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三年(1129 年),隨着南宋政府南遷,江寧府改稱建康府,作爲行都,稱“車都”。
趙明誠到湖州任職前,要到建康府去面聖。他與李易安商量暫且先把家安在池州,面聖後到湖州任職後再定居所。倆人把想法跟劉子羽一說,劉子羽連說:“榮幸,榮幸,萬分榮幸。你到江寧如此,到湖州還是如此,你我緣分斷不了。”“子羽,有你一知己, 愚兄死都瞑目了。”趙明誠話一出口,劉子羽、李易安都罵他烏鴉嘴。
從池州到建康要先走一段水路,再轉陸路。李易安堅持送夫君一程,任憑大家怎麼勸,李易安初衷不改。明誠再勸,她才答應只送水路。水路上,倆人心裡都有話,但就是找不到話頭,經常默默地對視,或是身體和動作上的交流。趙明誠這次旅途說的話,顯然比李易安多,他幾次三番地叮囑李易安,如遇到金人來襲應如何、
如何,聽得李易安頭都大了,甚至央求他“別說了,都能背誦了”。走了一整天的水路,傍晚船隻靠岸。趙明誠精神抖擻地跨上馬背,又叮囑道:“宗廟禮樂之器,《金石錄》要與身俱存亡!”李易安使勁點頭,倆人揮淚而別。
明誠走後不到一個月,就在建康府病倒了,且病至膏肓。李易安瘋了般即刻啓程,日夜兼程三百里趕到建康府,趙明誠已經是奄奄一息,見到李易安時他眼睛發亮,緊握住她的手不放,囑咐筆紙,寫完遺囑,就撒手人寰了,李易安當即哭得昏死過去。
幾個月後,李易安回到池州,大家都認不得了她了,她蒼老了許多。她被病拿捏得兩眼昏花,夜不成眠,精神恍惚。劉子羽一家勸了,表妹勸了,遠道趕來的親朋好友們勸了,都無濟於事。過了一段時間,她剛稍微好一點,看到趙明誠經常擺弄的金石書畫,又讓她睹物思人,又傷感、失眠了一陣。
探望、慰問李易安的人走馬燈般地來來往往,但她根本聽不進任何慰藉之言,她只是閉目養神,應對人們的只有眼淚。李易安被突如其來的打擊擊倒了,這是一把從天而降的利劍,把她的肉體、精神的另一半生生地給劈去了,你讓她怎麼節哀順變,怎麼保重身體?她昏天黑地、迷迷糊糊地生活着,或說掙扎着、發泄着,她甚至想過放棄,想要一死了之。
香兒最理解她家小姐的性格,她家小姐的情緒必須慢慢地,用時間、用事情來轉移情緒,來化解心中的悲哀和愁苦。畢竟香兒進這個家幾十年了,她的情感與小姐的情感已經深深地融合成一體。香兒一邊剋制着自己的情感,周到細緻地伺候着來來往往的人,得空了就找個地方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在小姐房間裡,她經常一語不發, 直到看着小姐慢慢地發出輕輕的鼾聲,香兒纔在小姐的房間湊合靠着
睡一宿。香兒一直想找個恰當的機會好好勸勸她家小姐,卻一直不得機會。剛回來時,看到小姐幾乎喪失了理智,她不敢多言;到了晚上,香兒有機會單獨跟小姐在一起了,但看着勞累了一天的小姐靠在牀上疲憊的樣子,還是不敢多說,生怕哪句話又勾起小姐的心痛之處。香兒只能把勾起小姐傷心的東西儘可能地藏掖起來,像金石書畫,《金石錄》的原稿、謄寫件,甚至趙明誠用過的筆硯茶盞、杯碗筷勺,總之,只要有可能讓小姐觸景生情的物件,香兒都把它們轉移了地方,藏匿起來。
