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並沒有注意到美幸的異樣,事實上,他正面臨着更重要的事情。
從那一夜開始,“他”有了脫離了他掌控的跡象。
不像以前,以前“他”更多的是作爲一個旁觀者,用一種超然的態度指導着王直的行動。
“他”或許是冷酷而殘暴的,但“他”似乎永遠只停留在王直的意識裡。
但那一夜讓王直意識到,“他”隨時有可能奪去這具身體的控制權。
“他”之所以還願意退回到意識中,讓王直來應對世界,或許僅僅是出於更好的僞裝和融入世界的考慮,並不是因爲某種法則的約束。
這種想法讓王直不寒而慄,但共用同一個意識的“他”並未對此做出任何評價。
或許是一種默認,或許是一種警告。
但對於王直來說,這不啻於宣判了死刑,緩期執行而已。
他開始認真思考關於自己、未來和12年前那個交易的問題。
【我只要你的靈魂。我將與你融爲一體,直到那一天到來。】這是“他”的承諾。
“我願意奉獻我的靈魂!我的一切!!我要隨心所欲!我要爲所欲爲!我要把那些僞君子全部踐踏在我腳下!我要讓那些背叛者死無葬身之地!我要讓那些辜負我的人生不如死!”這是他的誓言。
直到這一刻,王直才真正意識到,這誓言並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你究竟想要什麼?”在這三天裡,他不止一次的問道。“我究竟要付出什麼?”
但“他”的回答卻總是千篇一律:【我只要你的靈魂,直到那一天到來。如果你要一個具體的答案,我只要你變強,強大到可以無視這個世界的一切危險。】
“那一天?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那一天會發生什麼?”
【到那一天你自會知道。】
王直不斷追問,但“他”卻仍然只給出了這個答案。
擺脫“他”是不可能的,因爲王直的任何一個念頭都會直接與“他”共享。這樣看來,連自殺都是一種奢望,“他”肯定會在任何自殺行爲實施前接管身體的控制權。
那麼,也許只能順從“他”。至少就目前看來,“他”並沒有強烈的取代王直的意思,甚至是最爲緊迫的強化身體的進度“他”也沒有強做要求。某種程度上,“他”倒是恰如其分的履行了交易中的約定。
這樣考慮時,“他”沒有答話,但王直卻感到心底涌起一種愉悅的感覺。
這也是“他”施加的影響麼?
從那一夜起,王直開始真正認真的考慮關於自己未來如何行動的問題。
安全還是效率,兩難的選擇,更不要提他自己心裡的堅持。
正義,審判以及其他。
他感到很棘手。
按照他以往的做法,從網絡、電視和報紙中選定一個目標,確定目標的位置和罪責,策劃行動,實施,一個週期至少也需要半個月。就算是同時追蹤幾個目標,最多也就能做到3、4天審判一個人。
但現在他知道這遠遠不夠。
小偷、混混、毒販、雞頭,找到這些人更多的是靠運氣,也許一次能夠遇到一大羣,但也可能很久都找不到一個。更何況,殺這些人很容易會留下紕漏。
目擊者或者是其他。
作爲曾經的工程技術人員,王直堅信沒有計劃的行動必定失敗,這讓他本能的抗拒那種街頭釣魚式的殺戮。
最有效率的做法是建立一個和他有着同樣理念的團體,但這又談何容易。
對於生活和現狀不滿的人很多,但如何才能選出其中最狂熱的人?怎樣才能讓他們認同這種殺戮的審判方式?
