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已經不是前幾年舉辦笄禮時,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了。她在辭賦方面的天賦已經外溢到接人待物、生活起居的各個方面。
她的睿智在擇君選郎上也超越常人。從她跟張擇端偶遇的第一面,就看出了這是個才華橫溢的才子,一個善良、耿直,責任感超強的好人。再經過幾次接觸,她對他的脾氣秉性更是心知肚明。和她一樣,他們都是性情中人,都屬文人,都具備敏感多疑、多愁善感的特質。這些秉性、特質她李清照太熟悉了,太瞭解了,她在他身上常常看到自己。倆人的優點、缺點幾乎一一對應,這一點上, 兩人可以說是成雙成對。
但她深知,夫妻之間的秉性必須是互補的,才能相輔相成,這就是李清照的睿智所在。所以,張擇端不適合她。她本來幾次想尋找機會把這層意思委婉地、不露聲色地告訴張擇端,但每次與張擇端見面時,都在聽他滔滔不絕地說話論畫,基本沒有她插話的機
會。等有機會輪到她講話了,時機又錯過了,或再講又不合時宜了。看着張擇端一心一意、旁若無人的追求,她有點誠惶誠恐了。趙明誠的出現,給她帶來了轉機。幾次接觸,尤其是盪鞦韆時相遇的那雙眼睛,她就覺得這人應該就是她尋覓的那個他。他懦弱的、磨嘰的、內向靦腆的脾氣秉性,十分對她胃口,與她的脾氣秉性真是相輔相成。他的興趣愛好與她也是相得益彰。她知道要馬上找機會了斷與張擇端在情感方面的關係了,但絲毫不能傷害他,甚至不能讓他感到一點難堪。她還有一種渴望和奢望:就是不要爲她而傷了張擇端與趙明誠的情義。她想,他倆的脾氣秉性也是互補的。
上次李清照給張擇端一首辭賦,並留了一行小字,那行小字就是寫給趙明誠的。她覺得三人一定會同讀這首詞,並看到那行小字。此時,趙明誠肯定會道出窺探人家盪鞦韆,又唐突搭話的舉動,那麼傻子也知道“窺探者和應聲蟲”是誰了。這不,謎底不就被微妙地、不露聲色地揭開了。張擇端就會體會到她對趙明誠的意思,至少會明白他,張擇端與趙明誠在她面前是平等的。不想,趙明誠還真沒道出原委,她第一次被他靦腆、懦弱的秉性弄得沒脾氣。李清照精心設計的,對張擇端委婉、不露聲色的拒絕,就這樣被趙明誠給擱淺了。這次在孫羊正店聚會,看到趙明誠付了酒錢,李清照的心裡多少舒服了一點,不知爲什麼。
張擇端、趙明誠、張汝舟三人並不是情趣相投的知音,也不是肝膽相照的兄弟,他們的結交純屬偶然。三人結交的故事都是由張擇端引發的。
張擇端是山東諸城人,出生在一個富足的耕讀家庭。他從小天資聰明,勤奮好學,深得私塾先生垂愛,家庭也對他寄予厚望。一日, 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路過張家討水喝時,送了張擇端一卦。說他:聰
穎過人,天星相助,前途不可限量;但耿直任性,性格怪異,則有不慎易入歧途之憂。家人懇求詳情,算命先生問:“此地怎麼稱呼?” 家人答:“岔道口村是也。”算命先生說:“是也,是也。”說罷, 起身告辭,家人奉送卦資、盤纏均被婉拒,家人送出村時,還想從算命先生嘴裡套出一字半句的,但算命先生始終沒有吐口。到了村口, 他才用手杖指點着幾個路口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家人看了恍然大悟。
送走了算命先生,家人這纔給他起了現在的大號:張擇端。張擇端也很在意這次占卦,給自己取字號:正道。