一晃半年過去了。李清照的眼睛漸漸地看見了光亮,看見了藍天白雲、大地萬物。她發覺天還那個天,地還是那塊地,人們依然如常地活着,到處還是生機勃勃的生靈萬物。沒有了趙明誠,這世界並不是她感覺的、認爲的天塌地陷、萬劫不復。在天地之間,在生靈萬物之中,她,李易安心目中,視爲珍貴的,不可或缺的價值,實際上太渺小了,太微不足道了,太誇大其詞了。她醒了,睡醒了,一切都像做了一個她不願意做的噩夢,但她終於醒了。她走出院門,腳踩在棉花一樣的地上,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香兒買菜回來,看到她走出了院門,慌忙想把她攙扶回去,但李易安用沙啞的嗓音說:“香兒, 我們到街上走走看看。”世間是美好的,太陽是暖暖的,人是可愛的。她想起了很多,她看着香兒,低聲吟誦着:
昨夜雨疏風驟, 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 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 應是綠肥紅瘦。
香兒聽着自己耳熟能詳的詞句,心裡一陣酸楚,但馬上抑制住了說:“當時我就是馬虎,看得不仔細,您一問我只是隨口一說而已, 沒想到被你抓到了破綻,我這個‘捲簾人’也要名垂青史了。”李易安並不答話,又低聲吟誦道: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勘摘? 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香兒聽出這是一首新詞,她也能聽出這是小姐近一段日子心情的寫照,她還聽懂了令小姐魂系夢繞的那個“愁”字。不過,儘管小姐一直寫“愁”,但不似以前把自己關在房裡了,香兒鬆了口氣,心情也輕鬆多了。她看出小姐已經走出了心情的迷途,理智現實地、設身處地爲今後的生活着想了。她們走在街上,沐浴着陽光,心情都明亮多了。街上,許多人認出了李易安,他們心懷敬意但又不敢言表, 都跟她遠遠地點頭、抱拳、作揖打着招呼,李易安謙和優雅地給大家回着禮。這時,表妹王什氣喘吁吁地找到街上,看到她倆時,喘了一大口氣說:“表姐你嚇死我了,我大早起來院裡找不到你,我心想壞了,腦子裡什麼念頭都閃過了,真嚇死我了。”當王什走近李易安, 細細端詳一番,又嚇了一跳,表姐和昨天相比簡直判若兩人,眼睛裡又閃爍出睿智的光,消瘦的面容柔和慈祥,瘦弱的身軀挺拔精神。王什心想:“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是那麼雍容優雅,神采奕奕的。自己
四十多點,怎麼就成了黃臉婆?”她很久沒有的嫉妒心又跳動起來, 她又猜想:“表姐又遇到什麼了,想到什麼了?怎麼一下子精神抖擻起來?”再細細端詳表姐,王什覺得表姐雖然不能跟在汴梁年輕時相比,但她身上的那股勁兒,那股自己也說不出、道不明的勁兒沒變, 而且更濃郁了。就是表姐頭上隱隱約約的白髮,更加濃她那股勁兒的味道。王什想着,臉上的表情就出來了,年輕時她一旦嫉妒或不高興,就是噘嘴,現在改成撇嘴了。
這場噩夢,對李易安身心又是一次殘酷的錘鍊。她像一隻涅槃後的鳳凰,更加絢麗燦爛了。她的情感、她的觀念、她詩詞的風格,都從一己之情昇華至家國情懷了。
《詠史》 兩漢本繼紹, 新室如贅疣。所以嵇中散, 至死薄殷周。
悼念明誠的詩詞也不像之前僅僅是悲哀、自憐了。以前她是這麼悼念的:
白日正中,嘆龐翁之機捷; 堅城自墮,憐杞婦之悲深。
而現在同是悼念明誠,她卻已經理智地變爲懷念了,像以下的這首詩:
《偶成》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從曾賦賞花詩。今看花月渾相似,安得情懷似往時?
