀上坐起來,看到米哈伊爾一臉驚慌、渾身顫抖地站在門口。
“怎麼了?”她關切地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它……來了……”米哈伊爾戰戰兢兢地小聲說,“它來找我了……”
“誰?”尤西婭將他扶到自己牀邊坐下,給他披上自己的衣服。
“伯達克……”米哈伊爾的眼神中充滿了恐懼與絕望,他目光呆滯地坐在那裡,整個身子在不斷地打顫。尤西婭捂住他的手,發覺他的雙手冰涼。“他從我很小的時候就一直跟隨我,”米哈伊爾說,“它想要我的靈魂,不會罷休!”
“不要被恐懼支配,”尤西婭看着他說,“恐懼是心底的惡魔,一旦任由滋長便會被其控制。”
米哈伊爾的心裡突然顫了一下,因爲他記得這句話,這是小時候母親對他說過的!那一瞬間,他彷彿又感覺到了遙遠的母愛。他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那一剎那所有情緒彷彿突然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長久以來積壓的恐懼、無助、孤獨、絕望瞬間決堤,他控制不住地淚如雨下。尤西婭輕聲安慰着他,擡手攬住他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肩上。她感覺米哈伊爾的身體在劇烈顫抖,便讓他躺下,給他蓋上了被子。米哈伊爾蜷縮在被子裡瑟瑟發抖,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尤西婭這才發現他的額頭滾燙,他在發燒。無奈之下她自己也鑽進被子,用自己的身體爲他取暖。
兩個人緊緊相依,在無盡的痛苦與悲傷中抱團取暖,彷彿在冰冷的河水中彼此依偎的漂流者,在冰冷湍急的河水中相互支撐着對方虛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