到了他成人的前一年,張擇端的文章、辭賦在當地已小有名氣。再過一年半載,他就有資格考取功名了。先生、家人懷着忐忑的心情期待着。按照他們期待的前景,張擇端應該先考取功名,再中舉人, 然後進士及第,金榜題名,但一個大和尚的出現中斷了他們的奢望。
這年趕廟會時,張擇端巧遇了一個大和尚。
這位和尚的筆墨落在紙上形成的既不是道德文章,也不是詩歌詞賦,竟是惟妙惟肖的村舍、山水和栩栩如生的人物。張擇端一見大和尚畫畫,猶如吸住了他的神魄。他旁若無人地待在那裡看大和尚繪畫,不知不覺一看就到了傍晚,連同去的夥伴們離去多時,他都渾然不知。他邊看邊尋思:這比用筆墨寫文章有意思多了。山水、人物、景色,你寫我寫,寫了百年、千年的字句辭賦多有雷同,很難不落俗套。畫畫兒多好,寥寥幾筆,山就是那座山,水就是那潭水,人就是那個人,絕無雷同,簡要又直觀。不像文字描繪,搞得彎彎曲曲, 費力費神,弄不好還詞不達意。他看得如醉如癡,直看到太陽落山。大和尚作完畫兒,才與他寒暄:“小施主喜歡畫技?”張擇端把頭點得如同搗蒜。“以前學過畫技?”他又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大和尚仔
細打量了他一番說:“我收你爲徒,教你畫技可好?”張擇端撲通就跪在地上,嘴裡唸叨道:“師傅在上,受徒兒幾拜。”頭磕得當當作響。
自那以後,他常以遊學鄉里切磋文章爲由,去找大和尚學畫,這一學就是一年半。一天,張擇端一大早就到了大和尚那裡,大和尚也早早地準備了一套畫具正在等他。師徒見面似有千言萬語,但都難於啓齒。愣了片刻,張擇端給大和尚磕了個頭說:“師傅,父命難違, 徒弟要到汴梁去求學了。”大和尚扶起他說:“料到,料到。師父也在期待着這天,好與你道個明白,也怕誤人子弟。這一年半,你的技藝精進,是常人學畫五年八載也難以企及的。在意境、構思和獲取神韻上爲師已是自嘆不如,不勝爲師了。”張擇端聽了伏身就跪,被大和尚挽住說:“你待我說完。到了汴梁求學、考取功名都在其次, 首要的是開闊眼界,博覽衆長。功名嘛,過眼煙雲而已,有它不多, 沒它不少,關鍵是隨緣就好。這一年半,你的畫技一點就通,不點自通,而且經常有神來之筆。我有感悟,你的靈性在前世已與畫技結緣了。”張擇端聽得明白,但面露難色。待師父說完,忙急切地說: “但是,但是—”大和尚打住了他的話,頭轉動着手中的佛珠,唸叨着:“隨緣就好,隨緣就好。”說罷轉身進了佛堂。
張擇端與家人、先生、師父告辭後,奔東京汴梁求學去了。
此時大宋朝的東京汴梁,建築規整,市容整潔,興旺有序,繁花似錦,舉世無雙。
東京汴梁分內城、外城。內城,方圓二十里,有東西南北 12 座城門。城內的皇宮大內、寺院、民宅、客棧、正店、腳店、雜貨店鋪、各類集市、和相府、開封府等星羅棋佈,屬中心市區;外城,方圓四十里,東西南北帶甕城的城門有南薰門、新鄭門、舊鄭門和封丘
門。汴河、蔡河等四條河流穿城而過,外城還另有小門和水門十幾座,其中的舊宋門和東水門及城外的虹橋更是聞名遐邇。
張擇端進了汴梁城,被城裡的景象迷住了。他先在內城尋覓租房,不料房租卻貴得讓他咋舌;又問客棧,價錢也接受不了;只得又轉回外城,尋了幾家也不理想,就往外城的犄角旮旯處尋覓,在西北城根,尋到了一座小院落,問問價錢似乎可以接受,只是房東要徵詢另一租戶的意見。這是正座兩進深的跨院。院內東側有個小跨院, 有耳房兩間,房間也亮堂整潔,小院不大,也算清靜,張擇端看了滿意,就等結果了。