李易安的心情平復了,她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到《金石錄》的最後勘定和後序的撰寫中。平靜的生活沒有過多久,池州等地就告急:金人揮師劍指建康府,江南又硝煙四起。李易安和官員、民衆都追隨宋高宗的鑾駕,走上了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逃亡之路。
逃亡到金華時,她們在這裡暫住了幾天,竟意外地遇到張擇端一家,大家都喜出望外,高興得喜極而泣。張擇端精神矍鑠,瀟灑樂觀,敏捷睿智,並沒有像傳說的那樣憂鬱、糊塗、老態龍鍾。只是張擇端的妻子有些蒼老。令李易安更驚喜的是張擇端帶着新近完成的
《清明上河圖》。畫卷剛一展開,李易安就泣不成聲了。她慢慢地、細細地品味着畫中的每一處樓臺宮殿,每一個人物表情,每一間店鋪商家,每一頭牲畜的姿態,汴河每一段的水流,甚至虹橋上的磚柱條石的細節部分,她都沒有放過。她從早晨一直看到掌燈,廢寢忘食, 茶飯不思。她邊看邊想,邊想邊看:虹橋,趙太丞府,孫羊正店,舊宋門下的水道。她邊看邊哭,邊哭邊回憶:自己在汴梁城度過的、無憂無慮的幸福少年時光,任性多情、無拘無束的青年時光還有與趙明誠幾十年似朋友又勝朋友的恩愛、患難經歷;回憶虹橋與張擇端的偶遇;回憶已經仙逝多年的父母和可愛、體貼猶如親孃般的婆婆,就連曾被她和明誠埋怨的那個“炙手可熱心可寒,何況天下父子情”的公公,她也理解了老人家當年的苦衷和不易,現在想來,老人家是何等的睿智,又是何等的堅強。
第二天一早,張擇端來駐地取畫,倆人又敘舊,直到夕陽西下。張擇端道出了這幅《清明上河圖》的創作始末:“好在開始創作第一幅時,我留下一份畫卷的素描,就是初次遇到你時的那幅畫卷。聽你點撥後,我回去反覆地修改,仍是不盡人意,索性對照它重新繪製了一幅,就把原來的那幅與你的肖像畫一起收藏起來。不想真是天意,
真用上了。不然你看看汴梁城、虹橋邊的殘敗景象,別說畫了,就是看看,你都得哭。我在素描上潛心作畫,但就是來不了興致,就得到虹橋現場。哪怕是看着殘破的景象也行,這纔來了靈感,纔有感觸。一到現場,當年的繁華富麗、人聲鼎沸,幾個人相聚時的情景就在腦海裡閃現、流轉。尤其是你我偶遇當天的情景更是令人魂飛夢繞,於是才思、靈感就來了,幾年的功夫我就完成了。後來想了想,獻給徽宗皇上的那幅不是被金人擄走了嗎?我畫好的這幅再獻給當今的皇帝,讓他千萬別忘了汴梁,別忘了東京汴梁!想到這兒呀,我就在畫卷的上端舊宋門的上方加了不到兩尺的畫幅,把大內皇宮給補進去了,你沒發現?”李易安聽得正入神,聽他一問,想了想說:“我說怎麼多了點內容,怕是幾十年了,被自己給忘記了吶。”倆人又打開畫卷看看,果然金碧輝煌的皇宮也在畫兒上。收了畫卷,張擇端說: “我以前是憂國呀,現在國破了,我怕他們把汴梁、把江北給忘嘍。給皇上上了奏摺,倒是很快回復了,讓我‘就近候召’。這不,跟到金華了,還在候着吶,也不敢遠離,緊跟着唄。”李易安突然想到: “你有我一幅肖像畫?我怎麼一點不知道,也沒看過呀?”張擇端笑了,笑得很燦爛,像是回到了當年,笑過之後問:“不對呀,你沒聽說過?明誠沒跟你說過?再者,前兩年張汝舟說跟你們聯繫密切,我早就讓他帶給你了,沒有嗎?”李易安說:“沒有。張汝舟現在在幹什麼吶?”“聽說在杭州附近的禁軍當了參軍。”沉默了一會兒,張擇端又懷念起趙明誠來,引得李易安又黯然失色並眼淚汪汪了,張擇端見狀連忙告退了。倆人到門口告別時,張擇端建議下一段路程一起走,彼此有個照應,也能好好敘敘舊,李易安欣然同意了。
江面上風大,行程又耽擱了兩天。這天早上,一撥扈從來到李易安的駐地,下馬後就找秦夫人。王什出來看到信札,欣喜得一走三
