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鐗覺得自己一定是被什麼聲音吵醒的,似一個女人的哭泣,似有似無,時隱時現,如蛛網一樣一直纏繞在自己不甚安穩的夢裡,他輾轉難安,最終在煩躁的痛苦中轉醒。

那的確是哭泣,是一個女人痛苦不安的哭泣,身旁的綾羅把全身抱在一起,渾身發抖卻又大汗淋漓,她神色極端痛苦的蠕動,喉嚨裡一直髮出如獸一樣的悲鳴。火堆不知道什麼時候熄了,洞外的雨還在下,陰寒的冷氣一波波的侵襲過來,他以爲她是冷了。

他挪動下身體,想抱起綾羅爲她取暖,卻觸動她身體的一瞬間發現她全身糖的如一個火爐,而臉上有泛起病態的紅潮,額頭卻不斷的冒着冷汗。高燒!這個想法讓鐗心裡一個激靈,焦急的看看洞外,他們現在還不能離開,大雨和黑夜只能讓事情變得更糟。

他們現在需要一堆火,卻沒有任何可以燃燒的東西,感受着在他懷裡不斷顫抖的綾羅,鐗的心裡充滿了無助和恐慌。

他說過,要把她留在身邊一輩子的。他用力的抱緊她,在她的額頭上烙下一吻,試圖安慰她不安的躁動,可是卻在她乾裂的嘴脣間聽一句飄渺的話語。

“疼,腿疼。”

真的很疼,那種刺骨的疼痛,幾乎讓她無法忍受。她想大叫,用力宣泄這股揮之不去的疼痛,卻又如同墜入茫茫迷霧,無法走出這自己爲自己設下的幻境。

她的腿疼?她的腿不是沒有感覺嗎?怎麼會突然疼痛?難道是傷口太深變得嚴重,還是這已廢的雙腿突然有了感覺?

“乖,疼是好事,再忍忍。”他抱着她輕搖,哄着她,也許她的腿感覺到疼痛,是一件好事。

可是他不知道,她的痛並不是因爲那樣可怖的傷口,那是深入骨髓的疼痛,每當深沉的雨夜,疼痛都會慢慢爬上她的雙腿,如附體的鬼魂,揮之不去,避之不及。她害怕下雨的夜,卻只能咬牙獨自承受,把枕頭塞進牙關,一夜無眠。

“啊!”今夜的她總是無法醒來,疼痛卻不少半分,還有身上徹骨的寒意,讓她敏感的感覺到一股熱源的靠近。

“疼!腿疼!”她哭喊,當新的一波疼痛來襲時,她終於哭叫出聲,順着本能,捶打着身邊的一切物體,試圖減少身體的疼痛。

毫無預警之下,鐗捱了綾羅幾記悶拳,絲毫沒有手下留情,捶的他身體生疼,看着她張牙舞爪的手又招呼過來,鐗反手拿住,利用身體的重量把她緊緊壓在地上。

當火熱接觸冰冷,兩個人都實實在在的打了個戰慄,綾羅也就安靜了那麼片刻,當疼痛再次來襲,身體卻無法動彈,她只能用哭鬧宣泄。“痛……痛……”

暴雨的深山裡,除了掩蓋一切的雨聲,偶爾會隱隱傳來這淒厲的哭喊聲。也許隔日,就會傳來山裡鬼怪的秘聞,那一襲白衣的女子,挖了獵戶的心臟,拋屍於荒郊野嶺,專門等待精力旺盛的年輕男子。

綾羅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忍過這漫長而痛苦的一夜的,只覺得自己在顛簸中幽幽轉醒,便已發現驟雨已停,天色大亮。四周的景緻緩慢的後退,綾羅迷迷糊糊的,轉眼間,又昏沉過去。

在一個人的背上,果然不是睡覺的好地方,綾羅覺得自己的胃都要被顛出來了,極度不適的睜開眼,發現鐗正揹着自己下山。

“喂……”她試圖出聲,想告訴他能不能走穩一點,卻感覺到驚喜的偏頭,腳步更快的衝下山去。

“你忍着點,我們馬上就可以下山了。”