等了半個時辰,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才悠哉遊哉地晃進小跨院, 見了房東後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牢騷道:“等等嘛,老租戶了,這麼不講情面。”房東忙說:“不是那個意思,您不是要把另一間房租出去嗎?房客來看了。”青年細細打量了一下張擇端,作了個揖問: “也是來汴梁求學的?”張擇端還禮說:“正是,正是。”青年爽快地對房東說:“好吧,那間租給他吧,我倆分擔小院的租金,看着這位與我很投緣的。”房東諾諾連聲地退了下去,張擇端搬進了小跨院。
傍晚,青年來約張擇端去吃飯。倆人出了小院,沒走幾步就到了一家腳店。張擇端感到不太稱意的樣子說:“吃飯的地兒這麼近,我以爲是挺繁華的地兒吶。”青年說:“吃飯的地兒,汴梁城閉着眼走,都能碰到。要是熱鬧嘛,內城大內旁的大相國寺,外城汴河上的虹橋,那才能稱得上繁華熱鬧。”張擇端說:“就去最繁華、最熱鬧的地方,我做東請你。”二人叫了車,來到了大相國寺一帶。張擇端下車一看,他眼都看花了,真是琳琅滿目,目不暇接。他揉揉眼,定神一看,有種東西勾住了他的眼神—一大溜賣畫的畫攤。他顧不得
招呼青年,就奔畫攤去了。一頓近乎發狂的翻看,但邊看邊翻邊晃頭。青年追了過來說:“這兒玩意兒多的是,西街巷裡店鋪裡的比擺在這裡好得多,精得多,都是當今大家的畫作。吃完飯我帶你轉轉。”
找了個雅緻的腳店,倆人溫酒點菜,吃喝起來。此刻倆人才互通了姓名、字號。張擇端才知道,這位眉清目秀、精明幹練的青年叫張汝舟,杭州人士,太學外舍的學生。
席間,張汝舟滔滔不絕,講訴汴梁的風土人情和生活習性。張擇端聽得兩眼發直,心想,汴梁不光城市風光如花似錦,連一般人的生活都意想不到的奢靡、安逸。結賬時倆人推搶了一番,還是張擇端付了賬。張汝舟無奈地說:“我只能在逛街時盡地主之誼了。”倆人出了腳店,張擇端哪兒也不去,讓張汝舟帶着他直奔大相國寺西街巷。他出了一家畫店,又進了另一家畫店。他看着一幅幅山水畫、一張張人物畫,還有亭臺樓閣、皇宮朝堂、寺廟館所、小橋流水等等題材的畫卷,看得他大開眼界,歎服感慨。張擇端越看眼睛越是發亮,越看越是興奮。有的畫拿過來他左看看右看看,愛不釋手,直到店小二告訴他畫要十幾兩銀子時,他纔像放棄燙手山芋般地丟還店家。張汝舟在邊上看了覺得店小二怠慢張擇端,就呵斥道:“米芾的畫幾十兩、幾百兩的畫卷看也看了,摸也摸了,你這個算什麼?十幾兩銀子?” 張擇端見狀忙拉着張汝舟走出店鋪,隨即又進了另一家畫店,張汝舟只得無奈地跟着。
回家的路上,張擇端依然琢磨着這些畫的技巧和意境,他覺得那些畫總有點不盡人意的地方。不錯,這些畫畫面絢麗多彩,景物富麗堂皇,人物嬌美豔麗,這些題材、畫技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看了令他大開眼界,心境開闊敞亮,但這些畫作給他的印象是:除極少數精品外,多數畫卷,畫技上顯得浮華,神韻上略顯浮躁,矯揉造作
之氣甚重。他覺得用同樣的錦緞,選取同樣的題材,他能畫得更精, 更有神韻。想到這兒,他心中有了底氣,自卑甚至惶恐逐漸變爲自信和雄心勃勃了。此刻,他在繪畫這片天地間馳騁、飛翔的憧憬油然而生。走到小跨院門前時,他還沉浸在興奮的憧憬裡。張汝舟連說了幾聲:“到了,到了。正道,到家了。”並拉了張擇端一把,他才醒過夢兒來。從這天后,張擇端把早上背典籍,午後素描、寫生,晚上習寫作,變爲早上、午後素描、寫生,傍晚前後就去找地方切磋畫技, 或瀏覽畫攤和畫店。他決意,放棄考取功名的複習和籌備。