蹦,高聲叫着“表姐,我夫君來信了”,易安聽了表妹讀信,才知道秦檜從金國潛回來了,並馬上得到皇上的倚重。
第二天她們早早打點好行禮,約上張擇端一家直奔碼頭。到碼頭一看,早已人滿爲患了。
十幾艘皇舟龍船一字排開,百官家眷的官船緊隨其後,李易安她們的幾隻船遲遲進不到碼頭。張擇端搭乘的是一隻官船,被人幾經催促只得上船先行,李易安、張擇端倆人只好依依惜別,高聲互道“後會有期”。張擇端走了幾步又回來了,李易安也往前迎了幾步。倆人近了,張擇端說:“差點忘了,你的《上樞密韓公詩》寫得好哇,其中的‘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真是鼓舞士氣呀!連北邊的義軍都在傳唱吶。”李清照說:“您回來就是爲了告訴我這些?” 張擇端點點頭說:“是呀。岳家軍、種家軍、北方的義軍將士們,都把它作爲征戰前的誓言吶。”說完,他急急忙忙登船去了。李清照看着這個倔強老頭的背影,眼睛溼潤了。
此時,一頂轎子顫顫悠悠地晃到李易安面前,跟隨轎子的一位扈從說:“秦丞相接夫人上龍舟。”王什匆匆跟表姐道了聲:“表姐, 妹妹先走一步,我在前面等你們。”就上轎登龍舟去了,從轎子裡還飄出一句:“這等日子我可熬出頭了。”香兒聽了暗罵道:“無情無義的勢利小人。”李易安只是皺了皺眉頭,嘆了口氣。
從此,李易安隨着這支東衝西撞的浩浩蕩蕩的逃亡大軍,漂泊遊蕩了好幾年,最終在杭州西湖邊,找了個雅緻、清靜的院子定居下來。此時,杭州已改名爲臨安,宋高宗把他的朝廷也遷到這裡。
一日,張汝舟突然登門拜訪,李易安頗爲驚訝。一進門張汝舟只說了一聲“德甫他……”,就泣不成聲。李易安掉淚了。張汝舟哭哭啼啼不停,弄得李易安勸也不是,不勸他也不是,最後好不尷尬地
問:“汝舟一向可好?”張汝舟說:“一直在軍中公幹,這些年我追隨皇上漂泊不定,德甫他過世我真應該—嗨……”說到這兒他又抽泣起來。李易安不知如何是好,倆人一時無話。香兒進來送茶,纔給張汝舟送來話茬。“啊呀,這是香兒嗎,也老成這樣了?啊呀,歲月呀。”香兒說:“是呀,您頭髮都花白了,香兒能不老嗎?”“一直沒有婚嫁?”李易安覺得張汝舟這個人真不會聊天,人家哪兒疼他往裡戳,就接過話茬說:“這些年,一直想給香兒找家合適的、稱心的,也碰上過幾家不錯的,可香兒說什麼都不嫁,要陪我,到現在一直陪着我。”香兒說:“我早就這麼想的,在李府、在趙府都說過, 你們就是不信。嫁個好的,也是生孩子做飯,茶米油鹽醬醋茶,吃苦受累;要是嫁個不濟的,行爲不端的,那這輩子可就是遭罪了。再說,跟小姐這麼多年了,衣食無憂習慣了,換個人家還真受不了。張大人,您可有妻室?”李易安在邊上,心想:香兒也真是不饒人,剛纔她也想問,但沒好意思開口。張汝舟被問得有點尷尬,看看香兒, 又看看李易安,支支吾吾地說:“啊啊,我有過……有過妻室。可是……還是……不過現在沒有妻室。”香兒聽得費勁,問:“您有還是沒有哇?這麼多年了,您還是**慣,說話不爽快。”“沒有哇, 我沒有妻室呀。”聽了這話,李易安更沒法搭話了。
香兒出去後,倆人還是找不到話題。張汝舟突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一幅畫來,展開一看,李易安臉上有了笑容。看到自己年輕時竟然如此俏麗,竟有點靦腆,看到張汝舟正看她,她就不好意思地問:“正道畫的是我嗎?沒搞錯嗎?”張汝舟說:“千真萬確是你。正道畫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我去找他,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這張畫, 後來跟你一見面,一絲不差,真像。我覺得畫兒還沒你本人漂亮吶。” 李易安覺得張汝舟的眼色盯在自己身上,讓自己感到很不舒服,馬上