剩下的話都化作不斷抖動的一連串語焉不詳的音符,綾羅只得緊閉眼睛抱緊他,免得從他的背上掉下來。

翻過這座山,雖說已經到了原州地界,但是離最近的城鎮也有三十多裡地,不過山下恰好有一座百戶人家的小村莊,村裡那個唯一一個赤腳大夫也算是救了綾羅一命。

“熱褪了就好了。”赤腳大夫摸摸綾羅的額頭,再端來一碗材料不詳的黑色藥汁。綾羅皺着眉頭看了許久,不敵大夫急急的催促,咬牙一口氣喝了下去。算了,都喝了好些回了,病也的確見好。

看綾羅喝完,一個十三四歲的紅衣小女孩趕忙接過碗,而鐗淺笑着將大夫送出門。

他們現在暫時借住在村頭張寡婦家裡,張寡婦不過三十出頭一人拉扯着唯一的女兒,在村子裡賣些粗酒爲生,而鐗揹着她下山來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張寡婦。

“大姐,我妹妹病的很重,能不能幫忙請個大夫。”

當時的他們渾身是傷一身狼狽,看見的人怕是都要避着些,可這張寡婦除了第一眼的驚慌外,反倒是立馬將他們迎進自己家裡,也沒有問來歷,就找來那名大夫。

後來,綾羅的情況穩定了一些,鐗才半真半假的向張寡婦說起他們的來歷。兄妹二人由青州到原州,半路遇大雨,摔到山下,大難不死趕下山後,更是遇到了這樣的好人家。張寡婦聽後,噓唏不已,更是打掃出許久不用的空房,把二人留了下來。這一晃也就十幾天,張寡婦一家才發現綾羅是個殘廢。

“真是可惜了姐姐。”那個叫小溪的女孩若有所感的說道,沒有注意身後的鐗臉色一沉,而旁邊的張寡婦注意到了,急忙喝止。

“小溪!”她急忙拉過女兒,然後堆笑補充道,“綾羅妹子飯還是給你送過來,小溪,過去拿飯。”

“哦。”小溪被母親呵斥的有些害怕,小心應承到,飛奔出去,不一會兒,端來一個佈滿飯菜的大瓷碗,放在綾羅手上。

綾羅微笑的接住,溫和的開口,“謝謝,你們也快去用膳吧,我在這兒就行了。”綾羅其實還是很是感激她們的,兩個女人能接待來歷不明的他們,已經是很大的恩惠。也許是那次的救命之恩,讓她對淳樸的農家總是心存感激,不自覺的更是對這個活潑的女孩有更多的好感。

“是啊,是啊。”張寡婦大聲說着,想打破有些尷尬的氣氛,推着小溪出門,而鐗卻突然上前抱起綾羅,驚嚇到一室的人。

“我們出去吃。”不等衆人反應,便抱着綾羅出了門,直到鐗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張寡婦兩人才反應過來,緊隨着一起到了前廳。

山野地方,本就沒什麼吃食,每頓粗茶淡飯的,偶爾有些時令野菜。不過因爲綾羅和鐗都受了傷,張寡婦還特意殺了兩隻雞,頓了雞湯給他們補身子,這讓綾羅覺得特別的不要意思,這雞,怕是本來拿來下蛋的。

這不,飯桌上有上頓剩下來的幾塊雞肉,綾羅發現小溪的眼睛都盯着雞肉不能動了,而張寡婦還竟把雞肉往鐗和她的碗裡夾。

綾羅把碗裡的肉夾到小溪碗裡,看見小溪悄悄嚥了一下口水卻不敢動筷,只能用眼神詢問張寡婦。只見張寡婦眉頭一皺,小溪就怯怯的把肉又夾回了綾羅碗裡。

“怎麼?”綾羅看着重新回到碗裡的肉。

“我不想吃。”小溪明顯言不對心的說。

旁邊的鐗可沒有顧及許多,夾到碗裡的肉他就吃,張寡婦笑着又爲她夾了幾塊。鐗對他報以感激的一笑,更是讓她笑開了眼,連忙說道,“屋後那隻大公雞該殺了,明天咱們燒着吃,再配點我真藏的桂花酒。”

“好啊。”

鐗不甚在意,卻讓綾羅開始狐疑。她不想懷疑的,真的不想,她只想認爲她們不過是淳樸熱情的天性使然,使她們樂於幫助兩個落難的陌生人,可是她們太過熱情了。

她窮苦過,明白一隻雞對於這樣的人家意味着什麼,半年的心血,不是可以這樣任意宰殺的。其實答案顯而易見,只是綾羅一直不願意去面對,直到一天夜裡,張寡婦給了她明確的答案。