張汝舟知道他的想法後,大加讚賞,說:“正道,你是真男子也,敢想敢爲。學畫、作畫有什麼不好?翰林院畫院的畫師就是翰林的官職吶,比舉子、進士要珍貴得多吶。我要是有你這樣的畫技,也不在這條路上苦讀硬撐了。”張擇端聽了張汝舟的話,心裡更踏實了。張汝舟看看張擇端憧憬的樣子說:“但是正道,成爲翰林畫院畫師的人,可是鳳毛麟角哇,一年說不準有一兩個人選。”張擇端說: “那些都是過眼煙雲,只要隨我習性、喜好,又能生存就知足了。人生在世只求盡興就好。”張汝舟聽了拉住張擇端的手,感慨道:“認識你真是我的一大幸事。千軍萬馬都要走考取功名這座獨木橋,太殘酷、太害人了。但想歸想,誰也脫不開這個俗套,只有你正道兄說放棄就放棄了。”張擇端看着張汝舟感慨、激動的神情,聽着他發自肺腑的坦言,內心卻很平靜,說:“我倒不想脫俗不脫俗,只是對繪畫天生的喜愛。以前,家人、先生、鄰里鄉親給我的道理就是考取功名,其他的都是旁門左道,大逆不道。今天到汴梁一看,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七十二行,人人生存、生活得津津有味,有聲有色,行行都有出類拔萃的技藝。原來人生有這麼多個活法,找個隨緣、隨意的何樂而不爲吶?再說,我是性情中人,脾氣秉性並不適合當官。你替
我想想,一邊筆下寫着道德文章,一邊看到世間不平,讓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人云亦云?我真做不到。你再替我想想,當官要服從、順從,還得學着阿諛奉承。我是由着性子來的性格,喜歡‘天子呼來不上船’的瀟灑,這能與上下左右和諧合拍嗎?你說,我這種性格,能爲五斗米折腰嗎?”張汝舟聽了這番話,又抓住了張擇端的手,但沒說話,眼神裡卻滿是佩服。
張擇端抽回了手,問張汝舟:“你最近怎樣?看你除了早上背書,過後就出門閒逛,到傍晚纔回來。忙什麼吶?”張汝舟環顧了下四周,無奈地說:“出去是籌劃生活,正道兄。生存、生活嘛。最近家裡發生了點狀況,不能按時寄錢給我,這是當下我最發愁的。”張擇端想了片刻,說:“我的盤纏還算充裕,你先拿點去用。”說罷就要進屋取錢,被張汝舟攔住了說:“救急救不了窮,幫一時不可能幫一世,找個營生纔是根本。”聽了張汝舟的話,也引起了他的憂慮: 家人要是聽說他擅自放棄考取功名,會不會也斷了盤纏吶?
倆人相對默默無語,各想心事。
張汝舟突然又激動地抓住張擇端的手說:“有了,正道。”張擇端挺喜歡張汝舟的,就是對他動不動就拉拉扯扯的不太習慣,就再次掙脫出手問:“又怎麼了?汝舟,你別老抓我的手哇。”“有辦法了,咱有辦法了。正道,雖然我不懂畫技,但看了你的幾幅習作,感覺與畫店裡的精品比,毫不遜色。他們能賣,我們爲什麼不能賣?” 說完,張汝舟又去拉張擇端的手,張擇端閃開了,自己握着自己的手,看着張汝舟激動的眼神,心想:汝舟說得對呀,畫是可以賣的。可是,那是別人的畫,不是我張擇端的畫呀。我張擇端的畫也能賣嗎?張汝舟彷彿看出了張擇端的心思,急切地說:“別人能賣,你的就能賣!”“可是……可是—那是學問,是藝術呀。我、我怎麼要
變成商人了?”聽了張汝舟說能賣,張擇端又想到了另一層顧慮。張汝舟說:“正道,這是東京汴梁呀,光有學問、藝術,不吃飯能行嗎?我們得先吃飯再講學問和藝術吧。先做商人吃飯,吃飽了咱再做學問、談藝術,不就是個先與後的事兒嗎?正道,你先把學問和商人調個個兒。”張擇端想通了,不就是調個兒嗎?