伸開胳膊拿着畫,閃開張汝舟一點。香兒提水進來,李易安就讓香兒幫她拿着畫,自己便退後幾步,又欣賞了一番。香兒和張汝舟把畫又往上舉了舉,讓李易安看得更順眼點。香兒一邊舉着畫,一邊也伸着頭看畫兒。她看看畫,看看小姐,驚訝地說:“哎呀,是小姐呀!小姐您當年多漂亮呀!跟別人聊天,我老跟人家說,我們家小姐當年如何、如何漂亮,可怎麼也形容不出您當年的神態。這回好了,這幅畫留下來的吧?”張汝舟邊收起畫兒,邊極不情願地說:“要說這幅畫兒呀,是我從正道那費了很大勁才弄過來的。他可珍惜這幅畫兒了。我當時也傾慕您呀,就經常請求他拿出來讓我看看。時間長了,他就有點不耐煩,總推三阻四的不讓我看,不看我心裡就彆扭。特別是你們去青州之後,好久看不到這幅畫,我這心吶—”說到這兒他又哭了。李易安、香兒都聽得莫名其妙,李易安先聽出點蹊蹺:跟正道說的不一樣呀。香兒心裡也說:他什麼意思呀?張汝舟擦拭着眼淚, 說:“後來,我就跟他說,不給看,那我買,我買這幅畫行不?”李易安聽了驚奇地看着他。張汝舟看到李易安用這樣的眼神看他,就更肆無忌憚地說:“他捨不得,還故意擡價難爲我。”李易安有點聽不下去了,問:“他要多少錢?”張汝舟說:“嗨,過去的事了,不提了。多少錢你別管,反正是心意,送給你啦。”他把畫遞給李易安, 李易安沒接,香兒一把給奪過去了。
張汝舟隔三差五就往李易安的小院跑,今天送點瓜果,明天帶點蔬菜,反正有點藉口就過來一趟。李易安聽出張汝舟說話有點裡出外進的,不靠譜,但她覺得男人嘛,咋咋呼呼是他們的本性,小事而已,像德甫那樣的畢竟不多。想到張汝舟當年也是個風流倜儻的青年才俊,今天也變得頭髮花白、滿臉皺紋的樣子,心裡倒也很感慨。想到張汝舟,她不得不又想到張擇端,想到張擇端,又不能不聯想到夫
君德甫,想到繁花似錦的東京汴梁,想到當年的歲月和人人事事,她又傷感地流淚了。
張汝舟對李易安的情感是認真的,雖然比不上當年張擇端、趙明誠對她那樣的單純、激情、高尚,當然也談不上知己、知心,更別提志同道合了。對她的情感,張汝舟有張汝舟的認識和解釋。有愛慕的成分嗎?當然有。但這些成分裡更多是對他當年的慾望和虛榮心的一種補償和滿足。想結婚過日子嗎?這一點比愛慕更重要、更實際, 也是張汝舟情真意切的目的,這一點在張汝舟心裡也盤算得最多:雖然今天李易安已是半老徐娘,但她的風韻、才華猶存,名聲依舊。除此之外,趙明誠的收藏,汴梁城、臨安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不光他張汝舟惦記,連皇上和丞相大臣們都眼紅吶,那是多大的一筆財富呀!自己一個小參軍,那點俸祿遠遠滿足不了自己的慾望,就連自己的那點虛榮心也滿足不了,更別說滿足自己奢侈糜爛的生活需求了。有時興起,他能把一年的俸祿都花淨賭光。大丈夫嘛,能花就能掙! 但他只是半拉“大丈夫”,是隻能花不能掙的“大丈夫”,這就尷尬了。那這麼辦?活人不能讓尿憋死,東摘西借,拆東牆補西牆唄。補不上怎麼辦?東藏西躲唄。開始張汝舟還擔驚受怕,時間長了,他竟然喜歡上了這種刺激的生活。“妻室”他倒有過好幾個,但太累贅, 撒謊、躲債、潛逃還得顧忌她們,所以在他的“妻室”中,有的是他跑了把人家扔了,也有的是人家先跑了,倒不是人家把他扔了,而是他要拿人家抵債,人家一聽說先逃了。但是有沒有妻室他並不犯愁, 他嘴好,又會哄人,不愁人家不跟他。還有,他有錢時,比如拿了搭救張擇端的五兩金子溜號時,走到哪兒,都有人願意跟他、膩他。不過近些年,他收斂多了。一是歲數大了,對燈紅酒綠、尋花問柳的興趣不大了;再有,就是來錢的機會不多了。這不,被他挪用的軍餉至