就算是團體建立了,可隨着成員的增加,暴露的危險必將成倍上升,分歧和背叛也必將產生。怎樣把這樣一個畸形的組織維繫下去,其難度不亞於與警察的周旋。
最終,問題又回到原點,他要足夠強大。強大到無視危險,強大到足以保護和震攝組織的成員,強大到讓人膜拜和崇敬。
談何容易。
這些問題困擾了他三天,直到“他”打斷他,告誡他能量已臨近警戒線。
他於是推開家門,跌跌撞撞走向黑暗。
審判,淨化,又或者說是替天行道,無論怎麼美化,也無法改變殺戮的本質。
當慾望得到滿足,當理智重新降臨,他終於第一次吐了出來。
他吐得撕心裂肺,吐得肝腸寸斷,吐得精疲力盡。
他的心彷徨、絕望而狂暴,他憤怒的咒罵着體內的魔鬼,但“他”卻一直沒有迴應他。
他在那個天台上滯留了許久許久,最終,他把那具屍體踢下天台,回家換了衣服,下意識的出了門。
他推開了waiting吧的大門,走下樓梯。
然後他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讓人心安的笑顏。
忽然間,那些一直困擾他,讓他煩亂的問題瞬間統統煙消雲散。
就算世界毀滅,只要看到她,似乎一切便會美好起來。
他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一切又回到原點,真好。
※※※
“走吧。”美幸第一次在傍晚便關上了waiting吧的大門,她很自然的挽着王直的手臂,然後便發覺了他身體的僵硬。
她偷偷的笑了起來。
“我們……去哪裡?”王直吞吞吐吐的問道,他感到自己腦袋裡很暈,思維極其混亂。
這是要去什麼地方?難道是去她的家?去見她的家長?
可是,他們之間還什麼都沒有說過。沒有表白,只有曖昧。
作爲一個魔鬼,他真的可以嗎?
他就這樣胡思亂想着,暈乎乎的被美幸拖着上了一輛的士,渾沒聽清她說的地點是哪裡。
兩人一路上什麼都沒有說。
美幸緊緊的抓着王直的手臂,似乎是怕他突然跑掉。而王直則是僵直的坐着,像是被拉上刑場的囚犯。
車終於停了。
王直的腳踏上了堅實的土地。
這個地方他異常熟悉,他的身體忍不住開始顫抖起來。
而偏偏是在這個時候,美幸放開了他的手臂。
她往前走了幾步,輕輕撫摸着牆壁,說起話來。
“我喜歡你,我知道你也喜歡我。可是,在我們到那一步,在你說出那些話之前,我想告訴你一些事……”
她的聲音不知爲什麼變得有些怪異,而王直則本能的感覺到寒冷。
“我結過婚,但我沒有離婚……我曾經很幸福,我曾經住在這附近……我的丈夫很愛我,很寵我……哪怕是到了深夜,只要我說一句話,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到樓下去爲我買宵夜……最後一次,他遇上了劫匪……別人告訴我,他就倒在這個地方……而那一晚,我看着電視在沙發上睡着了,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已經爲了買宵夜給我吃而死在了路邊……”
她的聲音一如往日,有點沙啞,有點哀傷,但卻很動聽。
她的聲音中流露着太多的傷心,後悔和懷念,王直知道自己本該走上前去,緊緊地把她摟在懷中,安慰她,憐惜她。
但他卻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不是在那裡,而是在另外一邊。”他在心裡默默的說。“在巷子的另外一邊。”
他想起那張年輕的臉,那張洋溢着幸福笑容的臉。
原來,他是她的丈夫。
他咬斷他頸動脈時,他還緊緊握着那個不鏽鋼飯盒。他無力的敲打着他的身體,於是他暴躁的擰斷了他的手臂。
“沒有人知道他爲什麼會那麼晚還下樓去……我不敢告訴別人,更不敢告訴他的父母……”美幸的聲音已經快要哭出來。她一直等待着,等待着王直的安慰,那怕僅僅是一個不知所措的擁抱,一句不痛不癢的安慰。
但他卻不知爲什麼一直沒有任何表示。
“……我就是這樣一個任性的女人,被人寵壞的女人,害死了自己丈夫的女人……你,你還願意愛我,保護我麼?”她終於轉過身來,她的臉上滿是眼淚,但王直卻不在她身邊。
遠處的巷口,她隱隱約約看到了他匆匆而去的身影。
她忽然覺得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跌坐在地上,淚水如同小溪一般涌了出來。
他爲什麼會走?
美幸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她只知道,這個男人在她本來就已經千瘡百孔的心上又狠狠割了一刀。
她無聲的抽泣着。
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原來是那麼痛的一件事情。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小姐,發生了什麼事?”
她轉過頭,朦朧的淚眼中,那是一個英氣勃勃的陌生男子。他蹲了下來,遞過來一張紙巾,臉上滿是關切的神情。
她不管不顧的撲入了他的懷中,聲嘶力竭的哭了出來。
他不知所措的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攬住了她。
“別難過了,不管是什麼事,總會有辦法的。”
不痛不癢的安慰,卻像是路邊的明燈,給美幸陰霾的心裡注入了微乎其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