張擇端把十幾幅自己覺得可以的寫生畫作拿出來給張汝舟看。題材大部分是家鄉的小橋流水、耕讀場景、青山綠水什麼的。還有一幅是他比較中意的,是他與和尚師父到濟南踏青時,在大明湖畔的寫生作品。再有幾幅就是最近到汴梁後的作品,他較爲滿意的就是虹橋晨景那幅,朦朧中的虹橋很有含蓄之美。張汝舟一張張仔細地看着,邊看邊嘖嘖稱讚,幾次都激動得想拉張擇端的手,都被張擇端甩開了。每次被甩開,張汝舟都意外、狐疑地看看張擇端。張擇端則示意他看畫。張汝舟看過畫兒,有點喜出望外,拉着張擇端坐了下來,激動得不知從何說起。張擇端問:“行嗎?”張汝舟說:“正道,怎麼不行?我倆商量商量如何行事吧。”
倆人越談越投機,越談越具體,只是談到具體細節時偶有不同意見。張汝舟建議在大相國寺西街巷租個門店,專做達官貴人的買賣。張擇端不贊同,認爲花費大、風險大。覺得在畫攤街擺個攤位慢慢做起,比較穩當。張汝舟說相府衙門的人他熟悉,都有攀附風雅的癖好,店越大、價越貴越要買,對小攤小販是不屑一顧的。張擇端則認爲好酒不怕巷子深,家有梧桐,不怕招不來鳳凰。張汝舟只好依了張擇端。對於誰來坐攤賣畫,倆人分歧較大,爭論了半天。張擇端建議輪流看攤,一人一天或一人半天最好。張汝舟不樂意,他不願意拋頭露面。張擇端說了自己每天要練筆寫生,今後還要留有創作空間等理由,張汝舟就是不吐口、不答應。最後,達成的協議是每間隔一天出
攤半天,其餘時間張擇端寫生、創作,張汝舟跑單幫,到各家畫店去推銷畫作。
大相國寺門前的畫攤中,來了一位年輕畫匠,不久就在繪畫圈傳開了。他的畫題材淳樸、清新,神韻、意境俱佳,構思手法獨到,在汴梁畫壇獨樹一幟。擺攤才幾個月,他的攤前經常是“門庭若市” 了,但看的多買的少,人們覺得價錢偏貴。這種貴,與西街巷畫店的貴不是一回事,主要是因爲攤位針對的是普通市民,當然顯得貴。張汝舟幾次催促張擇端廉價出售,並建議他再畫不要畫得太仔細費神, 以前三五天一幅,今後一天一幅,或者一天幾幅也不是不可以。張擇端聽了幾乎惱怒起來:賣是賣,畫是畫,豈有爲賣而畫、爲賣多畫的道理,他當場把張汝舟頂了回去。張汝舟只能埋怨他:迂腐,迂腐。
這天,張擇端按時出攤,剛剛支開攤位,就有幾位早到的老相識圍攏過來,作揖寒暄一番,只埋怨他不天天出攤,隔一天來半天,經常失之交臂,很是遺憾。原來這些老相識並不是以買畫收藏爲業, 他們也是汴梁畫壇的畫匠或習畫的學生,到這來主要是跟張擇端切磋技藝,討論畫風畫派的。他們看到張擇端攤開一幅幅畫卷,馬上找到新作欣賞切磋。正當他們與張擇端攀談得興致正濃時,一聲吆喝,幾名漢子來到攤前。一名黑壯漢隨手拿起一幅畫卷,看也不看就詢問價錢。張擇端看看是“大明湖畔”的畫,邊答說:“一千五百文。”黑壯漢罵道:“什麼鳥畫,值得一兩半紋銀?在你前面幾十文、上百文也購得一幅,比你的這幅還要大。一百文予我了。”說罷,錢也不給,拿起畫來扭頭就走。張擇端跳出攤位,張開兩臂攔住黑大漢說: “光天化日之下,豈有明搶之理?”黑大漢給邊上的漢子使了個眼神,那漢子把幾十文銅錢扔在攤上。“天子腳下,大宋律法,哪有強買的道理?!”張擇端依然攔住不放。“敬酒不吃吃罰酒哇。”黑大
漢嘴裡罵,一拳打在張擇端胸上,幾條漢子隨即又是拳打腳踢。衆人忙勸阻,被幾條漢子一頓呵斥,幾下拳腳就都躲在一邊。漢子隨即要走,被一個青年相公用扇子一攔,擋住了去路。幾條漢子見狀也不答話,舉拳就打,擡腳就踢。沒等幾條漢子拳腳落在相公身上,從其身後閃出三個差役,三拳兩腳就把幾個漢子撂倒在地,並一人身上踏着一隻腳,讓漢子們躺在地上動彈不得。衆人見了紛紛叫好,張擇端一看,是來過攤位幾次的一位年輕相公。
“這位同鄉別來無恙?”相公給張擇端作揖打着招呼。張擇端忙給相公深深地鞠了一躬,並說:“感謝相公相助之恩。”相公把張擇端往邊上一拉,幫他拍打着身上的塵土,說:“何足掛齒?實屬看不下去而已。”地上的幾個漢子掙扎着叫罵,又被拳打腳踢了一頓,見黑大漢嘴裡還不依不饒,差役厲聲呵斥道:“瞎了你的狗眼,趙大公子面前也敢動粗,還不快滾!”黑大漢聽了一骨碌爬起來,跑過去把畫扔在攤上,搗蒜般地給相公作揖,連說:“有眼不識泰山,有眼不識泰山。”說罷,轉頭跑了。