今還沒還上吶,他頭上還頂着罪過吶。
李易安的降臨,讓張汝舟看到了希望,又燃起了他的邪念。就像深陷泥潭後,他揪到一根粗粗的樹杈,得救的感覺油然升起。想想呀,在汴梁時,是誰在危難時候幾次搭救他,是清照小姐呀!你說這不是一種緣分嗎?張汝舟心想:“你們愛信不信,反正我信。現在, 李易安那裡有錢,有用不完的錢,還有從大臣到皇上都喜好的東西, 這就足夠了,什麼愛慕呀、結婚呀,重要嗎?重要的是馬上和她一起生活,圓當年的夢,享受她給自己帶來的幸福生活。他想升官,拿她兩件東西送送禮,說不定就官運亨通;沒錢了,只要伸伸手,就不怕沒有;另外,還能享用着她的名聲,他想得心都醉了。不過,目前他還要把這些心思往肚子裡壓一壓,否則……
每次送完瓜果蔬菜他就走了,李易安留他吃飯他也假裝客氣,說是路過順便過來看看。這天,送完東西,他沒走,留下來吃飯了,喝了點酒他又流淚了,說了一些試探李易安情感的,那種暖心的、慰藉的和討女人喜歡的“酒話”。當又聊到趙明誠時,他又露骨地說: “我想替明誠兄照顧易安一輩子。”
夜深人靜時,想着張汝舟的造次!李易安靠在牀上幾次委屈得想哭,但哭不出來,心裡憋屈得不行,就把香兒叫過來,委屈地問: “張汝舟何等人,敢與吾妄談情感?可知天高地厚否?可知人間榮辱否?”香兒說:“我也看他進屋老賊眉鼠眼的,挺彆扭的。一次您不在時,他還到院裡東張西望的,這人幹什麼都是神神秘秘。”“我是不是待他有的地方過於客氣,讓他如此放肆?”李易安問。香兒想了一下說:“咱們客氣也是待客之道哇。他即便是居心不良,抓不住他的歹意,咱也不能把他轟出去。”香兒看看小姐的神色,見小姐心氣平和了,就說:“您也別往心裡去,兵荒馬亂的,有人照應總比沒人
照應強。如看他不軌,我們再趕他、轟他也不遲。”李易安說:“德甫在世時很討厭這個人,張正道也不待見他。我也看不慣他的爲人處世。”香兒說:“這個人確實不討人喜歡,但是,我總覺得你們嫌他官小,不是世家出身就把人家看低了。”李易安問:“可能嗎?”香兒說:“我也說不好。反正人在下層吧,就說我們黎民百姓吧,對上總是卑躬屈膝、畢恭畢敬的,不然飯碗怎麼辦?可能是習慣,不是他的秉性。他也許想道貌傲然、趾高氣揚,但他沒有這個底氣。您看, 咱家老爺是禮部員外郎,說話什麼底氣?您的公公右僕射、丞相,能低聲下氣、卑躬屈膝嘛?當然也許也有這樣的時候,比如他們對皇上的時候,那誰看到了?小姐您看見過嗎?”李易安聽了笑着說:“你這個香兒,說話還一套一套的。”香兒看到小姐笑了,說:“不怕小姐不愛聽,人呀,命也。我老看您的詞,悟出些道理,當下,我們已經不比當初,有些事情得適應、得將就。您看在金華,您表妹那德行,爲什麼?”李易安聽了若有所思,神情黯然,欲言又止,淚水又淌了下來。香兒慌了,緊打自己的嘴。確實,香兒不是有意爲張汝舟開脫的,只因她一路上的顛沛流離,看清了世態炎涼。當年她和小姐的生活,哪裡有這麼費勁,什麼時候不是前呼後擁,不用你說出口, 就有人猜對了你的心思,生活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想要出門也只要吆喝一聲就全齊了。如今,在金華的時候,她們一等再等,就是輪不到她們的船靠岸。要在以前,她們一定是坐官船的,皇上的船駛出後,第一二撥就得是她們家的船靠岸了。看小姐家的表妹登御駕船時的那德行,如果小姐的公公在,還有他們家秦檜什麼事。在趙府時, 我們家小姐的鞦韆你敢隨便蕩嗎?香兒一想到這兒就生氣。可是,她馬上就接着嘆氣了。現在吶,她累得不行,最主要的是,搭把手的人都沒有,很多生活上的小事,連小姐都得事必躬親。小姐又不在意結