“綾羅妹子,你睡了嗎?”剛剛熄燈不久,張寡婦在牀上翻來覆去幾個來回後,終於忍不住開口。

借住在張寡婦家,綾羅就一直和張寡婦睡在一張炕上,開始她高燒且腿受重傷,吃喝都在這,後來傷勢開始好了,張寡婦才知道自己的不能動彈並不是因爲腿傷,而是根本就是個殘廢。而近幾日的進進出出都是鐗抱着自己,綾羅也知道鐗的手其實還使不上什麼勁兒,故也很少挪動,整日就在這兒牀上呆着。

“沒。”白天呆着沒事,有時就昏昏沉沉睡了,晚上反倒是睡不着了。

“妹子我和你說個事兒,你可千萬別生氣。”張寡婦頓頓,沒有聽到綾羅的反對,繼續說下去,“咱村子裡有一個我本家兄弟,剛死了老婆,人才三十出頭,勤勞本分,家裡有幾畝地,吃喝是不愁……”

初聽這兒話,綾羅心裡着實一驚,他們不過是路人,怎麼突然想到爲自己做媒?

那張寡婦看綾羅沒有反應,以爲她氣着了,急忙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也是看這兄弟是個好人,妹子呢……妹子也不小了,總該找戶好人家,這正好有合適的……”

“多謝大姐的好意,我這身子,怕是要拖累人家的。”

“我這本家兄弟可實在的很,我也替你問過了,他不在意你這腿……”說着說着,這張寡婦反倒沒有了開始的小心翼翼,好像真的是她的大姐,就要決定了她的終身大事。具體她後來說了些什麼,綾羅倒是有些沒有聽清,只是知道她誇誇她的本家兄弟,又說說她的殘疾,總之是她佔了別人家的便宜,趕快答應了纔好。

綾羅在忍耐,真的在微笑着不停忍耐,她們只是過分淳樸了些,把他們當作了普通的路人,或者當作了一家人。

“話說,這長兄如父,妹子的終身大事自然應該由你那哥哥決定,只是,我還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聽她提起鐗,綾羅纔回神,不自覺的迴應道,“那你就問問鐗……我哥哥吧。”想到鐗聽到後的暴跳如雷,綾羅無聲的咧開嘴,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篤定,鐗一定會胡亂發一頓脾氣後馬上帶着她離開此地,纔不管別人有沒有恩情於他。

聽到綾羅讓她問鐗的意見,張寡婦反倒沉默下來,按理說這應該代表綾羅自己鬆了口,她更要加把勁兒纔對。

“這……這還是妹子自己同你哥哥說纔好。”半天,張寡婦才嚅囁的哼出一句。

綾羅明白了,這張寡婦怕是自己不敢對他說,才轉向這一向表現的和顏悅色十分好說話的自己這邊。而鐗,雖然對張寡婦一家也是十分客氣,可是幾次關於她的事,都臉色十分難看。

綾羅不再開口,張寡婦幾次輕喊她都沒有什麼反應,以爲她睡去了,也翻身不再說話,不一會兒,細鼾聲就漸漸響起。

可綾羅卻在黑暗中睜着眼睛,眼中看到的卻是張家母女對待鐗的一舉一動。小溪總喜歡圍着鐗打轉,而張寡婦看着鐗,也會遠遠的像少女一樣羞紅臉。鐗的魅力,她是從來知道的,沒有什麼人,能逃過這張臉的魔力。

這個常年封閉的村莊裡突然來了一個非凡的俊俏兒郎,年輕的寡婦守得住院子裡的紅杏守不住逢春的心情,也許是常年賣酒拋頭露面,她沒有一般村婦的愚昧和保守,更多的是妄爲的大膽與膽色。

她不得不這樣想,張寡婦的好心做媒,並不是可憐的她的老大未嫁,而是爲了鐗,爲了把他永遠的留在這個小村莊裡。

鐗的這張臉,竟可以讓人挑戰道德的底線,可是綾羅也很欣賞張寡婦的聰明,她想掌握住她,以此來牽制那個在慌亂中揹她下山的哥哥,她知道,鐗在意她。

只是,張寡婦錯了,她錯估了她掩藏在微笑下真正的面孔,如果不是多年前綾羅愧對的那對農村夫婦,她一定會後悔曾經妄圖控制她,綾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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