衆人看了紛紛讚道:“這就是趙公子,當朝吏部侍郎的大公子, 果真是相貌堂堂。”“聽說還是金石古玩的收藏大家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還蠻講義氣的。”張擇端聽了卻有些惶恐,看着相公倒不知說什麼好了。相公說:“我是湊足了錢來取畫的。”張擇端拿起黑大漢丟回的《大明湖畔》畫作,遞給相公說:“送給相公了,以謝搭救之恩。”相公把一袋銅錢放在張擇端手中說:“一千五百文, 拿好,畫我拿走。”張擇端說:“喜歡就是緣分,大明湖又是咱們家鄉的風景,就算老鄉見老鄉的見面禮,萬望相公笑納。”“情歸情, 緣歸緣,財歸財,君子財理清。”說罷,把錢袋推給了張擇端。張擇端說:“那就按你開的價,八百文。”相公無奈地笑了,說:“我的
同鄉,你可是我見過的固執第一人,當初一文不降,我就覺得你好耿直,就依你的,不過我還要還價一千文。”張擇端聽了也輕鬆地笑了。
此時張汝舟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抹着額頭的汗問:“怎麼了, 誰鬧事了?”看到年輕相公,仔細打量了一番問:“您可是趙大公子?趙侍郎家的趙公子?”相公說:“在下正是,這位是?”張擇端忙說:“張汝舟,太學學生,我的朋友。”張汝舟激動地抓住相公的手說:“幸會,幸會。”作了揖,又要鞠躬,相公攔住了張汝舟說: “今後都是朋友,禮數越少越好。”
張汝舟看看天色,說:“趙公子如若不棄,我們到個腳店吃酒, 慶賀我們的相識可好?”趙公子欣然接受,張擇端高興至極,拉起趙公子就走。席間,大家互報了姓名字號。這才知道,相公叫趙明誠,字德甫,山東諸城人,當朝吏部侍郎趙挺之的公子,太學上舍的學生。
大宋朝的國子監設立初期,學生基本是皇親國戚的後代和當朝三品以上官員的子弟,或是皇上欽點的學子。到了仁宗、徽宗時期,設立太學,學生也分兩類,一類是官宦子弟,像趙明誠等;另一類就是唯纔是舉,平民百姓考取的,張汝舟就屬後一類。太學院也分年級, 叫上舍、內舍、外舍。趙明誠的年級屬於上舍學生,張汝舟屬下舍學生。
三人談得甚是投機,都有相見恨晚的意思,張汝舟見大家喝到興頭上,便提出三人結拜爲金蘭之好,但立即被趙明誠婉言拒絕了。他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張汝舟聽了有點不高興,暗想:私塾先生曾說過,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不知趙明誠是不是這個理兒?即使這樣,他們談得也很盡興。特
別是趙明誠對大明湖畔那幅畫兒的評價,讓張擇端很是受用。他知道趙明誠的眼力和品味不是一般的,“你畫兒的風格、神韻早晚在雅俗之列,獨領風騷。”趙明誠的幾個建議,包括對畫兒的題材、技法甚至如何經營字畫都令他耳目一新,受益匪淺。吃完酒,三人還到張擇端、張汝舟住的小跨院坐了一會兒,這裡以後便成了他們聚會聊天的場所。
這天,陽光燦爛。張擇端早早起來,懶得去寫生,也沒心思創作,又不是出攤的日子,一副無所事事的懶散樣兒。想想今天是四月初八,佛祖的生日,又想起了趙明誠的建議:不管是賣畫或探討畫技,大相國寺開放的日子一定要去,不能錯失與達官貴人、畫壇高手見面的機會,這樣成交的機會會比平常多很多,還能賣個好價錢。像佛祖生日等這樣盛大的節日,機會難得,一定要去。想到這兒,張擇端收拾一下畫卷、畫具,揹着布袋就去大相國寺畫攤了。
張擇端到了攤位才知道,真是意想不到的熱鬧、繁華。這是他到汴梁後,第一次參加如此盛大的節日。他的攤位今天確實看畫、選畫的絡繹不絕,可惜大多聽聽價格便離去了。望望西街巷那邊的畫店, 進進出出都是衣着考究、穿着富貴華麗衣衫的人物,許多人懷裡抱着幾軸畫卷。張擇端此時有點後悔,沒聽張汝舟租個畫店的建議。
正當他東張西望左顧右盼的時候,一幫人氣勢洶洶地來到他的攤位前,其中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拿着一幅畫卷問他:“這是你的畫兒?” 張擇端看看,是那幅《虹橋晨曦》,張汝舟拿去畫店推銷的,說是寄賣吶,前兩天問他還說沒尋到買主。張擇端思謀了片刻,反問:“您是買主?”“是不是你的畫兒?”管家模樣的人厲聲再問。張擇端說:“是我的拙作,怎麼了?”“你是米芾米襄陽嫡傳大弟子?”張擇端聽了奇怪,說:“我聽不明白,米襄陽是大畫家,與我何干?”