交有用的朋友,說話做事還無意中常傷到朋友,所以,香兒遇到肯幫忙的朋友,一般都幫小姐維繫着,有點分歧,她也給團和着。今天, 她的話確實多了,話也過了,小姐一傷心,她心裡很不是滋味。
李易安病了,發燒了,而且燒得直說胡話,吃了郎中的幾服藥也不見效果。這天,張汝舟把一位御醫朋友請來了,下了幾劑猛藥,又接上了幾劑調理藥,李易安燒退了。十幾天都是香兒和張汝舟在牀前伺候她,李易安對張汝舟的態度有了根本的轉變。由此,張汝舟就常來常往了,在家裡吃飯也成爲常事。但非議從此卻多了起來。明誠的朋友們先是來勸說、告誡,後來漸漸地都疏遠了。明誠的大哥聽了傳聞,甚至要把李易安接到自己的府上去住,李易安顯得更加孤單了。特別是表妹王什,還專門過來耀武揚威地教訓了張汝舟幾次,後來還捎了封書信給表姐,對李易安一頓奚落:“一個不入流的小官,辱沒了舅舅和外公家的門庭。掰開了揉碎了跟你說都聽不進去,簡直不可理喻也。”李易安看了兩三眼就把信撕了,她不解地對香兒說:“都要幹嘛呀?我又沒怎樣,這些人怎麼如此瘋狂,如此不講道理,如此沒有人情,如此沒人性?”香兒說:“不行就讓張汝舟以後少來,避諱着點。”“就這樣,看他們能把我如何。不就是來吃幾次飯嗎? 用得着他們如此大驚小怪嗎?”李易安的倔脾氣又上來了。張汝舟知道這些後,反而來得更勤了,香兒就側面點撥張汝舟要注意點。張汝舟聽了一笑說:“易安小姐都不在意,你就別多操心了。”香兒得機會也跟小姐說:“閒言碎語說的都是風俗習慣,這就是‘舌頭根下壓死人’。小姐您是生在開明之家,家裡全寵着您。像女人出入酒樓, 進出賭場,在我們鄉下是了不得的大事,弄不好就是家法、祠堂,嚇死人吶。”李易安說:“我們李家也有家法,也有祠堂。德甫家更是如此,又能怎樣?”香兒聽了,急得腦袋上直冒汗說:“當然,家裡
老爺寵着您,相公家大家都喜歡您,誰敢把您怎樣?換個人誰敢?在我們鄉下我親眼看到過沉塘的。”李易安坦然地說:“我自知是個知書達理的人。人活在情理中,理直氣壯!世俗奈何不得!不在情理的人,世俗又奈何他幾次?蔡京、童貫、高俅,橫行朝野幾十年,他們的所爲可在情理之中?世俗奈何他們幾何?年輕時,我認這個理兒; 夕陽之年,我還認這個理兒!”
李易安與張汝舟真的結婚了,朝野震驚。
但結了不到三個月,張汝舟就變臉了。張汝舟今天張手要錢,明天伸手要物,不給就罵、就拿、就偷。後來看到李易安留下的藏品與他想象的相差太遠,掃興至極,便天天大發雷霆,尋釁找事兒。起初看到李易安和香兒把東西藏起來,就惱羞成怒地謾罵、辱罵,後來發展爲拳腳相加。李易安發現世上竟有如此低俗、卑鄙、野蠻、混賬的人,先是驚呆了,被罵、被打後,她覺得如同夢裡,就是做夢她也想不到世俗裡有這等沒有教養、沒有理性、讓人不齒的“人”!她懵了,不知所措,也不知如何應對了。在她幾十年的生活裡,一個臉色,一個撇嘴、噘嘴,一個不厭煩的手勢,甚至一個髒字,一句加重了語氣的譴責話,就足以讓她於心不安、窘迫臉紅了,可今天她遇見了一個完全是畜生本性的叫做張汝舟的混賬,讓她對世俗纔有了切身的體會和感悟。她想:聽香兒說世俗如此可怕時,她看着香兒自己被嚇得戰戰兢兢的樣子,心裡覺得可笑,現在她笑不出來了。碰到世俗中的張汝舟,才把李易安幾十年裡沉浸在某個環境—一個罩子裡的現實給擊碎了。她才知道罩子外的現實,世俗是如此的厲害!她驚訝得許久合不上嘴。
香兒倒是有辦法對付這個世俗的混賬,她爲了保護自家小姐,把廚房的所有用具,刀、碗、盤子、擀麪棍等都用上了。見到張汝舟,