管家得意地笑道:“好了,不打自招,你和米芾沒關係?那爲什麼冒充米芾的弟子來欺騙買家?”這邊一吵鬧,街上的人們都圍過來了。有認識的說:“這回這個畫匠要倒黴了,那是高俅高太尉府裡的三管家。”“喲,高太尉,那誰敢惹呀?聽說大臣們也要讓他三分吶。”“高太尉,他家的衙內兇得很吶。”張擇端聽着大家的議論, 看看管家兇狠的樣子,不知如何是好。
管家又把畫舉起來,但這回對着是圍觀的人羣,說:“大家看看,看看啊。‘米襄陽嫡傳張正道’,看清落款啊,嫡傳啊,這一嫡傳就要了我家衙內十五兩紋銀呀。米襄陽老先生到我家看了這畫的落款,說啦,從來沒有張姓的弟子。”張擇端聽了腦子“嗡”地一下, 細細一看落款真是讓人加上了“米襄陽嫡傳”幾個字。他暗暗叫苦道:汝舟害我,汝舟害煞我也。
原來張汝舟幾次叫張擇端在落款上做文章,都讓張擇端給回絕了。不想,張汝舟可能自作主張了。管家把畫兒一收,對張擇端說: “怎樣?兩條路:十五兩紋銀拿來,畫你收回,咱們兩清,算是我們衙內寬宏大量放你一馬;或者拿你見官,你到衙門講理去。”張擇端一聽,差點昏過去。十五兩,他一年的盤纏也就三五兩紋銀,這可如何是好,他左顧右盼,期望張汝舟出來解釋,但哪還見得到他的蹤影。管家見張擇端無動於衷,就示意手下拿人。張擇端見狀急得大喊:“那落款中,前幾個字是別人瞞着我添加的,不是我,我冤枉, 冤枉啊!”他聲嘶力竭地叫喊着。管家倒是不急不惱,囑咐家丁把張擇端架起就走。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觀人羣,瞬間就閃開了一條道。張擇端被架着、拖着往前走。經過一個白面書生時,書生擡手一攔說: “幾位打擾,畫兒可給我一看。”跟在後面的管家說:“看了你也不買,別在這兒礙事。”白面書生說:“看一看,不妨事的。”管家看
看這人的氣質風度,不情願地把畫遞了過去。白面書生讓隨從展開畫卷,從右至左,從上到下細細地看一遍。又往後退了兩步,又端詳了一番,說:“這畫兒我收了。”圍觀的人羣一片喊贊之聲。管家、張擇端也都愣住了。管家倒也爽快,說:“拿錢。”白面書生的隨從從衣袋裡摸出幾個金瓜子,遞到管家手裡,管家一看心裡明白,是皇家的人。大宋朝到這時也有百十年的歷史了,嫡傳的子孫不是少數,在東京汴梁也不罕見,見到金瓜子就沒人敢得罪。管家給書生作了個揖回府交差去了。
張擇端看到這一幕,用充滿感激的眼神看着書生,不知說什麼好。書生倒不見外,坐到張擇端的攤位前,鋪開那幅《虹橋晨曦》琢磨起來。片刻,他對站在一旁的張擇端說:“構圖、神韻都很到位, 朦朧中盡得自然美妙,但有點生機未嘗不可,再則,晨曦時刻怎能沒有鳥鳴吶?拿筆墨來。”隨從忙遞上筆墨。書生也不問張擇端樂意不樂意,在畫中的一棵樹上精心畫了幾隻畫眉鳥。鳥畫得展翅欲飛、啼叫有聲的樣子,活靈活現,看到的人們都情不自禁地誇道:“神來之筆,點睛之筆。”整個畫面由於幾隻鳥兒使晨曦中的虹橋平添了勃勃生機。書生伸手從隨從手中取過葫蘆形印章,扣在其中的一隻鳥兒上,轉身把畫兒遞給張擇端說:“畫兒還給你,留個紀念。有人再問你是不是米襄陽的嫡傳,你就說是,有印章爲證。”圍觀的人們又是一陣驚歎,有的說:“真是巧呀,遇到真米芾了。”“無巧不成書嘛,大家就是大家,可敬,可敬。”有的說:“不對呀,剛纔那位管家一定認識米芾,怎麼可能吶?”張擇端也迷糊了,米芾老先生一把年紀了,這位書生還很年輕的。在大家議論紛紛、張擇端目瞪口呆之際,書生已帶着隨從飄然而去了。
趙明誠和張汝舟氣喘吁吁地趕來了,問怎麼回事,張擇端支支吾
吾地說不出來。趙明誠看到攤上《虹橋晨曦》畫上的幾隻鳥兒,又看看鳥兒上的印章,驚呼道:“這是當今皇上的手跡和印章。”此話一出,一片驚呼。張擇端則一屁股坐在地上。
三人晚上在小跨院聊了很久,都爲張擇端高興,爲他謀劃下一步怎麼辦。張汝舟說:“這回好了,正道的畫升值了,趕緊多畫幾張。” 張擇端則想拿着畫兒去找米芾,拜他爲師。倆人東一句西一句的, 就是不見趙明誠開口。張擇端說:“德甫,你見多識廣,給我謀劃謀劃。”趙明誠又沉思了片刻說:“畫攤是不能去了,皇上點撥了你, 就得注意身份,否則聖上會覺得沒面子。去找米芾學畫也不現實,那老人家脾氣倔強,瘋瘋癲癲的,不大靠譜。真碰見他的倔勁兒上來, 要是不買皇上的面子,尷尬的是你。不如這樣,你明天去翰林畫院, 拿着畫兒給翰林院待詔看看。他如果無動於衷,你就回來,那就斷定皇上是一時興起所爲,咱們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如果皇上有吩咐,有什麼囑託,待詔自然知道。去的名義,就說是謝恩。”張擇端一聽謝恩,眼圈又紅了,說:“一定要去謝恩,肝腦塗地也要去謝恩。”
第二天將近晌午,張擇端從翰林院回來了,眼圈又是紅紅的,見到趙明誠和張汝舟就泣不成聲了,抹了幾把淚才平靜下來,說:“見到待詔了,他看了畫上皇上的印章後,宣旨說了八個字:見畫留人, 翰林畫師。”趙明誠高聲叫道:“這是欽點翰林。正道,你一步登天了!”仨人都哭了,張擇端哭得稀里嘩啦的。
幾年過去了,張擇端每想到這一幕,依然激動不已。
這幾年,張擇端經歷的激動場面不只這一幕。皇上的殿試當然也是令他激動的一幕,但也是他頗爲掃興的一幕。跪在徽宗皇帝的腳下,他開始時誠惶誠恐,語無倫次,但當皇上跟他聊起畫技、風格、神韻、構圖時,他就放開了,自在了,忘乎所以了。聽着他滔滔不絕
的宏論,皇上很有耐心,時而點頭首肯,時而插話點撥,倆人聊得其樂融融。張擇端突然話題一轉:“聖上,微臣深受皇恩浩蕩,深感皇恩,有幾句肺腑之言想稟奏。”得到皇上的首肯後,張擇端清了清喉嚨,響亮地奏道:“今,遼、金、夏國對大宋虎視眈眈,早晚成爲心腹大患,應調整重文輕武的國策,備戰強兵,以備不測。”“夠了, 你退下吧。”張擇端話題剛開了個頭,正想展開宏論時,聽了徽宗的這句話,且從話音中他也聽出了聖上的不悅,甚至有點申訴的語調, 他頓時暈了,暈暈乎乎地出了金鑾殿。回來後他跟趙明誠一說,氣得趙明誠張嘴就斥責他:“迂腐,書生氣,不自量力,忘乎所以。” 張擇端聽了梗着脖子不服氣。趙明誠無奈地說:“正道呀,朝廷裡的事,水深得很,渾濁得很,你皮毛都不知道,怎敢就斗膽妄言吶?” 趙明誠本想還告訴他,當今朝裡御史都沒有他這個膽,就是身爲吏部侍郎的家父也不敢如此妄言,但看看張擇端掃興又賭氣的樣子,知道他的軸勁又上來了,就沒再深說。張擇端爲此也低沉了很多日子。
再有一幕就是他衣錦還鄉之時,回鄉的幾日是他最盡興的日子。家人、私塾先生、鄰里鄉親都爲他高興,以他爲榮。在家的幾天,他是前呼後應,連當地縣令、知府都前來拜訪。遺憾的是沒有見到大和尚師父,他去拜訪時,大和尚師父正好出外雲遊了。回到汴梁,又巧遇了李清照,也算是令他激動不已的又一幕了。