香兒抄起什麼是什麼,就向他砸去。張汝舟抵擋了幾下,威脅了幾句,香兒根本不聽,他只得跑了。張汝舟試探着回來幾次,香兒“照方抓藥”,照砸不誤。她只要見到張汝舟就是這套,任誰也攔不住, 張汝舟不敢露面了。
離婚!消息又震驚了朝野。李易安不再震驚,她已被“驚”明白了,她恢復了理智。她向衙門遞上了訴狀。知府都是老熟人,私下告訴她:“妻告夫,勝訴、敗訴都要坐牢兩年,你可還告?”李易安說:“告,告定了。”“罪名吶?”“我告他妄增舉數。”知府受理了。
張汝舟沒把打罵李易安當回事。他心想:“居家過日子,誰家不是打打鬧鬧?就算你李易安是個大家閨秀,朝野上下無人不曉,親朋好友官宦無數,可是清官難斷家務事呀。你現在是我的女人,婦道人家,大張旗鼓地鬧將起來,你那點斯文還要不要哇?”所以,張汝舟該怎麼瀟灑還怎樣瀟灑,他想:“你把我看透了,好,我就是想把你折騰死,取得你的財產,你一個婦道人家能把我怎的?我休你只需一紙文書,你就得給我滾。你想告我,讓我滾蛋,大宋朝的刑律寫得清楚—妻子先坐兩年牢再說,這就是道理!諒你李易安不能糊塗到自己要去坐牢的地步吧。張汝舟現在頭疼的,只是那個‘潑婦’香兒, 不然他早就回家拿出幾個物件換點錢花了。”他閒下來就琢磨怎樣把趙明誠的那點東西早點拿過來。
張汝舟一天到晚竟想着怎樣算計李易安了。衙門的兩個衙役在街上枷走他時,他還沒明白過來。上了大堂,知府驚堂木一拍,他才傻眼。又聽他是“妄增舉數”,他立馬癱倒了。他心裡暗罵:牀上的話你竟然告到大堂上。他氣得“啪啪”地抽自己的臉。他太清楚這個罪名了,欺君罔上呀。三年考一次舉人,九年三次再不中舉,皇上恩賜
個功名。張汝舟只考一次,他暗自作假報了三次,騙取了功名。被騙的自然有許多人,重要的是皇上是其中的一個。張汝舟當即被罷官, 削去功名,打入大牢待大理寺嚴審。這一來,張汝舟的流氓無賴本性才顯露無疑。他撒潑打滾,咆哮公堂。他喊着:“李易安你也得在大牢裡先陪老子兩年,兩年的滋味你受得了嗎?兩年吶!你能活到出去嗎?你們與草寇勾結救張正道,趙德甫私藏傳世玉璧,後來還送給了金人,你們勾結草寇,勾結金人不是罪過嗎?幾個罪名加一塊兒,你李易安也得十年八年的,比我少不了多少,你值嗎?”知府說:“別的罪名暫且不論,先打這咆哮公堂的張汝舟二十殺威棍。”隨後張汝舟的喊叫變成了嚎叫,殺豬般的嚎叫。
李易安坐了九天牢就出來了。入獄當天,臨安府、大理寺,甚至高宗的御案上堆滿了求情書,申冤的信札、奏摺。高宗覺得新奇,把奏摺和臨安府的卷宗細看了一遍,不由笑了。“這個李易安啊,可是當年東京汴梁風流才子們的追求對象,當年康王時,自己也崇拜這位才女。讀李易安的詞可是當時汴梁的一種時尚吶。當年,父皇、哥哥們時不時會提起她,她在汴梁與李師師的‘新麗人行’家喻戶曉。一個讓人魂牽夢縈的美女、才女,怎麼跟一個無名鼠輩搞出這些名堂?” 他問了問秘書省少卿,也就是明誠的大哥,知道點原委後,宋高宗感嘆不已,他不禁想起了趙挺之、李格非。特別聯想到趙明誠,烈日炎炎地跑了幾百裡來建康面聖,竟因病無緣相見,想到這兒,宋高宗御筆一揮:“李易安赦,欺君者懲。”
張汝舟公堂上栽贓的罪名已審理出眉目。張汝舟勾結強人,接受贓金罪加一等。玉璧查無實據,掛檔續查。
李易安知道明誠重病期間,賣玉人確實找過他,但當時根本無暇顧及此事,再說手頭也沒有現錢。喪事辦理完畢,自己昏天黑地地回
到池州。張汝舟竟然血口噴人,污衊明誠的人品,簡直可恨至極!李易安又被張汝舟最後的無賴行徑刺激了一番。
官司過去了,生活似乎平靜了,但隨後的流言蜚語又搞得李易安心神不寧,她有一種看透紅塵、逃離紅塵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